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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喪家之犬

  天祐元年冬十一月,韓端經三辭三讓后,即皇帝位于建康南效,改元天祐,定都建康,國號明,并大赦天下。

  隨后,韓端下詔自領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并尊韓錦為太上皇,封孔氏為皇后,以張和為驃騎大將軍,使持節,統領府軍驃騎、鷹揚二府,以卜僧念為鎮衛大將軍,統領中軍六軍。

  又以黃法氍為車騎大將軍,統領水師諸軍,以馬三興、蔣發、韋旋、沈培為四中將軍,分領左右二衛以及領、護二軍,以賀辰、鄭彥、蔡興柏、吳正為四鎮將軍,分領前、后、左、右四軍。

  詔令嚴友元為中書省中書令,參與機密、建言朝政,宗元饒、任衡為尚書省左右仆射,顧野王、姚察為門下省侍中,共商國事。

  各州郡刺史、太守,悉去除將軍號,不再都督軍事,各將軍亦不得再參與、干預地方政務,軍、政徹底分離。

  十二月初,韓端再次下詔,按“二王三恪”之禮制,封前朝皇帝陳頊為“江陰王”,以表“興滅國,繼絕世”之意。

  “韓氏狗賊欺人太甚!”

  鄴城南部鴻臚客館的館舍內,身著玄衣的陳頊一改白日在齊國皇宮內的溫文爾雅,怒氣沖沖地踢翻了房中的熏香爐,大罵出口。

  他如此憤怒的原因,正是韓端那道傳遍天下封他為“江陰王”的明皇詔令。

  永定元年(557年),陳霸先篡位自立,并遵“二王三恪”古禮,封梁朝最后一位皇帝敬帝蕭方智為江陰王,次年三月,陳霸先即派人將蕭方智及其子蕭文華殺害。

  “二王三恪”乃古賓禮之一,歷代王朝皆封前代王室后裔爵位,稱為二王后、三恪,給予王侯名號,贈予封邑,祭祀宗廟,以示尊敬,顯示本朝所承繼統緒,標明正統地位。

  所謂“恪”,即表尊敬之意。

  韓端遵從禮制,封前朝皇帝陳頊為江陰王,這本來是“合乎禮”的舉動,關鍵是這個“江陰王”是陳朝開國皇帝封給前朝梁敬帝的……

  用后世的話來說,這個舉動就是“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強”。

  陳頊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隨從北逃的諸大臣也感同身受,但他們無可奈何,只能溫言勸慰。

  “韓信能受胯下之辱,還請陛下暫且忍耐……”

  然而,原中書通事舍人蔡景歷一句話還未說完,便遭來了陳頊的迎頭痛罵:“住口!”

  “當日若非聽信爾等讒言,朕豈有今日之辱!”

  上月在建康時,尚書右仆射陸繕堅持要固守京師,與國偕亡,但尚書左仆射徐陵、中書通事舍人蔡景歷、右衛將軍陳容、侍中杜棱等大臣卻以“州郡悉數陷入敵手,無勤王之師,京師不可守”為由,力諫陳頊北逃。

  初時陳頊尚舉棋不定,然而只過得一日,東府城便告失守,韓家軍攻破了建康東大門。

  京師岌岌可危,徐陵等人又以“蕭淵明故事”說服陳頊北游暫避賊軍鋒芒,以待來日。

  蕭淵明乃梁武帝蕭衍之侄,太清年間,蕭衍令其領兵北伐,攻打東魏,蕭淵明率軍渡過淮河沒有多久,就被東魏軍隊擊敗,蕭淵明及其部眾盡數被魏軍俘虜。

  承圣三年(554年),西魏攻陷江陵,殺梁元帝蕭繹,已經篡魏的北齊文宣帝高洋即在鄴城擁立蕭淵明為梁朝皇帝,并派兵護送蕭淵明入建康登基,改元天成。

  徐陵等人的意思,便是要陳頊先逃至北齊避難,日后再借北齊兵馬復國。

  陳頊思慮再三之后,覺得留在建康實在是風險太大,于是便采納了徐陵等人的建議,棄國而逃。

  但此一時彼一時。

  當年高洋擁立蕭淵明為帝,并派兵將其送回建康,其目的是將蕭淵明當作傀儡,以便徹底控制并蠶食吞并南朝。

  而且當時齊國國力遠遠強過梁國,北齊上黨王高渙率軍攻破東關,南朝震恐之下,王僧分和辯陳霸先才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這個傀儡皇帝。

  而現在齊國國力大大衰退,單單應付周國便大感吃力,齊主高緯又荒淫無道、昏庸無能,齊國朝堂上下一片烏煙瘴氣,都忙著拉幫結伙、清除異巳,哪有心思和余力來支持陳頊復國?

  陳頊君臣逃到鄴城之后,好不容易才買通高諱的寵臣,尚書左仆射、領軍大將軍穆提婆,得以入宮見到齊主,卻被高緯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出來。

  亡國之君,猶如喪家之犬,齊國上下都不待見陳頊等人,就連鴻臚寺主管客館的典客署小吏也不將他們放在眼里,當著他們的面故意議論明皇下詔冊封“江陰王”之事,令得陳頊君臣無地自容。

  一國之君,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一說起韓端,陳頊便恨不得寢其皮而食其肉,同時也有些后悔沒有留在建康固守都城,才導致今日竟為升斗小吏所辱。

  右衛將軍陳容也是當初竭力主張北逃的大臣之一,此刻聽陳頊話語之間大有悔意,便開口道:

  “陛下,當日若不北游,我等恐怕已經身首異處了。”

  明皇詔書已經傳遍天下,大家都知道了黃法氍被封為新朝的車騎大將軍,便懷疑他與韓端早有勾結。

  若他們留在建康,黃法氍臨陣反戈一擊,這幫子人還真一個都別想逃得出來。

  “大口賊不忠不義,早晚必死于非命!”

  黃法氍方面闊嘴,陳頊盛怒之下,已經有些口不擇言,開始如潑婦罵街一般攻擊起別人來的長相來。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是在嘴上罵罵,發泄一下怒氣罷了。

  經過這段時日來的連番挫折之后,陳頊君臣已經意識到,要想從齊國借兵復國的打算,已經是沒有多大指望了。

  “陛下,如今齊國自顧不暇,我等不如再往周國一試。”沉默良久之后,中書通事舍人蔡景歷才開口說道:

  “陳、周兩國有盟約在先,如今我國有難,周主或許會看在往日情分,出手相助一二。”

  南朝三省之中,中書省秉承君主意旨,掌管機要,是發布皇帝詔書、中央政令的最高權力機構,中書令最為清貴華貴。

  但陳朝中書令不常設,中書通事舍人才是中書省的實際長官,所以蔡景歷此話一說,陳頊便開始有些意動起來。

  陸繕卻道:“周國虎視眈眈,欲亡我國、并江東久矣,我等請其相助,無異于與虎謀皮,即使借兵復國成功,也不過是重蹈蕭梁覆轍而已!”

  徐陵對陸繕之言頗為贊同,他曾經兩次出使周國,對周國欲吞并南朝的狼子野心深有所感,借周兵復國,如引狼入室,即使成功,也是后患無窮。

  但目前這形勢,齊國明顯不愿意插手南朝這些破事,再留在鄴城,除了虛度光陰外,于事無補。

  “向周國借兵之事,猶如驅虎吞狼,禍福難料。”徐陵沉吟片刻,又將這棘手難題甩給了陳頊:“還請陛下自行決斷!”

  陳容、杜棱等人卻是竭力主張前往周國。

  “如今我等也是走投無路,若能借得周兵復國,只要能回到江東,有一存身之地,也比寄人籬下要好得多。”

  韓端入主建康以后,并沒有如想象中那般大開殺戒,而且黃法氍、宗元饒等人還得以加官進爵,杜棱等人心中,其實已經是有點后悔北逃了。

  而陳頊的心里,卻只剩下了憤恨。

  “只要能除掉韓賊,報此毀家滅國之仇,即使此身化為齏粉,朕也心甘情愿!”

  見陳頊如此決絕,陸繕等人也不再多言。

  在他們看來,亡國之臣,無論是留在齊國,還是投奔周國,其實都沒有多大區別。

  陳頊作為君主都能舍得出去,他們作為臣子的,又有什么好顧慮的呢?

  陳頊君臣商議投奔周國之時,周國境內,卻正要展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滅佛運動。

  魏晉以來,無論南北盡皆崇佛,宇文邕即位之初,也是循舊例事佛,但其心中,其實更為偏向儒學,只是沙門勢大,再加其時宇文護專權,才不得不暫時隱忍。

  天和元年(566年)之后,寺院僧侶日漸增多,導致國家賦稅收入驟減,且沙門仗勢欺人、為惡民間,這使宇文邕更加堅定了滅佛之心。

  今年五月,宇文邕聯手宇文直誅殺宇文護及其黨羽,將大權奪回手中之后,便立即展開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

  他先消弱大宰冢的權力,規定六府不必聽命于大宰冢,使之成為虛職,并改軍士為侍官,此舉大大加強了皇權,加強了皇帝對軍隊的控制。

  緊接著,宇文邕又下令征召漢民充當府兵,并免除軍士的租調和徭役,原來被地方豪強大族所控制的蔭戶百姓直接為朝廷掌握,府軍兵力也因此而大增。

  掌控了軍隊之后,宇文邕便將目標轉向了寺院和僧人。

  十月初八日,宇文邕在大德殿召集百官和僧侶道人宣講《禮記》,明示將以儒術治天下,并敘禁佛之意。

  此話一出,頓時便招致僧侶們的強烈抗議,時僧人慧遠大聲痛斥:

  “陛下今倚恃皇權王力,欲破滅三寶,然而阿鼻地獄不分貴賤,陛下難道不畏懼嗎?”

  宇文邕聞言,勃然大怒,直視慧遠道:“但令百姓得樂,朕亦不辭地獄諸苦!”

  隨即又下詔:“禁佛、道二教,經書、佛像盡毀,并令沙門、道士還俗為民。并禁諸淫祀,禮典所不載者,盡除之。”

  詔令下達各州郡,以往逍遙自在、從來不事勞作的僧侶們,頓時便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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