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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假刺史

  午時過后,風雪漸漸停了下來。

  郢州刺史衙門的院子里,親衛營的將士們正在篝火上煮粥,旁邊的一個大鐵釜“咕嘟嘟”地冒著陣陣熱氣,里面燉著新鮮的馬肉。

  “可以吃了嗎?”

  韓端的身影出現在大堂門口,聞到肉香,便大步走了過來。

  “已經熟了,不過還有點發硬。”伙夫王布用鐵釬子翻著鐵釜里的馬肉,一邊大聲吆喝:“陛下,要不先舀碗湯喝著?肉湯就胡餅,好吃又頂餓。”

  馬肉并不象后世一些人傳言的那么難吃,相反,真正的馬肉基本沒有什么怪味,口感相當于更瘦而沒有異味的牛肉,唯一的缺陷是燉煮費時,還有些費牙。

  但韓端就喜歡那股嚼勁,他讓王布撈了一塊馬肉切成片,又舀了一碗肉湯,就著烤熱的胡餅,“呼嚕呼嚕”地吃了起來。

  當他拿起第二個胡餅的時候,中軍記室參軍姚全、李威和秘書令蕭振來到了他的面前。

  姚全拱了拱手:“陛下,郢州刺史劉義恭、長史王緝皆已授首,按以往慣例,軍中幢主以上將領、諸衙八品以上官員皆應斬首,但臣以為彼等只是受奸人所惑,如今首惡已除,陛下可否網開一面,或讓彼等戴罪立功?”

  “軍中幢主以上將領必須處決,以儆效尤!”

  韓端將碗中肉湯一飲而盡,擦去嘴角的湯汁,“若無軍中將領響應,劉義恭又豈敢以郢州彈丸之地,妄圖裂土自立?”

  “彼等雖非首惡,卻也是附逆之徒,若不嚴峻刑法,軍將無敬畏之心,動輒起兵作亂,這天下要何時才能安定下來?”

  按以前的制度,州刺史和郡太守軍政大權一把抓,州郡兵馬只聽命于刺史和太守,這種情況,是南朝叛亂此起彼伏最主要的原因。

  所以,凡是韓端占領的地方,都會實行軍政分治,將州郡兵馬解散重新組建,而據城頑抗的州郡,城破之后,幢主以上的將領便難免要吃上一刀。

  殺雞儆猴的同時,也能夠為新生的政權掃清障礙、消除隱患。

  而且,郢州作為大明開國以來第一個跳出來作亂的州郡,韓端誅殺幢主以上的將領,對于那些還未歸降的州郡,也是一個十分有必要的震懾。

  據邦諜司了解到的信息,劉義恭起自立之心,吳逑誅長史周若叛亂,這其中可都沒少了州郡兵中那些將領的蠱惑。

  “臣只是想,陛下剛剛登基,大赦詔剛頒布天下,少殺戮、施仁政,百姓有食有衣,自然就能歸心。”

  “而州郡兵中幢主以上將領,大多都出自當地世家大族,若盡行誅殺,恐怕更不利于治理地方。”

  姚全聽似在為韓端著想,但他的見識和想法始終有局限,一個寒人出身的開國君主,沒有軍功武力震懾,只憑“仁慈”二字,如何能坐得穩江山?

  對叛軍將領仁慈,只會滋長某些人的野心,從而行事更加無所忌憚。

  “必須誅殺!”

  韓端放下湯碗,直視姚全:“正因為其出身世家豪族,才必須要殺之以絕后患。”

  新朝抑制世家豪強的國策,在座之人全都清楚,所以韓端說出這番話來,沒有人覺得意外。

  “施行仁政和誅殺叛亂將領并不矛盾,無論是誰,朕都不會法外施恩。”

  “臣明白了。”

  姚全并不是可憐這些世家豪族出身的將領,他的建議一方面是出于穩定局面的考慮,另一方面也只是作個試探,如今被韓端一口否決,他也就不再堅持。

  “陛下,樊氏進獻了十名美姬……”

  話音未落,便被韓端毫不猶豫地打斷:“朕不需要!”

  魏晉以來,因戰亂、土地兼并以及天災人禍等因素,導致奴婢數量大大增加,特別是各地的世家豪族,家中往往蓄養大量奴婢。

  奴婢等同畜產,主人可以將其當成貨物買賣贈送,甚至可以任意打殺。

  大量奴婢的存在,意味著大量的勞動力被迫離開土地和生產,成為世家豪強和官僚地主的家內雜役、附庸人口。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奴婢的存在都嚴重影響了國家的安危和發展。

  所以在開國之后,韓端便頒發了釋奴令、略人法、賣人法等一系列法令,強令釋放奴婢并嚴禁奴婢歌伎買賣,有違反者按略人法和賣人法治罪。

  釋奴令已經詔告天下,樊氏等郢州豪強卻仍然蓄養并贈送奴婢,而姚全明知此舉有違法度,卻還要拿來詢問。

  很顯然,即使他沒有收取樊氏的好處,也是想借機賣樊氏一個人情。

  韓端先前本來還有意讓姚全假郢州刺史,此刻卻已經徹底息了這個念頭。

  作為一個臣子,不能深刻理解并貫徹執行皇帝的詔令,不能做到清正廉明,這樣的臣子哪兒值得他培養和重用?

  “你先下去。”

  韓端揮了揮手,略作沉吟,又沉聲說道:“去收拾一下回都中待命,這段時間自己在家中好生想想,等你想明白了再說。”

  “陛下!”

  姚全沒想到只是做個順水人情問了一句,皇帝竟然便要趕他回都,他先是愕然,繼而便是深深的后悔。

  從一名落魄寒人子弟到今日之高位,他經歷過嘲諷、奚落、無視和白眼,最貧困的時候,他連寫字的紙都買不起,是他的母親和妻子不分白天黑夜地紡紗織布,他的父親年近六旬還早出晚歸地下地干活,才供養出來他這么一個讀書人。

  父母妻子的苦沒有白吃,憑借著學識才干,他在軍中一步步地向上爬,前些時日更是被皇帝調到身旁擔任記室參軍,前途一片光明。

  但是現在這一切,都被他一句話就給毀了!

  “陛下,臣……”

  “先回都吧,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回去想好了再來找朕說話。”韓端又揮了揮手。

  他有點理解姚全這種心情,但絕不會放縱。

  九品中正制施行已經三百多年,但在寒門子弟心中,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推翻或廢除這套制度,而是想方設法提升門品,盡一切努力躋身于高門世族。

  就連他的老爹韓錦當年最大的心愿,也只是想讓韓家入品。

  要說姚全貪贓枉法,韓端相信他沒有這個膽子,他之所以會為那些軍將和樊氏說話,其實就是想向郢州的世家豪族賣個好而已。

  所以他才會給姚全一個機會,但要是他回去之后還是想不明白,那這個人他也不打算再用了。

  “陛下,臣……告退!”

  姚全作了一個深揖,神色悵然地退出了刺史府衙的中庭。

  韓端目送他離去,然后偏了偏頭,看向身側的另一名中記室參軍李威。

  “亭僻,朕準備讓你假郢州刺史!”

  李威連忙趨前一步,躬身拜謝。

  郢州刺史是從五品,中記室參軍是正六品,雖然只是假(代的意思)刺史,但也算是升了官,不由得李威不喜。

  “本來,朕是準備讓法義(姚全的表字)來擔任此職的,但他令朕很失望,亭僻可知是什么原因?”

  李威略作思索,又作了一個揖,回道:“陛下,臣覺得,姚參軍身為朝廷命官,卻私結地方豪強,只此一點,便不宜為方鎮駐守一方。”

  韓端輕輕點了點頭,沉聲說道:“不只是私結地方豪強,而是他沒能體會朕的良苦用心。”

  “自兩晉以來,世族把持朝堂,黨同伐異,為了各自的利益爭斗不休,國家因此而內耗嚴重,所以,要想國富民強,要想北伐一統三國,就必須徹底鏟除世家豪族!”

  “然而,世家大族繁衍百年乃至數百年,根深葉茂,要將其一舉鏟除,即使能夠成功,國家也會因此而大受其害,搞不好還會造成動蕩。”

  “亭僻,若你假郢州刺史,可有什么策略來應對世族豪強之患?”

  李威聞言,垂首陷入了沉思之中。

  篝火“噼啪”作響,韓端靜靜地看著李威,眼中充滿了期望。

  能被韓端親自點名調到南征軍中擔任中記室參軍的人,其才干肯定不缺,但治理地方對付世家大族,卻也不是那么簡單的。

  良久,李威才抬起頭來對韓端說道:“兩晉以來,世族日漸壯大,其最盛之時,就連皇權也不得不依賴幾大家族,但經盧循、孫恩之亂和侯景之亂后,南朝世族實則已經衰落到了低谷。”

  “陛下推行的均田、土斷、釋奴、科舉以及士庶一體納糧等舉措,已經是斷了世族的根基,但臣以為,要加速世族敗亡,還可施行以下幾法。”

  “一是禁止家學,世族掌握著大量書籍,若再有飽學之士教授,其子弟學識才華必然高過官學出來的寒門學子,若不加以禁止,若干年后,朝堂之上必然還是世族子弟居多。”

  “二是強令分戶,世家大族一家數十口乃至數百口,同財其居,守望相助,一人做官蔭及全家,這對家族來說極為有利,但對國家來說卻不是件好事,必須嚴令其分家另居。”

  “三是效漢武推恩分封,財產繼承,諸子均分,不論嫡庶,如此只需兩三代,一家之財便分到數十上百家,即使是巨富豪強,最后也只能成為小富之家!”

  “陛下,目前臣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這三個法子了,但能不能用,還要請陛下圣裁!”

  聽到這兒,韓端不由得擊掌笑道:“亭僻所說三法,皆是良策!”

  “愛卿立即去將方才所言筆錄下來交給朕,朕要將此三法交與中書,推行天下!”

  分戶令和推恩令都是早有先例的,實行起來應該不難。

  只有禁止家學這一條,卻是很難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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