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招降黃法氍,尚言之過早!”
自黃法氍降明之后,陳頊便對其深惡痛絕,在鄴城時還破口大罵,怒呼其為“大口賊”,如今來到江陵,考慮到眼前自己孤家寡人的處境,便先把這份恨意埋藏起來,面色平靜地就事論事。
若是能招降黃法氍,他當然是萬分愿意,但他也知道至少在眼下,基本沒有這種可能。
此言立即得到了眾人的附和,陸繕率先說道:“陛下所言甚是,如今我等身無長物,連居所也只能設在邸店之內,若是招降不成,豈非自取其辱?”
杜棱皺眉道:“雖說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然而黃法氍乃不忠不義之徒,且先不說他會不會復投陛下,即使其率部來投,我等也得日夜提防。”
“既然如此,陛下又何須委屈求全?”
蔡景歷也道:“黃法氍非忠義之人,陛下不可對其寄以厚望,以臣看來,與其招降于他,還不如派人去河東放出風聲,或許還能引得其麾下部分將士來投。”
眾人紛紛指責黃法氍背信棄義,只有陳容閉口不言,心下卻腹誹不已。
忠義二字,與在座諸君又有何干?
陸繕、杜棱、蔡景歷,還包括已經去了長安的徐陵,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哪一個不是前梁老臣?
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若真有忠君之心,此刻彼等就不應該站在這兒。
不過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譙鼓已三更,杜棱等人仍在喋喋不休地指責黃法氍,說他得世祖委任隆重,卻甘愿以身侍賊。
又說他雖屢平寇難,但皆是仗了麾下將士之功,自己本身并無多少才干,徒具虛名。
正說得熱鬧之際,卻有侍衛進屋來稟報,稱釋慧思在院外求見。
眾人立即便閉上了嘴。
對他們來說,釋慧思始終是外人,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他們還是明白的。
釋慧思走進屋來,目不斜視地對陳頊合什道:“陛下,貧道幸不辱命。”
“禪師請坐。”陳頊欠了欠身,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可是靜禪師已經應允了?”
釋慧思在枰上坐下,輕輕點了點頭:“韓賊篡逆,天下共擊之!”
“貧道已和靜禪師約定,明日一早便去總管府上,無論如何,也要說服陸顯圣相助我等!”
“此番全賴禪師了!”陳頊撫掌微笑,然而釋慧思卻又說道:“不過……”
“靜禪師的意思,是想請陛下受菩薩戒入我佛門,卻不知陛下是否愿意?”
此言一出,陳頊頓時變了臉色。
倒不是他不愿受戒,而是不愿于此時受戒。
梁朝之前,佛教并沒有多少清規戒律,僧人喝酒吃肉者、娶妻生子者比比皆是,直到梁武帝蕭衍時,才下令僧人不近葷腥、不近女色。
然而直至時下,仍有不少僧人效仿鳩摩羅什,不住寺院僧坊修持,卻能享受信眾豐盈供給,還恬不知恥地說自己“如臭泥中生蓮花,但采蓮花,不取臭泥”。
不可否認,無論哪個朝代,佛門和道門之中都有潛心修行的僧人和道人,但更多的卻是作奸犯科、招搖撞騙的敗類。
而南北朝時,正是佛道二教的這些敗類活得最為滋潤的時代。
陳頊若是受戒,自然也不可能居住在寺院之中,出家與否無關緊要,戒葷戒色之類的戒律也管不到他。
他擔心的是受戒之后,佛門大肆宣揚此事并以此為借口插手朝政,遏制皇權。
所以他臉色難看地想了好一會之后,才緩緩開口道:“思禪師,我此時受戒,是否太早了些?”
“百姓之中,并非只有佛信徒,儒、道二教弟子仍占大半,若我此時受戒,豈不是將儒道二教信眾百姓拒之門外?”
“如今之勢,敵強我弱,只要未從賊者都應當盡力招撫。并不是我不愿受戒,只是,能否……待復國之后再議此事?”
釋慧思故作沉吟道:“……陛下言之有理,那貧道明日再和靜禪師說一說,稍后再議受戒之事。”
釋慧思離去之后,眾人也一起告辭出了房門,陸繕拉著杜棱到庭院中散步,到了僻靜之處,便向他問道:
“雄盛可知慧思、法靜等僧人所謀者何?”
杜棱不以為然地道:“無非是效呂不韋舊事,以諸般謀術欲取權勢罷了。”
“確是如此。”陸繕點了點頭。
“但雄盛有沒有想過,若日后釋慧思之計得逞,復國成功,朝堂上下盡皆僧人或佛門信徒,到時又將置我等儒教弟子于何地?”
杜棱皺眉思索片刻,悚然而驚,隨即拱手道:“前朝之事仍歷歷在目,若非武皇帝佞佛竟至癡迷,何至有今日天下之紛亂!”
“如今棱細想起來,陛下請僧人相助復國,卻無異于療饑于附子,止渴于鴆毒,未入腸胃,已絕咽喉,豈可為哉!”
“陛下雖然崇佛,但卻非武皇帝那般的佞佛之人,不至于有你想的那么嚴重。”陸繕微微笑道,“最多是讓僧人得勢,把持朝政。”
卻聽陸繕話鋒一轉,說道:“但我等身為人臣,卻不能不為陛下分憂,以前我等隨陛下匆忙遠遁齊國,無法召集家中子弟故舊一同為國出力。”
“如今時局又起變化,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三年,韓賊之勢必將衰竭,而陛下遭逢此番磋磨,日后必然勵精圖治,復國后的新朝也必將日益強盛。”
“此事宜早不宜遲!”
陸繕拍了拍杜棱的肩膀,又道:“你我份屬同鄉,故而才有此肺腑之言,雄盛若不及早籌措,恐怕來日朝堂之上無你一席之地。”
陸繕是吳郡吳縣人,杜棱是吳郡錢塘人,確實稱得上同鄉,但陸繕對杜棱說這些話,卻并非全是因同鄉之情,而是準備結黨共抗佛門眾僧。
杜棱也明白他說這些話的用意。
他在建康時任侍中,侍從皇帝左右,與聞朝政,卻并無實質上的差遣,在朝堂上的威望和在皇帝跟前的信任,都不能與身為眾臣之首的尚書右仆射陸繕相比。
所以杜棱也非常愿意與陸繕結成同黨,守望相助。
他拱手道:“多謝仆射提醒,棱這就寫信回錢塘老家召些得力的人手過來,共同輔佐陛下成就重建天下之大業。”
陸繕聽他這么一說,便點頭道:“雄盛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該如何去做。”
“如今陛下身邊無人可用,是以才會將僧人倚為臂助,若我等能多召集些得用之人來為陛下分憂,彼等僧人又何足為懼?”
“不只是寫信回吳郡,如今江陵城內,也有不少從建康、巴湘等地逃來的世家豪強子弟。”
“雄盛有閑時,不妨多與彼等走動走動,若能得彼等相助,哪怕是在時下,我等也不用看那些僧人的臉色行事。”
次日一早,釋慧思便和釋法靜一同去拜訪陸騰。
寒暄幾句,又引介了釋慧思之后,還未說及陳頊之事,陸騰便笑問:“靜禪師可有了好的去處?”
若有了好的去處,他又怎會賴在江陵不走,釋法靜有些尷尬,只能合什回道:“貧道今日來此,正是要與檀越商議此事。”
陸騰擺手道:“并非我有逐客之意,實是禪師等駐于江陵之事已經傳到京師,今日陛下又有詔令傳來,要我立即嚴令僧眾還俗……”
“上有所命,不敢不從,還請禪師不要見怪于我。”
釋法靜正要回話,釋慧思卻輕輕擺手制止了他,徐徐說道:
“但不知檀越率數萬將士駐于江陵,所為者何?”
這分明是明知故問,陸騰心下有些不悅,語氣便冷了幾分。
“自是為了防備南朝北侵。”
釋慧思又問:“數萬將士一年糜耗幾何?”
陸騰冷冷地反問道:“今日所說之事,與我將士駐于江陵又有何干?莫非禪師今日來此,卻是另有他意?”
“檀越休怒,且聽貧道一一道來。”
釋慧思卻是微微一笑,“若貧道所料不差,江陵將士每年所耗,當在萬萬錢之上。”
“這還只是軍將所耗錢糧,若再算上兵甲、軍械以及車馬諸般耗用,恐怕還要在這個數額上多出不少。”
陸騰道:“將士保境安民,這些錢帛必不可少。”
“但貧道卻有一策,不用貴國糜耗分毫,也照樣能保境安民!”
此話一出,陸騰總算是來了一些興致,他看著釋慧思,沉聲問道:“禪師有何妙策,不妨說來讓我見識見識?”
釋慧思卻賣了個關子:“檀越應該知道陳國主來江陵了吧?”
陸騰點了點頭。
昨日陳頊來到江陵,還是得了他的許可才得以進城的,他又怎么會不知道。
“陳國主來江陵之前,已經遣使入長安向周主稱臣,并遣兩子為質。”說到這兒,釋慧思頓了一頓,等陸騰消化這個訊息。
誰知陸騰卻毫不在意,甚至還帶了一點輕蔑:“如今陳頊人、地皆失,向不向吾皇稱臣,又有何緊要?”
釋慧思正色道:“陸檀越此話謬矣!”
“陳國雖亡,但在南朝百姓眼中,卻仍然是奉漢正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