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三年八月二十五日,葉宰“回到”了闊別一年之久的奉節城。
這座城市是成化年間新建的,以它為中心,沿江的左右兩側還有幾座更古老的城鎮遺址。
古城新城結合在一起,仿佛給人們帶來了遠古的迅息,那是長江先人們為躺避水患,一次一次的苦難遷徙;腳下的長江并不是一如即往的溫柔,它依然有殘酷暴虐的一面。
新城其實也不新,畢竟成化年間距今已有160年了。被踩踏凹陷的臺階,并不寬闊的門洞,斑駁掉皮的城墻,無一不在訴說著它的歷史。
奉節城是夔州幾級官衙的駐地,可以說是夔州的正治中心。
僅僅800多畝的土地里,便擠下了兵備道衙門、分巡道衙門、夔州府衙門、附郭奉節縣衙門、夔州衛衙門、守備衙門。
但是,這些衙門在當地老百姓眼中都是小蝦米,有一處衙門最牛,凌駕于它們所有之上。
因為這個衙門掛有三塊牌子,四川巡撫夔州都院、夔州府巡按察院、奉節縣巡按察院。
第一塊牌子好理解,都爺的行署嘛。
老百姓口中的都爺就是巡撫大人。所謂巡撫巡撫,本意就是要代天子巡行轄地、撫治軍民,自然要在各地設置辦公場所了。
應該說這個政策起先的立意相當不錯,就是要讓巡撫大人不要高高在上,要下到老百姓身邊,傾聽底層的聲音,訪察民間的疾苦。
然而,時間能擊垮任何制度!
官老爺們依然高高在上,以至于各地所建的都院都成了表面文章,空耗錢糧建起華屋卻空空等待它的主人。
嗯,也不能說完全浪費,至少合署內還偶而有其他人來辦公。
這就是那兩個察院牌子所標示的,四川巡按的辦公地點。
巡按御史不似巡撫,是正二八經的欽差,故理論上沒有固定的駐地,只要是巡行范圍內的縣治,都有一塊辦公的地方。
別看巡按官小,可人家權力巨大,乃是明朝版的“大小相制”。
而且還管得很寬,基本巡撫能管的他都能管,當然,側重點在監察和司法工作方面。說起來,葉宰這個兵備道的事實上級就是巡按。
葉宰雖然掛的是按察司官職,但不歸按察使管。一般聽命于巡撫,年終工作總結又交給巡按,考評由巡撫和巡按共同評出。
葉宰就是去年的巡按,豈不是說他越混越回去了嗎?
不能這樣理解。
巡按這個官職秉承朱元璋的治國精神,和中央的給事中一樣,以小制大,官階太小才正七品;且任職期限只有一年,就是因其權力太大,上官空氣、中管官員、下管黎庶,為免時間太久變成一省的另一個山頭,從而導致事權不一,吏治混亂。
因此,除非一直吃監察這碗飯,想在地方升職就難免會被巡按管著。
葉宰行走在奉節有“官衙一條街”稱謂的大街上,指著那處三衙合一的院子問:“以前我就在那兒辦公?”
旁邊的李唯輔臉色古怪,低聲道:“沒有。你在巡按任上從沒來過奉節,大多時候都在成都周邊游山玩水。”
葉宰默默將目光收回來,顧左右問道:“我的衙門呢?”
李唯輔也默契的沒再提先前的話題,一指街尾:“諾,那里就是你的分巡道兼兵備道衙門。”
哈,我也有兩塊牌子!
不知怎么的,葉宰心里莫名的就很歡喜,好像平衡了許多,高興道:“走,回家嘍。”
身后眾人趕緊跟上,來到街尾一座高大寬闊的門臉之前。
門前兩塊石獅盡顯威武雄壯,三級臺階往上是用木柵欄圍起的臺基,左右各立起一面大鼓,又在大門方向敞開。
大門向里凹進大概一間屋的距離,門楣上方掛著一條長長的門匾,上書:分巡夔州兵備道儀門。
登上臺階,跨過高高的門檻,聲音傳來:“拜見兵憲老爺!”
青磚鋪就的庭院中跪了一地的人。
葉宰虛抬兩手,溫聲道:“請起。”
待眾人起立后,他的聲音轉為激昂,“沒有各位在后方支應軍資,就沒有此次北上勤王之功。當由本官給你們施禮才是。”
說罷拱手半躬,道:“各位辛苦了!你們的功勞,本官不會忘,也會交待給新任的兵備。現在,請回去吧。”
“嗚嗚……”
當場竟然有人哭泣出聲。
不怪他們如此感動,因為他們以前習慣了“有功上官領,有過下官背”,這時聽到葉宰暖心窩子的話,感情豐富者立時便忍不住了。
葉宰被他們情緒感染也忍不住感動,但也僅僅感動而已,不會再有下一步的獎勵。畢竟他都是要走的人了,再邀買人心會讓下一任難堪的。
走過植滿綠植的庭院,便是一座高大的漢白玉牌坊,上寫三個大字:公生明。
葉宰駐足抬頭看了一眼,暗暗接了句:私生清?
然后搖搖頭,徑直穿過。
過了牌坊就是辦公的地點了。
這里有正房及耳房兩間、直房一間、茶水房一間;再后面是大堂一間、簽押房相對二間;左右廊各六間,掛吏、戶、禮、兵、刑、工的牌子。
此外還有架閣庫,裝檔案的;陰陽閣,搞迷信的。別奇怪,這個部門不但各級正府都有,對兵備衙門更重要,觀天測地嘛,出兵打仗的三要素,“天時地利人和”它就占有兩樣。
北上勤王期間,葉宰的隊伍里就有兩人,父子關系,家學淵源。
再后面便又是一個庭院,葉宰的生活區域。
不過葉宰沒進去,被引進了大堂東廂的簽押房,也就是兵備的辦公室。
葉宰摸摸花梨木的書桌,摸摸紅木的屏風,好一會兒都不坐下。為免這個行為招致別人起疑,他感慨道:“好東西啊,不知建昌那里還有沒有?”
王之臨撇嘴道:“建昌那兒都是深山老林,沒有叫他們打造就是了。說不定運氣好,金絲楠木也給你弄得到。”
“金絲楠木!”葉宰嚇了一跳,問:“那可是皇帝才能用的,我等用會僭越嗎?”
“僭越?呵!”王之臨冷笑道:“現時禮崩樂壞,有錢的人家誰不打兩口楠木棺材?不僅楠木了,太祖還不讓商人穿絲綢呢,你看那些奸商……”
“咳咳,咳咳咳!”李唯輔重重地咳嗽出聲,同時瘋狂給王之臨打眼色,心說你這不是明擺著當著和尚罵禿子嗎?葉宰就是奸商之子,葉老爺等家人沒少穿絲綢,建筑家俱也通通逾制。
王之臨頓時醒悟過來,看向葉宰的目光變得訕訕的。
葉宰卻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被人罵了,笑呵呵坐在官帽椅子,問道:“剛才在城外遣散兵丁時,將我們的政策都宣講清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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