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宰匆匆趕往軍議艙,至門口后向內一掃,只見兩名親兵押著一個反綁著雙手的人站在中間。
被綁之人也不反抗,僅嘴里兀自問個不停:“新兵備怎么還不來?”
語氣焦急,聲線稚嫩,一聽就很年輕。
再觀其人,面孔黝黑長像平平無奇,嘴邊一圈淡淡的絨毛,眉毛很粗,此時皺成一團好似神思不屬。
最出奇的是他那雙眸子,眼神混濁卻偶爾閃現一抹噬人的兇光,好像一只隨時要撲食的豹子。
葉宰默默將抬起的腳又收了回來,因為此人的眼神讓他想起了專諸、要離,豫讓、荊柯……
沒辦法,誰讓后世這幾名刺客的鼎鼎大名婦孺皆知呢?
葉宰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典型的“知道的越多想的就越多”。
而支持他將人聯想到刺客身上的原因很簡單,幾天來行都司范圍內發生的種種怪事。
明火執仗,刀對刀、槍對槍,他不怕,身邊雄兵環繞天下大可去得!但就怕對方來陰的。
故葉宰不得不小心謹慎,臨門一腳始終跨不出去。
正躑躕間,他視線突得抓住了來人臉上一閃而沒的表情,那分明是悲傷!
悲傷?
葉宰愣了下,心說你為什么會悲傷?是為了自己以身飼虎而悲傷,還是為了別人?郭保!
葉宰顧不得再考慮安全系數了,他想馬上得到郭保的消息,遂指指來人,向身邊的蘇豹子吩咐道:“看緊了。”
蘇豹子“嗯”了聲,胸脯一挺當先便進。
葉宰則等了等,掏了下褲襠里的大黑星收拾起心情。
他來明朝時日不短了,手握兵權也經歷過生死,正所謂“居移體、養移氣”,城府已頗為不淺。平素非特別親近的人,他一般都不會顯露出真正的喜怒哀樂來。
此刻便是如此,哪怕害怕被刺和擔心郭保的情緒一直在困擾他,他仍然春風滿面,大步走進去,先聲奪人道:“哈哈,本官來遲了。”
然后像剛發現胡八被綁著似的,立馬變臉,喝斥道:“義士遠來報信,爾等安敢如此?還不快快請義士入坐。”
“是!”蘇豹子領命,用極其簡單粗暴的手法執行了葉宰的命令。
他揪著胡八的后領就像提小雞仔似的,走到離葉宰更遠的西側末座,把胡八摁了下去。
葉宰眼皮輕輕一跳,責怪道:“蘇豹子,輕點。”
“哦……”蘇豹子答應了,可那雙蒲扇般的大手按在胡八的雙肩就是不拿開。
不過胡八并不在乎蘇豹子的行為,瞧著上首位的葉宰,急急相問:“你就是新來的葉兵備?”
葉宰含笑點頭,“正是。不知義士夤夜前來,有何要事非要見本官?”
胡八接下來的反應很奇怪,并不是一見面就豆筒倒豆子,而是猶豫了半晌才忐忑問道:“你真得是葉兵備?”
葉宰“噗呲”笑出聲,“你都找到船隊里來了,本官還能作假啊?”
胡八嘟囔道:“你又沒穿公服。”
“哈哈,小鬼挺機靈嘛。”葉宰發出一陣杠鈴般的笑聲,攤手道:“誰半夜起來還穿公服啊?你說對不對?”
“呵呵……”艙中四個親兵也跟著竊笑不已。
誰知胡八依然板著臉,不茍言笑,兩眼就那么愣愣看著葉宰。
葉宰無奈極了,伸手取下腰帶上須臾不離的官印,沖胡八揚了揚,揶揄道:“這是本官的印信,你能看懂嗎?”
“能,能,我識字。”胡八連連點頭。
咦,一個小兵居然識字?
葉宰驚訝下將印扔了過去。
胡八被綁著肯定接不到,蘇豹子幫忙接住遞到他眼前。胡八仔細分辨了會兒,道:“分巡建昌兵備道葉,沒錯!和陳大人蓋的印只差一個字。”
葉宰道:“既然義士認可了,那有話就請直說。”
胡八這次沒再推辭,竹筒倒豆子,一口氣說出了他見到郭保后的所有事情。
聽著胡八的講述,葉宰這才知道自己剛才想錯了,原來人郭保就沒死,還呆在大牢里好吃好喝的供著呢。
可陳玉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問起其中的原因,奈何胡八就是個小兵,一問三不知。
葉宰只得放棄,準備明天白天再與李唯輔商量。
至于胡八,葉宰則相信他沒有說假話。
一是因為胡八的態度很真誠,當然,態度可以偽裝,不過這并不是主要的,關鍵是第二點:陳玉根本沒必要這樣做,他要真想對葉宰不利,應該反過來讓葉宰降低戒心,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等葉宰自投羅網便可。
葉宰揮揮手,就要讓蘇豹子帶胡八下去休息。
正在這時胡八暴發了,他猛然掙脫蘇豹子的大手,“咚”地撲出。
這個動作出乎艙中所有人的意料,都被跳了一大跳!
蘇豹子合身撲上,壓在胡八身上,厲吼道:“你要做甚?”
其余三個親兵迅速擋在葉宰身前,葉宰也不由摸向了褲襠。
胡八被壓后俯身趴著,僅腦袋能動,遂用了個別扭的方式,以頭小幅度叩擊船板,發出“當當當”的聲音,嘴里呼喊不停,“葉兵備,葉兵備,賞錢,我要賞錢!”
葉宰聽后頓時一陣氣悶,心道你要賞錢搞這么大的動作干啥子?差點就擦槍走火。遂問:“郭保許了你多少?”
“他沒說,他還說我能當官。”
這個郭保,嘴巴怎么沒有把門兒的,什么都敢往外許!
葉宰暗暗埋怨了郭保一句,過后又想到:郭保身處險境,只怕是情非得已,可以理解。
于是,他叫蘇豹子放開胡八,一邊問:“你想當什么官?”,一邊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是這胡八沒有眼色,獅子大開口,自己也不得不當回惡人。
胡八叫道:“不要多大的官兒,能殺禮州二所的千戶就闊以。”
“為什么?”葉宰分開前面擋著的親兵,直視胡八問道。
胡八掙扎著起來跪正了,“砰砰砰”磕頭,道:“我排行第八,上面有四個哥哥、三個姐姐。打我曉事起……我爹、大哥、二哥、四哥、七哥,都在與土司打戰中戰死,反正死一個就再勾一個。
所里又怎樣對我們的?
爹、大哥、七哥的尸體都沒找到。撫恤銀子半分沒有,家里的田地越來越少……”
說到這兒,胡八眼淚順著臉頰滾滾落下,號哭道:“所里的千戶、百戶卻個個光鮮體面,廣廈數間、糧食堆滿了倉庫。哪里來的?還不是他們占了所里九成的田地,把軍戶變成了佃戶。
佃戶們租的地不但要交屯田子粒,還得交他們七成!
剩下的糧食一家人吃都吃不飽,不得不出外挖野菜、樹皮充饑。就前天,我那……鄰居李家,就因誤食了林中的毒蘑菇,死了三個……嗬嗬嗬!小翠,怪我沒本事,救你不了哇……”
胡八恍若杜鵑啼血般痛訴的慘況,讓李宰不禁深深動容。他看到過北方民生艱難,但不知道南方竟然也這么艱難!而且還在這個號稱天府之國的地方!
心情跌宕中,葉宰久久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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