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西基地西北二十里,是新命名的和平村地界。
這里有一條五六米寬的小河,自北發源于打沖河,又向南注入金沙江中。
小河東岸建有幾十個四合小院,不依河勢,仿佛按著一根看不見的豎線,排列的整整齊齊。
乍看起來,它們失去了南方園林錯落有致的美感,可再仔細觀察,又莫名給人一種井然有序的感覺。
其中一間背水面陽的小院外,池德樹捻著花白的胡子,看看平整的圍墻,看看平平的屋頂,怎么看怎么滿意,臉上掩藏不住露出笑容。
“當家的,這房子你一天要看個十七八回,失心瘋了蠻?”院里傳出一個女聲。
“你啊,頭發長見識……”池德樹搖頭說話,不料頜下一疼,攤看手掌看去,一叢胡子正躺在掌間。
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幾步跨過門扉,戟指院中掃地的老婦,罵道:“老夫看得是房子蠻?老夫看得是德政,是葉大人的誠意!唉……算了,和你說不清楚。”
池樹德意興闌珊擺擺手,任由手中的胡子隨風飄落,怔怔無語,好像在祭奠已逝去的青春。
老婦一掃把掃過來,嘀咕道:“才掃的地又弄臟了。”
“唉,你……”池樹德被迫退開兩步,嘴上卻不饒人,“掃地,掃地,你就不曉得去田頭把樹樁子挖出來哇?”
老婦人根本不理池樹德,只顧掃光水泥地上所有浮塵,直到光可照人才罷,接著扭身又去了東廂房。
過了片刻,房中傳出她的聲音:“別個民正辦宣傳個嘛,要成立啥子村民互助組。像我們這種無兒無女的老東西,有組員幫忙的。”
“哪個龜兒說老子沒得兒子的?老子有!”池樹德氣急敗壞道。
“在哪兒嘛?”
“在……在……打仗……”池樹德紅著臉吭哧幾聲,最終又化為一聲長嘆。
東廂里也傳出幾道啜泣聲。
長久的靜默后,老婦人的聲音再度響起,“當家的,我聽民正辦的人說,村頭可能要選三老。你讀過書,以前在灌縣也當過三老,要不你出切和村頭的人走動哈嘛。”
池樹德聽完本來要反對的,心道哪有自己去拉關系的,太不體面。只要民正辦的人稍微一調查背景,舍我其誰?
可轉念一想,老婆子好不容易主動岔開兒子的事,自己要再在家里呆著,不免又會說回去。
池樹德是老童生,也是讀過幾本醫書的,知道憂思傷心,遂聽話出了院子。
他已經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不能再失去與他風雨相伴幾十年的伴侶。
幾日過去,新搬來的村民們都習慣了新的環境。
水泥澆鑄的四合院再也引不起他們的驚嘆,紛紛把注意力轉到了各自的田地當中。
和平村互助組也在民正辦的“幫助”下成立了。
成立的第一天,就是幫池樹德平整他家的二十畝田地。
田地里的村民們干得熱火朝天,老婦人熱絡地提著水壺穿梭田中,給需要喝水的人添水,并送上兩句感謝的話。
池樹德沒有參與勞動,他站在田壟上,含笑看著忙碌的人群。
突然,他巡視的目光一定,接著一溜小跑過去,沖剛從田里上來的人說道:“王民正,怎可你親自下田?要是磕了碰了,小老兒擔待不起哦。”
王民正姓王,叫純杰,建昌道民正辦辦事員,因聯系和平村,作風親民,故被村民們親切稱作王民正。
他這時聽到池樹德的恭維,忙笑著搖手,用掛在頸上的布巾擦了擦頭上的熱汗,說道:“兵憲教誨我們……”
說到這兒,王純杰和池樹德都不自覺的身體一正。
“一切實際工作中,凡屬正確的領導,必須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好呀,葉大人高瞻遠……”池樹德馬上閉嘴,因為王民正依然氣勢磅礴,沒像要停下來的意思。
果然,就聽王純杰繼續念道:“兵憲又說了,身不離勞動,心不離群眾!”
然后放松下來,笑道:“所以啊,我這都是在踐行兵憲的路線。請你老不要擔心。”
“葉大人真是……真是……心系百姓,清官,清官吶!”池樹德發自內心的贊美道。
“哈哈,池大爺覺悟了。”王純杰夸了一句,問:“你老找我有事?”
“呃……”池樹德搓著手扭扭捏捏道:“王民正,你們說那三……三老的事……”
王純杰聽后呆了呆,表情赧然不好意思道:“池大爺,三老的事是我們民正辦的失誤,是擅自決定的,沒有經過兵憲的同意。來建昌這幾天,通過組織學習,我們決定改正錯誤,以后村不再有三老,將設立村支書和村主任。”
“沒有三老了……”池樹德悵然若失。
不過,他畢竟是當過三老的人,有點正治意識,瞬間反應過來,追問道:“村支書和村主任……”
王純杰搖搖頭,“村支書你就別想了,村主任你還有點希望。”
“請王民正教我!”池樹德打蛇隨棍上。
王純杰深深看了眼他,淡淡道:“池大爺,村主任和以往的三老可不一樣。他不僅不能騎在村民頭上作威作福,還得低下身子為村民服務,你確定你能做到么?”
“我……我……”池樹德“我”了半天,就是說不出一囫圇話。
王純杰嘴邊掠過一絲笑容,道:“池大爺你慢慢想,不著急。什么時候想好了,就寫份履歷報給我。”
池樹德懵懵道:“然后呢?”
“然后再由我交上去,由兵憲大人定奪。”王純杰撂下一句話,再次下田勞動。
池樹德則木在原地,嘴里翻來覆去道:“去還是不去?”
事實上,關于三老制度,并不像王純杰說的那么輕描淡寫,基地中為此引起過很大的爭議。
葉宰想廢除,王之臨堅決反對。
他說的相當有道理,“三老”是從秦漢就傳下來的制度,到皇明太祖又發揚光大,是為牧民官不足的補充。
三老由鄉民推舉,州縣衙門任命。主要職責為代官府掌理教化,勸課農桑。他們雖然不是政府的正式官吏,但其地位特殊,往往成為鄉間的重要人物,對王朝的統治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
故而,無論從祖制還是從實在效用上講,三老制絕不能撤!
秦佐民當即出言附和,宋倫也頻頻點頭。
其他委員們都不說話,但看他們樣子,應該是在心里默默支持王之臨的提議。
葉宰對此表示理解,革故鼎新向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有些頑固勢力僅存在表面上,好解決。可有些頑固勢力并不只存在于表面,實際上還存在于人們的心中。
百年前,王陽明不是說過么,“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兩百多年后,還有個姓辜的大師也對嘲笑自己的學生說過:“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
三老制度同是如此,它傳承一千多年,在座諸人全都習慣了鄉里有那么幾個話事人,驟然抹去的確令人難以接受。
但是,對于起哄架秧子的絕對不可放過!
葉宰微笑看向秦佐民,問道:“佐民,我問你,你們石砫司有三老嗎?”
秦佐民搖頭。
“沒有?那你為何要說話?”
“我據理而說……”
“你據的什么理?我一再強調,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葉宰雖然還在笑,但眼中的冷意卻像一柄鋒利的刀子,向秦佐民扎了過去。
秦佐民馬上萎了,低下頭研究新燒制的茶碗。
王之臨一看不好,盟友要叛變!張口就要說話,哪料葉宰一擺手,說道:“三老制度現在已經名存實亡!這并非我危言聳聽。
在座的不是讀書人就是原衛里的小官,你們得了優惠,卻根本不知道下面的疾苦。我這兒有個數據,你們聽聽。”
說罷朝郭保點點頭。
郭保站起身,從公文包中取出一摞紙,清了清嗓子,念道:“依照兵憲的指示,宣傳辦走訪了混合營及新兵上千人,采得數據如下:
覺得三老好的,有一成;
覺得三老可有可無的,有三成;
覺得三老已淪為當地惡霸的,有六成。”
念完后,葉宰壓壓手示意郭保坐下,敲敲桌子道:“再好的正策也架不住底下的人亂來。太祖到現在多久了?兩百六十多年。三老制度早就不合時宜,完全違背了太祖的初衷,已蛻變成為壓在百姓頭上的大山!
攀西州本來是一片白紙任由我們圖畫,我們又為什么要把這項腐朽的制度引進其中呢?”
與會眾人可不知道數據是能造假的,于是都信了,再加上葉宰的結論,仿佛暮鼓晨鐘敲擊心中。包括王之臨在內均若有所思。
“當然,我也不敢說新的制度就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我們如今是摸著石頭過河,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葉小平。
此次吹風會后,攀西州文吏系統火力全開,葉宰要求他們下鄉幫助民眾的同時,再收集民意,考察合適的村主任人選。
如果工作得力,派去的人就是當地的支書。
宋倫也滯留下來,葉宰需要他多看看,把這項新制度的施行情況帶回給李唯輔。無他,三老制度就是李唯輔授意民正辦搞的,要反對這個老頑固,沒有依據不可能成功。
然而,宋倫還沒等到第一個村成立村委,葉宰便急匆匆把他攆回了建昌。
只因一封信。
周延儒管家寫的,但應該是周延儒的意思。這讓葉宰非常欣慰,五千兩銀子總算沒有白送。
信中提到,成立攀西軍民州的題本內閣票擬同意,皇帝照準,但多加了一句,升格為四川布正司直隸州,讓葉宰留意。
再有,秦佐民升任副總兵上了兵部題本,照準。
第三,因攀西州改土歸流,讓皇帝有種開疆拓土的感覺,恰好此時皇帝又恢復了太監監軍制度,故派出四川鎮守太監,順便前去行都司宣旨。
嗐……
葉宰當時就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鎮守太監基本都在邊地,除了南京、鳳陽,沒聽說內地有啊……
莫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可不管他心里有多么古怪,還得把宋倫派回去鎮場子,否則建昌城里那些暫時蟄伏的軍頭們,聽到消息后有可能會趁機作妖。
(感謝書友“田原”投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