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秦淮早早起來了。
先給兩小只洗漱,擠羊奶。
吃飽喝足后,帶著出門玩了一圈,權當晨練,方才回屋。
開始換正裝。
商雅在梳妝臺上淡施妝容,天生麗質的商雅只需稍微點綴一下即可。
秦淮坐在地毯上給兩小只穿上外出的天青色小衣服,這是手工藍染衣物,也是傳統手工藝的一種。
這些衣服來自山林。
山林中,生長著一種染料植物——山藍。
山藍,‘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的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藍。
每一年的六七月到十二月間。
工人會將山藍樹葉采摘,加入山泉水,并壓重物浸泡。
依當時氣候與山藍葉色素釋出的狀況不同,浸泡兩到三天,期間必須不時加以翻動,讓色素順利溶出。
時間漸進。
浸泡液會呈青綠色,而液面則與空氣氧化成藍紫色膠膜。
為使藍色素吸附沉淀,手藝人會加入少量的精良石灰。
加入生石灰一晝夜后,藍靛原料會與水自然分層。
此時。
將上層的淺水導出,留下沉至池底的藍靛原料。
爾后。
將山藍葉殘渣等廢料過濾丟棄,待到藍靛原料變成藍色似豆腐糊狀的結晶物時,藍靛的制作便完成了。
接下來就是染色。
手動如水。
心靜如山。
一襲藍染布,會被手藝人反覆的在淺缸、深缸來回染色數十遍。
一切的細心瑣碎。
都只是為了讓那溫潤的色澤,能層層疊疊如破曉前的青空。
這樣染出來的布料,蘊含著最天然的純凈,穿在兩小只身上,沒有半點的不適,甚至兩小只睡覺前還要抱著一塊藍染薄毯睡覺。
秦淮和商雅今天和兩小只穿的是家庭裝,秦淮是天青色的上衣長褲,商雅是天青色的長裙,四個人站在不遠處,就像將最美最透徹的藍天穿在了身上。
今天秦淮要出門。
到徒弟林櫟的玉雕廠參觀指導。
至于青銅器的拋光和表面處理,只能往后推一推了,反正也是練手的作品。
“唉,現在出門還要帶兩只醬油瓶。”
商雅輕輕搖頭,自從多了兩小只后,兩人世界都過不成了,以后一定要加倍喂他們狗糧,商雅如是決定了。
江陵玉雕廠坐落在金陵。
兩年前的會議沒能改變玉雕圈的亂象。
秦淮沒有雕刻玉雕后,玉雕圈的創意直線銳減。
無論是仿‘風雪夜歸人’的俏色巧雕,還是墨玉星空題材,還是青玉茶具題材,都出現得太多了,讓藏家一度產生了嚴重的審美疲勞。
而且。
最近兩年。
頂尖作品寥寥無幾。
倒是秦淮兩位徒弟,成了玉雕圈一股清流。
陸小玉的玉雕慢慢步入正軌,她致力于雕刻動物擺件,以萌系取勝,目標瞄準中高端市場。
現如今。
這位小姑娘在玉雕圈已經是后起之秀了。
而林櫟,就要艱難得多,一個諾大的玉雕廠等著他來運轉,他和江然滿心想要拉著玉雕圈往好的方向發展,可是玉雕圈內集體懶惰的慣性太強了,一時半會根本扭轉不過來。
他們只能獨善其身。
江陵玉雕廠能賺錢,可無論如何也影響不到其它玉雕師。
從這里就可以看出。
師父能夠引發一場又一場的玉雕潮流,究竟有多么可怕!
這等影響力,不是家大業大就能達成的,必須靠真正的才華。
因此。
林櫟千呼萬喚,終于將師父拉到玉雕廠來指導。
“師父往里邊請。”
林櫟恭恭敬敬,他對師父的尊敬是發自內心的,無論是從顏值上,還是人品上,還是才華上。
“我們廠現在采取分工合作模式。
一件玉雕的碾溝、雕刻由某一部分玉雕師完成,另一些工序由另一部分玉雕師完成。
每一位玉雕師,現在不必全能,只需要把分工的那一部分完善到極致即可。一點一滴的極致,匯聚成一件上等玉雕!”
這一模式是師父當年提出的。其實就是漢朝‘千人一工’的現代版,而且,采取這種雕工分配的方式,也卓有成效。
“不錯。取各玉雕師擅長的技藝,組合在一起,可以避免雕刻過程中的勞累、倦怠對玉器帶來的不利影響。”
秦淮頷首,表示贊同。
要知道。
不是每一位玉雕師都有足夠的天賦和精力吃透每一項古代雕刻技藝。
就好像讀書,高中分文理,相當于一個圓面。大學細分到某一專業,相當于取圓面中一個小圓面。再往上鉆研,就是取圓面中一點了。
圓面中的一點,都足夠一位專家花一生時間來研究。
玉雕技藝足足四五十種,在兼顧練習這些技藝的同時,還要養家糊口,還要苦讀詩書增長才華……
難度確實高得一塌糊涂。
故而。
將玉雕師的工作細分,讓玉雕師將某一項技藝鉆研到極致,再合作雕刻,不失為一種方法。
“就是很多玉雕師受不了我這一份改變,一直對我口誅筆伐。說我試圖毀掉今后的玉雕大師。”
林櫟表情苦悶。
當林櫟說這句話時,旁邊的數位玉雕工匠放下手中工具,看了看秦淮。
對于這種玉雕模式是否會毀掉將來的玉雕大師,他們很想聽一聽秦核舟奆佬的見解。
要說誰的話在玉雕界最有分量。
那肯定是神話一般的秦核舟了。
“其實無關緊要,你記得古代有多少位聞名遐邇的玉雕巨匠嗎?不多吧?
但是相比于玉雕巨匠,我們卻有十幾萬件堪稱精品的傳世玉雕!
一位藝術從業者,靠作品說話就夠了。
沒必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大師或者巨匠。
列夫托爾斯泰曾經有一句話:我們不需要偉大的作家,我們只需要偉大的作品。作品代表一切。”
秦淮淡淡的說了一句。
如果一位玉雕師的作品達不到頂尖,那他有資格談大師嗎?
如果一位玉雕師的作品能夠流傳千古,大師的虛名已經無所謂了。
就像秦淮。
秦淮根本不在乎大師這種虛名。
聽得秦淮的話。
林櫟若有所思。
旁邊的員工則是一頭霧水,好像有些難以理解……
“就好比萬里長城,修筑萬里長城的勞動人民已經沒了名字,但他們的建筑,卻舉世聞名。
師父是這個意思嗎?我們玉雕廠合作,可能不會出現大師,但能出現一流的作品,這就夠了!”
林櫟嘴角的笑意慢慢擴大。
師父的話給他打了一劑強心針。
他不會毀掉某些大師,相反,他的玉雕廠,能夠在頂尖作品寥寥無幾的時代,雕刻出頂尖的玉雕作品!
林櫟目光堅定。
還是師父看待事情的視角獨特。
這也是師父的心氣和胸襟。
若不是這份胸襟,怎么會被稱為一個人敵一座蘇杭城呢!?
強者。
這就是強者。
林櫟如今算獨當一面了,但相比于師父,還是差距甚遠。
秦淮抱著小雅,商雅抱著小如,兩人往前信步參觀。
玉雕廠內的工作條件當屬一流,每一位工匠都有專門的雕刻臺,而且工作間內溫度舒適,燃燒著一根根提神香,在這種環境下,工匠更容易專注于雕刻。
走了半響。
秦淮在一位玉雕工匠面前停了下來,靜靜的看著這位工匠雕刻。
這位工匠三十來歲,刀法精湛,但是喜歡炫技,明明可以只用一條線,他會附加上一些騷操作。
整個雕刻過程顯得牛氣哄哄,而且雕刻出來的作品,也顯得不覺明厲了幾分。
“他這樣雕刻,作品會更有藝術美和觀賞性嗎?”
商雅好奇的問了一句,她看秦淮雕刻時,無論是核雕、還是玉雕,還是木雕,都不會如此。
秦淮略一沉吟:“不,這樣賣得更貴一點。”
商雅噗嗤一聲笑了。
連兩小只都跟著發出萌萌的笑聲。
那位工匠瞬間面紅耳赤。
他其實就是懷著這類鬼胎。
沒想到被秦核舟一眼識破了。
秦淮淡淡的看了這位工匠一眼,其實炫技并不過分,明朝有一位玉雕奆佬就愛炫技,而且是用生命炫技,最后被皇帝砍了腦袋。
那位炫技狂魔就是現在被蘇杭玉雕界尊為祖師爺的陸子岡。
“你起來。”
秦淮將小如遞給林櫟,楊了揚手,示意這位工匠讓出位置。
而秦淮坐在雕刻臺上。
拿出自己的雕刻刀。
從旁邊挑出一塊玉料。
手腕翻動,雕刻刀下的刀鋒婉轉如畫,一根根線條在玉料上連綿起伏,仿佛一條條白色巨龍在山峰上游曳。
漢八刀、游絲毛雕、浮雕、高浮雕、平雕、陽刻、圓雕、活環、透雕、跳刀……各式各樣、精彩紛呈的技藝你方唱罷我登場!
觀看時,只覺得秦淮的手速極快,看得人眼花繚亂,一塊玉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輪廓,生出細節。
只見玉器上是一個花瓶,花瓶鏤空雕刻,能看到里面的荷花和鯉魚,花瓶的頂端,有一根玉雕的鏈條,那鏈條環環相扣,可以活動!
赫然是玉雕技藝中,與薄胎雕刻難度其名的鏈雕技藝!
秦淮將玉器用水一沖,將玉器放在桌面,輕輕扯動一根鏈條。
整個玉雕花瓶開始錯位如花瓣一樣開發。
露出花瓶中只靠一根發絲般細小玉枝支撐的荷花,還有圍繞荷花游動的七條鯉魚,每一條鯉魚,同樣是靠發絲玉枝支撐。
清風微微吹拂,那發絲玉枝,絲毫要被吹斷。
可是它們的韌性極強,看似柔軟,弱不禁風,可卻有一種生命的韌性。
林櫟目瞪口呆。
旁邊幾位工匠也是白日見鬼了一般,張開了嘴,舌拱不下。
這……
這……
“炫技可以。但要炫到我這種地步,另外,請不要把炫技當成賺錢的手段。炫技本質上,還是為了玉雕質量服務。”
秦淮站起身來,收起雕刻刀,語氣淡然——秦某人并不是裝逼,也不為打臉,而是教這位工匠如何……炫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