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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時光易老,花絲難尋

  他,是位盲人。

  任老爺子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飽經風霜的臉上漸漸綻開一抹笑意。

  從前額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開。

  打滿褶皺的前額下一雙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來,渾濁卻溫潤,透著一股祥和淡定:“做太多年兒啦,沒辦法,不過還沒有完全瞎,能朦朦朧朧看到一團光影子。”

  說著,他拉過身邊膽怯得拼命往后縮的小姑娘:“我死了以后,要是有人能學會是最好,要是沒學會,等我孫女長大了,再過來學,至少,這門技藝還是能夠留下來。”

  陸子安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了曾經卓老爺子說過的話。

  何為手藝人?

  這,分明就是守藝人。

  任老爺子那雙手,讓人不忍直視。

  這哪里還是手啊?

  整雙手全都傷痕累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手上咧著的口子里面翻出紅肉,可想而知有多疼。

  然而他卻甘之如飴。

  每日在那冷清的房間里面,制作各種銀花絲作品。

  一把鑷子,一把剪刀,一個耐火石棉板,一份設計圖紙和粗細不等的銀絲,就是全部的工具和材料。

  屋里各種各樣粗細不一的銀絲和成品,默默無言地陪伴在他身邊,一晃就數十載時光。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做著,直到光明一天天消失。

  真的。

  愚蠢。

  蠢到不知變通。

  讓人恨不能破口大罵。

  讓人……想要流淚。

  恨不能以身替之,捧著那雙手,為他哀悼。

  陸子安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時光易老,花絲難尋。

  被稱為城都四大名旦之一,與漆器、蜀繡、竹編并稱的銀花絲,曾經也有過極為輝煌的歷史。

  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700多年的殷商時期。

  繁復的技藝,堅守時光的寂寞,造就了許多珍貴的銀花絲作品。

  但終究抵不過時光的沖刷,它們在歷史長河中漸漸淡去了身姿。

  任老爺子拿出一本相冊,翻給他看:“你看,這是西漢時的銀花絲工藝品……”

  陸子安不忍心打斷他,事實上,任老爺子指的那一面,是空白的。

  可是,相冊上的其他照片,真的美得懾人心魂。

  銀花絲技藝最大的特點,是采用“平填”技術,無胎成形。

  它的工序繁多,銀絲最細的僅有人頭發的一半,粗的也僅幾毫米。

  把白銀抽成不同粗細的銀絲后,按照已制作出的圖形邊框,用掐絲、填絲、織編和累絲四大技法對中間的圖紋進行填充和編織。

  這種獨特的技藝沒有任何捷徑可言,全憑藝人的藝術感悟和熟練的手上功夫。

  陸子安情不自禁看向任老爺子帶來的那個銀花絲球,所有銀絲細致而纖雅,構圖極為復雜。

  真的很難想象,它的創作者,實際上已經基本失明。

  更難以想象的是,它竟然出自這樣一雙傷痕累累到幾乎要廢了的手里。

  十指連心。

  創作它的時候,任老爺子一定會被剪刀扎到很多次。

  這些傷口,都是這么來的吧?

  旁邊的應軒低著頭,飛快地抹了把淚。

  他知道,這很丟人,可是他忍不住。

  “去拿醫藥箱。”陸子安掃了他一眼,溫和地握住任老爺子的手:“任老,您別擔心,會有人來學銀花絲工藝的。”

  任老爺子面上露出一分喜色,又黯淡下來,嘆了口氣:“哎,公子您不用安慰我,我只希望,它能不消失,不消失就好了啊……”

  “它不會消失的。”

  任老爺子露出一分向往:“您別看現在它沒人知道了,其實銀花絲,以前真的很厲害呢,那時候哇,我們一整條街上!全都是高高的銀樓,車水馬龍,來來往往的都是漂亮姑娘,頭上戴的手里拿的,全都是銀花絲,我們那里產出的銀花絲銷往全國各地,還有很多出了國……我給您找……”

  “我知道我相信的。”陸子安很努力地微笑,語氣堅定而誠摯:“也請您相信我,有您這樣的藝術家在,銀花絲絕對會東山再起。”

  任老爺子有些窘迫地縮了縮手,囁嚅著道:“我,我就是個糟老頭子,算不得什么藝術家的……”

  “不,在我心里,您就是最偉大的藝術家。”陸子安站起身來,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謝謝您給我上的這一課,老師。”

  有一位姓高的學者曾說:“什么樣的人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匠人或藝術家?就是不被外界的變化所吸引,而專注于做手上的事情。”

  與如今隨便唱首歌、演部戲,跳跳舞就敢自稱藝術家的人相比!

  在陸子安心里,任老爺子才是真正的藝術家!

  雖然穿的是粗衣布裳,住的是破房漏屋,吃的是粗糧淡飯,但他的內心比誰都要來的清風朗月!

  哪怕其他人已經全部放棄!

  惟他一人在此堅守!

  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哪怕付出的是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如果這都不能算,那世上就沒有藝術家了!

  應軒抱著東西進來的時候,身后跟著沈曼歌,帶了一些水果點心進來。

  她抱著果盤,目光聚焦在任老爺子的手上的時候,雖然應軒跟她說了,但她還是有些被驚到。

  幾秒鐘后,沈曼歌才回過神來,輕輕將果盤放到一旁的茶幾上,柔聲哄帶著小姑娘去吃。

  陸子安半跪在地,托起任老爺子的手,不顧他的掙扎,細心而緩慢地,將所有傷口都一一上藥包扎。

  有很多老爺子掩在掌下的傷口,甚至都已經化了膿。

  應軒看哭了好幾回,遞紗布的時候手都在顫抖。

  第一次被這樣精心對待的任老爺子眼眶也微微紅了,被包扎得木乃伊一樣的右手僵硬地摸索著,輕輕地握住了陸子安的手:“公子……您是真正的大師,有您這樣的人在,是我國人之大幸。”

  等到他情緒穩定下來,才慢慢說出自己帶了一張請人拍的碟片,還把自己沒做完的零碎活計也都帶了過來。

  只是因為袋子太舊,他也擔心陸子安不答應,所以放在了門外沒有拿進來。

  應軒一溜小跑出去找,不一會兒,提著個不大不小的蛇皮袋進來了。

  難怪會拿個紙盒子裝著銀花絲球,相比之下,這個紙盒子簡直是極為精美的包裝了。

  袋子扎的很緊,一打開,先滾出來幾個硬邦邦的饅頭,直接滾到了茶幾下。

  小姑娘正捧著一個綠豆糕吃的高興,看到饅頭掉出來,眼睛一下就直了。

  喉嚨里發出一聲嗚咽,她毫不猶豫將綠豆糕整個塞進嘴里,趴到地上拼命地掏。

  這是她和爺爺這幾天的糧食啊!

  沈曼歌看得心酸,輕柔地將她抱進懷里:“不急,慢點吃,姐姐那里還有很多饅頭,我來撿,你別著急別噎到了……”

  小姑娘愣愣地任她抱著,眼淚涮地就下來了。

  自從媽媽走了以后,再也沒有人這樣抱過她了……

  沈曼歌想了想:“來,我帶你去姐姐的房間玩兒,我那里有很多娃娃哦,還有很多玩具……”

  還有……一臺縫紉機。

  陸子安親自將任老爺子帶來的所有半成品都翻找了一遍,挑出來許多粗細不一的銀絲。

  最粗的幾毫米,最細的比發絲一半還細。

  真不知道這樣精細的銀絲,任老爺子靠著這樣的眼睛和手,到底是怎么做出來的。

  也真的不知道,老爺子背著這么重的袋子,是怎么千里迢迢找過來的。

  陸子安仔細看了幾遍碟片,將不同的銀絲分別排列了一番。

  從粗到細,每個工序一根。

  然后他就沉默了。

  用木雕的確能夠把老爺子的創作過程記錄下來,甚至他也可以做成上次打鐵花那樣,轉動時仿佛是一幅動態圖。

  可是……

  想要吸引人來學,這太難了。

  銀花絲工藝并不是沒有銷路,只是它工序太過復雜,樣式又不夠時尚,如今的年輕人不大喜歡這種太過古老的圖樣。

  多方面的因素組合起來……

  銀花絲想要找到新的出路,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是如果真要這么簡單,任老爺子也不會找到他這里來。

  陸子安閉上眼睛,指尖一下一下地在桌面輕輕敲著。

  要吸引人。

  要有噱頭。

  要讓人愿意學。

  要讓人愿意買。

  有了!

  他猛然睜開了眼睛,迅速走到材料室。

  俏色玉。

  帶著應軒,將馬征大師送來的一塊左粗右細,很長很重的玉搬了出來。

  玉身色澤瑰麗,做平常的物品則容易顯得太過艷俗,所以他雖然付了款,卻一直放在材料室沒有動它。

  陸子安頗為欣喜地摩挲著它,心里慢慢有了底:“開直播。”

  時間已經臨近十點半。

  可是陸子安卻將所有燈都打開了。

  直播間里只有小貓三兩只,閑得無聊隨便掛著的。

  卻不料掛出了一個這么大的驚喜。

  耶耶耶?幾個意思啊?

  這個點兒了,公子還開直播……嗯,突然就平衡了。

  暴殄天物,要是我有曼曼爸爸那樣的女朋友,我天天晚上都休息!

  兄弟你境界不夠啊,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談戀愛哪有和兄弟喝酒吹牛有意思!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爸爸,你真有才。

  陸子安則對這些彈幕視而不見,提起昆吾刀,脊背挺直:“今天,我將為大家展示一種全新的技藝。”

  何為新?

  他決定,將機關、多寶格方盒、玉雕綜合在一起,做一座十三層俏色玲瓏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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