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因前世職業之故,是個極冷靜之人。
他十分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也十分清楚他現在的主要任務。
那便是讀書,進學,取得功名。
越快越好!
他知道,僅僅靠得到賈政的欣賞,是不足為恃的。
任何將命運托付于他人之手的行為,都極為愚蠢。
雖然賈政如今待他很好,但他卻不能倚之為根本。
自身逐漸強大,才是日后能夠自立的基礎。
只是,他更加清楚的是,以賈家未來的山崩走向,僅僅取得功名,靠他一個人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一個功名,或許能給他帶來些許庇佑,卻遠難在日后賈家山崩地裂之難時為他遮狂風蔽巨浪。
因此他還要更努力,要盡快的融入賈家的核心,最后取得賈家的核心資源,收為己用。
這是他計劃好的一條非常清晰的路線。
如此,在數年后大難臨頭時,他才有足夠的底蘊去挽天傾。
救己,救人!
但是,這一切都只是他希望和努力的方向。
他并不能保證,事態一定會朝這個方向發展。
只一個賈赦,就隨時都有可能將他再度打落塵埃。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禮教綱常所在,又豈是說著頑的?
還有賈母王夫人乃至賈政等人的存在,都會讓他攫取賈家的余蔭力量為己用的想法,變得十分艱難。
因為這中間有根本性的利益矛盾,幾乎無法調和。
賈琮是有前世前知的眼光,才知道賈家這棵大樹,已經沒有多少年的光鮮了。
所以他想獲得賈家的核心資源,來自救,也救人。
可賈家人本身,是絕不會這樣認為的。
按照正常的規律,就算賈家不出什么人才,他們也至少還有三四輩子上百年的富貴可享。
這也是在大半部紅樓夢中,賈家人沒什么危機感的緣故。
如此,他們又怎么可能將賈家交到賈琮手中?
就算賈琮讀書再好也沒用,因為即使他考中狀元,那又如何?
賈家絕不會將堂堂國公府的家業都交給他。
哪怕是欣賞他的賈政,都不可能。
所以,為了防止最壞的情況出現,賈琮要提前準備一條后路。
一條無論發生什么情況,都能保全自身的后路。
一條賈府之外的路。
而這條路,目前的選擇,就在倪家和林誠身上。
林誠暫且不提,短短半日相處,雖然觀感不錯,但賈琮還無法完全信任此人。
不過就他前世對紅樓的了解,卻可以認定倪二是個極有義狹之氣的人。
因為整部紅樓夢中,以“義狹”二字直書者,大概就只有這位醉金剛倪二。
若按原本的歷史脈絡,在賈家出事后,這位醉金剛也是出了大力相助的。
就賈琮看,倪大娘更是個重情重義重信之人。
他那日救了倪二后,倪大娘便不再以異姓骨肉相視。
為了給他送飯,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卻依舊不放棄。
要知道,她是清楚賈琮不過是榮國府內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庶孽”的。
連自身都難顧全的賈琮,根本不值得討好巴結。
然而倪大娘依舊不改初心,始終給他送飯。
這樣的人,難道還不值得信賴?
賈琮目前的庶子身份,是無法直接經營和占有任何產業資源的。
因為不管他做的多大,賈赦等賈府尊長,一言就能予以剝奪,而且還是合法剝奪。
所以他要找到極合適的托付代理人,替他打理后路。
便是倪家母子。
如果他無法在賈家打開局面,日后無法力挽天傾,那么倪家母子,就是他的一條后路。
只不過,倪家并沒有什么可發展壯大的,賈琮也沒有辦法讓倪二在賭坊放錢的生意迅速擴大。
其實賈琮已經讓他停了這門偏門生意,因為風險和受益完全不成比例。
而且就算賈琮還有些法子,能讓倪家短時間內收攬大量財富,這個時候他也不可能這般安排。
因為在這樣的時代,背后沒有強硬跟腳的商賈,做大后就是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為他人做嫁衣。
以賈琮現在的能量,還遠遠不足以庇佑。
倒是林家的老字號書鋪世翰堂,雖然如今落魄的快要關門了,可在賈琮眼里,卻是極優的資產。
或許收獲不了暴利,但勝在穩健,且有發展的潛力。
是個十分理想的事業起點。
世翰堂沒落的原因其實很簡單,長安都中新興而起的書坊越來越多,那些書坊沒有世翰堂的“祖法”約束,都用次一級的紙張印刷。
一般的小書房用最低廉的綿紙印刷,好一些的,用竹紙。
而世翰堂,卻始終用精美的桃花紙。
綿紙和竹紙價低廉,紙張韌性差、多有土白乃至黃色的色澤,不及桃花紙質地細膩,極其潔白。
只是用桃花紙的成本,甚至超過竹紙一倍不止,更不用說尋常綿紙了。
然而世翰堂書籍的售價,即使只比外面的同類書籍高三成,也賣不動。
所以,世翰堂的經營是一日比一日慘淡。
這等情況下,林家卻死守著“祖制”,不同意用次紙印刷。
旁人都道這是世翰堂問題的根本,賈琮卻不這樣看。
在他看來,世翰堂的根本問題,是沒有找準定位,也沒有做好宣傳。
生生將奢侈品當淘寶貨在賣。
另外就是,書坊里的書,與其他書坊同質化太嚴重。
關于定位和宣傳,賈琮都有了主意。
盡管他前世的專業是醫學,但對于一些營銷手段,也知道一二,足夠用了。
至于書坊同質化的解決方案,正在他筆下。
數十萬字的聊齋原著,他自然記不清了。
但大體故事,他多還能記得。
上一世他那個年紀的人,除了西游三國白娘子外,聊齋同樣是一部極經典的電視劇,耳熟能詳。
而賈琮當年因為看電視看的不過癮的緣故,專門從書店找來聊齋的書,看過不知多少遍。
因此能記個大概,即使有些疏漏之處,用他現在的學識,也能彌補一二。
或許比不得聊齋先生劍臣公的精湛,但足夠用了。
況且,這本書又非他揚名刷聲望所用。
聊齋里的艷.色故事那么多,若讓人知道是他九歲所作,“名望”的確能一飛沖天……
因而即使對倪二、林誠所言,也托以聊齋先生之名,他不過偶然得之。
想來不會有人懷疑到他頭上。
賈琮專心致志的揮筆書寫,一旁春燕則不斷的添水研墨。
屋內香爐內燃了提神的熏香,香氣裊裊。
眼看著賈琮寫滿了一頁又一頁的紙,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桌幾上,春燕滿眼都是佩服。
她雖不識字,可也覺得賈琮寫的字,頂頂好看!
分明長的沒多好,可怎地那樣讓人耐看呢……
正當一個寫入佳境,一人看入佳境時,忽地,庭院內傳來小紅欣喜的招呼聲:
“喲,是花大姐姐來啦!花大姐姐年好,快進來快進來!”
“小紅也好,一轉眼都成大丫頭了!”
賈琮手里的筆微微一頓,一旁春燕也回過神來,道:“三爺,花大姐姐是寶二爺身邊的襲人。
她其實還是老太太身邊的一等大丫鬟,不過一直讓她服侍寶二爺。
三爺您瞧……”
賈琮聞言,將手里的筆放下,側頭對春燕點頭笑了笑,道:“我曉得了,這就出去見見她。”
春燕見賈琮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極高興。
若襲人只是寶玉的丫鬟,比寶玉還年長半天的賈琮,自然不用去理。
可襲人如今的“人事關系”還在賈母那邊,出面后一定程度上代表賈母,賈琮若不出面,就有些托大了,容易落人口舌。
春燕怕賈琮不明白,所以才特意提醒,免得不知覺中得罪了人。
庭院內,小紅正陪著一個身量高挑,容貌秀美的女孩說話。
賈琮從正堂出來,落下門簾后,正好與其對了個正面。
只見她十二三的模樣,著一件銀紅襖,套著青緞掐牙背心,下面則是一件白綾細折裙。
身量高挑,容長臉上相貌周正。
待一旁小紅介紹罷她身份后,她方福身行禮道:“請三爺安,三爺新年吉祥。”
這是一個十分穩重聰明的丫頭。
賈琮淡淡一笑,頷首道:“花姐姐新年吉祥,姐姐里面請。”
襲人聞言,溫聲笑道:“不進去了呢,將將得知我們爺明兒要來這里讀書,太太便讓我準備些東西送來。”
說罷,招呼后面兩個小丫頭子,送上東西來。
兩個包裹,襲人接過其中一個,卻是遞給賈琮,道:“里面是件大紅猩猩氈斗篷,太太讓彩霞送來,托我送給三爺的。”
這個時代,長者賜斷沒有推辭的道理,也不能辭。
賈琮接過后,要依禮謝恩。
襲人忙攔住道:“三爺不必如此,太太最是仁厚,特意囑咐不要三爺多禮,說自家人不必外道了去。”
賈琮聞言,道:“固然是太太仁厚慈愛,我卻不能恃之輕狂。
原本不能入內與太太請安,心中已是不寧。
如今受了太太的賞,怎敢無禮?”
說罷,到底朝里面方向深揖行了大禮。
如今他的生死都在二房這邊,他怎能在這等事情上疏忽?
細節定成敗,禮多人不怪。
直起身后,賈琮直言問道:“不知太太是否有教誨之處?”
襲人見賈琮這番恭敬做派后,面色愈發溫和,道:“倒是有幾句話哩……”
賈琮立刻正身肅色道:“請姐姐吩咐。”
襲人見他如此嚴謹,有些忍不住笑道:“三爺可別忒外道了,雖是傳太太的話,可我到底不過一個奴婢。
哪里有吩咐主子的道理?
饒我說句僭越的話,我們太太真真是菩薩一樣的好人,三爺是晚輩,心里自然是該敬著,卻不用這般畏懼。
所以三爺也別拘謹著,往后日子還長呢。”
若非賈琮心中有大謀劃,其實他還真的愿意親近二房這班人。
對于對賈寶玉沒有威脅的人,王夫人這樣大家閨秀出身的夫人,是極有容耐心的。
襲人也極會做事。
賈琮點了點頭,輕聲道:“姐姐說的是,我亦知太太心善。
但若非老爺太太護佑,琮,幾無命可活也。
所以,即使不在老爺太太當面,琮亦不敢失禮半分。”
襲人聞言登時動容,看著賈琮贊嘆的點點頭。
原本看似熱情實則暗藏幾分審視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認同。
或許在她想來,賈琮和她應是一類人,最知忠義。
都對賈母、王夫人感恩戴德,日后也必會善待賈寶玉。
其實她這樣想,也不能說全錯……
哪怕前世讀紅樓時,賈琮對賈政印象一般,對王夫人印象不佳。
可在這一世,他和這兩人并無利害沖突,至少目前沒有。
甚至,賈政王夫人還數次有恩于他。
譬如他的衣食住行,就都在王夫人的管轄之下,待遇極好。
這一點上,大家出身的王夫人,確實比邢夫人大氣的太多。
所以賈琮自然不會因為前世的一些印象,二百五般敵視別人,四面樹敵。
雖說他日后會策劃謀求賈家最珍貴的核心利益時,還是難免會與二房對上。
可他的根本目的,并非只是為了自身。
若只圖自保,賈琮并非真的沒有法子。
有倪家母子在,他假死脫身算不上什么難事,可能性還頗大。
只是那樣一來,他就要隱姓埋名躲藏好些年,實非他所愿。
再者,任何一個熱愛紅樓的人,都必有一種情結。
那就是挽救紅樓金釵們的悲慘命運。
這種情結,和理智無關,更和圣母無關。
人是有感情的生物,若只單純的計較利益,未免太過可悲。
所以,力所能及之下,賈琮極愿意挽救賈府的悲劇。
正是為此,他才會謀取賈家的核心利益資源。
而日后注定會因此產生的沖突,并不會影響今日賈琮對賈政乃至王夫人的感謝。
沒有他們,賈琮在賈赦邢夫人的淫.威下,絕沒好果子吃,生死都難料。
而賈琮如今受了賈政夫婦恩典,日后,哪怕他奪取賈家核心資源失敗,不能力挽天傾,也必然會報答今日之恩。
大丈夫當恩怨分明。
至少,在他準備的后路中,能保全賈寶玉,不會因貧窮落魄去出家。
所以,襲人所想,并非全是幻想。
襲人自然不知賈琮心中所念,她看著賈琮溫潤清澈卻堅定的眼神,真真將他當成了好人。
只覺他是個明事理的同道中人。
抿嘴一笑后,襲人說出了她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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