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義坊,國子監。
藏書閣。
清晨魚肚未白時,賈琮便來到此處,借了四書大題小題文府中的兩冊,細細揣摩起來。
也是因為他極得藏書閣教諭欣賞,才能有此待遇。
尋常監生,只能在正常鐘點來借書。
賈琮是打算今科秋闈下場的,畢竟未取得舉人功名前,還算不得讀書人。
舉子可與官員以朋友相稱,也可候補為官。
而秀才生員,只能自稱一聲學生。
士林中人心目中的“同道中人”,最起碼的門檻,便是舉人。
再之下的生員、童生之流,和小學生差不多,頂多不是文盲罷了。
而既然打定主意下場,就容不得有太多分心。
如今該謀劃的能做的,賈琮自忖都做了。
如果不出意外,結果只會比他預定的目標更好才對。
所以,不必再過多關注。
現當下的緊要任務,就是盡快取得一個起碼的官場出身。
兩年多全身心投入的專注學習,不浪費點滴光陰,又有名師教誨,足以媲美尋常人七八年甚至十來年的寒窗苦讀。
看過賈琮文章的人,大多都以為文章火候已經足夠了。
不過,依舊不是懈怠之時。
藏書閣內只有一個住在此處的教諭在,是個很純粹的老夫子,因為欣賞賈琮的勤學,所以給予過他許多幫助。
與往常一般,一老一小都在燭火下專心讀書。
四書大題小題文府中,包含了所有時文里的大題、小題的范文。
這就相當于后世的題庫,足有數百萬字之著。
文府中的時文自然不是要背的,因為再聰慧之人,也不可能將這些范文全部背下。
更何況,即使全背下了,其實也沒甚用。
如今科場出題都是截搭題,用后世的排列組合來計算,這種截搭題的題目理論上是無窮無盡的。
所以死記硬背并沒什么卵用 文府內范文的用處,是用來揣摩名家破題,承題的功夫。
揣摩領悟透了這些,才算真正汲取到了精華。
而通常,這個時候若有名師指點,就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賈琮有時會請教這位教諭,但更多的,他會將疑惑之處筆錄下來,帶回尚書府,詢問宋華,或者宋巖。
這二年來,他已經積累了厚厚一個冊子。
皆是心得筆記,時常翻讀,受益匪淺。
若日后他的子嗣再進學科舉,有這樣一冊筆記在,亦會受益良多。
這就是所謂的家學淵源 沉浸在對名文佳作的揣摩中,時光飛逝。
晨曦的陽光照進藏書閣內,籠罩在靜靜的讀書人身上。
燭火熄滅,鼓樓的鐘聲傳來,賈琮依舊恍若未覺。
這讓藏書閣的劉教諭看了十分欣慰,暗自點頭。
只是讓劉教諭不喜的是,隨著天色大亮后,愈來愈多的人來此處尋賈琮。
一波接著一波,到了午時后,他根本都不能回到座位去了。
直接站在藏書閣門前,凡是不借書的,全部打發離開。
就是借書,也不準入內,報上書名后他會派人取來。
連續趕走了幾撥慕名而來拜訪的監生后,劉教諭正在納罕出了何事..
然而接下來的人,卻是讓他也沒法子阻攔了。
“清臣啊,國公府打發人來尋你,是你家二老爺有事喚你回府。”
劉教諭惋惜道,語氣中不無埋怨。
看來,他心里是極不贊成家人打擾監生學習的。
賈琮聞言亦是輕嘆一聲,他依禮謝過劉教諭后,將準備好的一副字拿出,道:“這二年來,琮得先生照顧多矣。
無以為報,只以此字略表心意。”
劉教諭有些詫異,接過后打開書卷一看,只見十六個字:
經師易遇,人師難遇。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劉教諭見之,心里一熱,卻顧不得許多,急問道:“清臣莫非要離監?可你還未肄業”
賈琮面色有些沉重,搖頭道:“先生許是不知,家父正臥病在床,學生身為人子,理當回去侍疾。”
劉教諭聞言,雖惋惜,卻不能阻攔,畢竟孝道最重。
他將書卷收起,殷殷叮囑道:“合該如此,只是清臣歸去后,若有疑難,或是需要什么書本在外面不易得的,只管來尋我便是。
但務必要記住,萬萬莫要忘了讀書進學。
須知舉業一道何其艱難,似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萬不可大意輕忽啊。”
賈琮深揖應道:“琮,謹記先生教誨。”
出了國子監門,賈琮就見賈府給他安排的馬車和長隨在門外候著,謝絕了長隨過來接過書箱的好意,賈琮背著書箱自己上了馬車。
臨關車門時,遠遠看到邱三站在街角,也不知等了多久,這會兒在朝自己點頭。
賈琮沒有多言,關上了馬車車門。
長隨騎馬,車夫趕車,一行人往居德坊趕去。
東路院。
眼見賈赦揮劍刺向邢夫人,邢夫人早已嚇傻,連逃都忘了逃。
賈璉終是奮起余勇,沖上前將邢夫人往一邊推開,大喊道:“太太快跑啊!”
只是又慢了些。
賈赦含恨出手,劍已經刺到了邢夫人身前,雖被賈璉推到一邊,避開了心窩要害,卻還是被刺中了肺部。
邢夫人中劍后慘嚎一聲,只覺得全身力氣散盡,軟軟的栽倒在地。
周遭丫鬟婆子驚叫連連。
賈璉大哭求饒道:“老爺,不能殺,殺不得啊!”
可賈赦此時哪里還有理智在,恨不得拉著整個世界一起滅亡。
猙獰著臉,再朝賈璉刺來。
賈璉見賈赦果真瘋了,也顧不得邢夫人了,轉身就逃。
賈赦就要去追,又見王善寶家的哭天喊地的跑來,撲到邢夫人身上號喪。
心中厭起,賈赦獰笑一聲,舉劍砍下。
王善寶家的唬的魂飛魄散,只顧著抱頭趴下,背上挨了一劍,慘嚎一聲,暈了過去。
她雖暈了過去,可肥厚的身子卻死死壓在了邢夫人身上。
原本就被刺穿肺部重傷倒地的邢夫人,此刻再慘叫一聲 賈赦卻不顧這些,踉踉蹌蹌的朝賈璉追去。
他已經感覺到,周身氣力在飛速流逝。
他要在徹底無力前,將那個畜生殺死!
儀門內,向南大廳。
閑等無趣,錢穆終究還是將賈琮所作贈杏花娘一詞寫了出來。
眾人多是科甲出身,飽讀詩書。
此刻將這闕詞贊了又贊,不吝美言。
而賈政更是一掃多日煩惱,驚喜交加!
站起身來捧著那闕贈杏花娘,翻來覆去的讀,百讀不厭!
趙國梁艷羨道:“存周啊,只此一詞,賈家當可留名千古。”
錢穆等人也紛紛附和道:“功名富貴,權勢祿位,縱然能顯赫一世,卻終將化為一抔黃土。
唯獨這等風流文詞,必將百世長存。”
賈政聞言,愈發激動的滿臉通紅。
此等文華盛事,是他多少年的夙愿啊!!
原本以為要等到賈琮下場趕考,金榜題名時,才能聊以解慰。
卻不想 竟能這般早給他這樣大的驚喜!
縱然考個狀元,也不及這闕詞好啊!
幾乎語無倫次,賈政大聲吩咐道:“快去,讓廚里速速準備大宴,今日吾家大宴賓客!!”
眾人聞言大笑,皆道:“合該如此!”
不過見賈政嫡子寶玉站在一旁有些落寞,都是心思伶俐之輩,又轉口夸贊起寶玉來。
銜玉而誕,天生富貴云云。
只是這種夸贊,卻只能讓賈政冷笑了 不過到底難得大好氣氛,他也沒再斥罵寶玉。
正當主客歡慶時,忽地,從外儀門處突兀的傳來一陣雜亂驚呼聲。
這樣的事,讓賈政登時沉下臉來。
賓客們也都訝然 賈府富貴百年,別的不說什么,體面功夫絕對是整個大乾做的最深的門第之一。
在主子宴客時,發生嘈雜亂聲,簡直不可想象。
然而,更讓眾人不可想象的還在后面。
大廳外一道越來越近的哭喊聲音傳來:“救命啊!老爺,快來救命啊!”
眾賓客紛紛忍不住議論起來,賈政更是面沉如水,站起身來往外行去。
走至門前一看,臉色瞬間難看之極。
只見賈璉竟只著了條褻褲,赤著上身,連滾帶爬的哭喊著跑來。
而他半只左耳已經不見,血淋淋的沾濕了半邊身子。
見此,賈政身子都搖了搖。
不用想他也知道,能將賈璉傷至此的,除了他那大哥,還有何人?
而看到賈政后,賈璉終于緩了口氣,跪在地上拼命磕頭道:“老爺救命啊!大老爺要殺我,已將大太太殺害”
“嘩!”
諸多賓客并滿場仆婢,無不駭然。
賈政更是眼前一黑,險些昏厥過去。
好在身旁寶玉攙扶住了他,回過神來,顫聲問道:“到底發生了何事?大老爺為何,為何會如此?”
賈璉不敢答,只是拼命的磕頭。
正這時,外面又傳來一陣嘈雜聲。
好些奴才磕頭乞求聲響起,卻似沒用,沒一會兒,眾人就見枯瘦如鬼的賈赦,披頭散發,目色赤黃,腹如孕婦,手持寶劍而來。
賈璉見之唬的魂飛魄散,連滾帶爬的爬到賈政腿邊,磕頭不止道:“老爺救我,老爺救我”
賈政顫著手,厲聲道:“大兄,汝瘋耶?”
賈赦比他還怒,瘋狂怒吼道:“這個畜生,連他娘都敢偷,被我捉奸在床,你也護著?”
“轟!”
好似一道驚雷炸響,賈政目眥欲裂,驚恐的看著膝下畏畏縮縮的賈璉。
再想起方才賈璉說賈赦已殺了邢夫人,登時一股腥味涌上喉頭,“噗”的一口心頭血吐了出來。
再也忍不住,兩眼一黑,徹底昏了過去。
又是引來一陣驚亂 到了此時,誰也不知該怎么做了。
好端端的一場盛會,怎就變成了這般驚天丑聞?
眼見賈赦獰笑著舉劍殺來,賓客們根本沒有阻攔的意思。
他們許是巴不得讓賈赦將這忤逆人倫的畜生宰殺,也落個干凈。
連賴大、林之孝、吳興登等管家都是如此,這時都選擇束手旁觀。
賈璉與邢夫人 畫面都不敢想象!
此事著實太駭人聽聞了!
都死了,或許反而干凈 眼見賈赦搖搖晃晃的殺來,賈政昏厥被送到后面,其他人卻連看他一眼都覺得臟,賈璉慘笑一聲,只能引頸待戮。
其實賈赦也已經到了極致,氣力幾乎耗盡,腹部如火燎針扎一般劇痛,頭部更是昏昏然。
若非有股執念,他此刻早已倒下。
眼見到了跟前,賈璉也已經嚇癱在地,性命不保時,卻聽一道厲喝聲:
“還不快攔下!”
眾人看去,只見一面如冠玉的少年背著書箱急急進來,面色肅煞,對站在一旁的賈家奴仆們厲聲令道。
雖然賴大等人平日里并不將他的身份放在心上,少有人拿他當正經主子。
可這會兒賈家出此大亂事,府上能說話的主子也就這一二人了,當著外客的面,他們不得不聽命。
賴大身為大管家,嘆息一聲,到底命四個健壯的奴仆將賈赦攔了下來。
賈琮背著書箱進來,跪在賈赦面前,泣道:“父親大人,何故如此?兄長乃父親嫡親血脈而出啊,安能忍心害其性命!”
賈赦此時已經瀕臨昏厥邊緣,就算賈琮不攔,也沒力氣殺了。
他腦子里昏昏然,連賈琮都沒認出來,聽了這話,稍許反應后,用盡平生最后的余力,嘶吼道:“這豬狗不如忤逆人倫的畜生,焉能為人子?”
“噗!”
吼罷,賈赦一口腥臭黑血吐出,仰頭倒去。
賈琮一個箭步起身扶住,順便避開那口黑血,大聲呼道:“快去請太醫,快去請太醫!”
ps:賈璉偷姨娘的事,出自原著第六十三回賈蓉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