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寅時二刻,天還未明,布政坊尚書府內,卻已是忙碌起來。
賈琮等人早早起來,安排晴雯、小紅、春燕、香菱并四個小丫頭子,一起去幫吳氏收拾最后的行囊。
天色多云,有些陰沉。
不見星月。
自古多情傷離別,總有一股沉重壓于心頭。
連吳凡這樣愛頑笑的,此刻面上都沒了笑臉。
宋巖已七旬高齡,許多時候,一次離別便是決絕 唯獨賈琮面色尚好。
打發了吳凡、陳然提著燈籠,他親自攙扶著宋巖,最后觀看了一回尚書府。
賈琮笑道:“都中長安,雖為千古帝都,龍脈所在,但太過厚重了些,非養老之地。先生此次南歸鄉杍,以江南之秀麗風景,溫和先生之體,必能延年益壽。”
宋巖看了賈琮一眼,老眼中滿是贊許,嘆道:“不怪為師如此厚愛于你,這般年紀,就能輕離別,舉重若輕。這等心性資質,為師者,又有何人不愛?”
賈琮微微躬身道:“先生謬贊了。也是弟子知先生心性,淡泊虛名,不以權勢為重,方能寬慰己心。”
宋巖聞言老懷甚慰,哈哈一笑,道:“如此雖有好處,但也有不美之處,清臣可知何事不美?”
賈琮聞言想了想,搖頭道:“弟子不知。”
宋巖惋惜道:“清臣沉穩厚重,不為俗事悲苦是好事。只是若無憂愁,又何來好詩佳詞?”
賈琮呵呵一笑,道:“這又何難?先生豈不聞‘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乎?”
眾人聽他拿自己的詞說法,都笑了起來,陳然卻嫌棄的“貶低”道:“再沒見這么愛炫耀的,最可恨的是此人還忘義,去游曲江竟只帶了自家子侄,竟不帶我和吳凡!”
賈琮一笑道:“你叫我師叔,是我子侄嗎?人必有親近遠疏,難道也有錯?”
陳然:“”
眾人又是一陣輕笑。
宋巖微笑道:“雖能如此,卻不必勉強賦之。汝舊作雖少,但首首皆應景抒情,無矯揉造作之嫌。若是強賦之,反而不美。”
賈琮躬身領教道:“先生教誨的是,弟子得知了。如此,不賦也罷。”
陳然吳凡二人聞言絕倒,宋華也有些失望,宋巖卻欣慰頷首。
少年人血氣重,傲氣也足,為了體面素來寧直不曲。
然這世間諸事,若不懂得一個“曲”字,勢必諸事艱難坎坷。
所謂心性之高,便高在對此字的體悟之上。
這一點,賈琮的表現可以用驚艷來形容。
這又豈是一首新詞能比的?
宋巖是真正世事洞明的長者,更看重賈琮這一點,因而愈發欣慰 長安春時的清晨還有些寒氣,少年人不怕,但宋巖年高體衰,卻經不得。
就在賈琮想勸說結束游覽時,吳氏派人送來了輕裘。
宋巖看起來心情愈發不錯,甚至頑笑道:“這便是前人告誡我們,娶妻要娶賢的道理。”
說著,還格外看了賈琮一眼。
陳然等人見之,哈哈大笑起來。
陳然簡直熱淚盈眶,痛心疾首道:“師祖終于發現清臣的不好之處了?您是不知道啊,清臣公子之名在坊間都流傳成什么樣了!平康坊七十二家,每家花魁都放言,只要清臣點頭,她們就自己贖身,拎著小包袱去他門下,為他紅袖添香,鋪紙研墨,倒茶暖床平康坊里如今就沒一個不會唱清臣詞的,還說他不止才華不下古人,連相貌也傾國傾城。世間所謂的美男子與他一比,都成了懶豬泥狗”
宋華、吳凡聞言都哈哈笑了起來,宋巖卻哼了聲,斥道:“清臣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沒有大小。子敬、文則他們如今也和子厚一起稱清臣一聲師叔,你難道就能例外,可以無視倫常?”
陳然:“”
雖面色“悲憤”,但到底不敢違逆宋巖,咬牙切齒躬身敬稱了聲:“小師叔。”
賈琮與宋華、吳凡一起笑了起來。
笑罷,宋巖又淡然道:“這一方面,我是極信任清臣的,更勝過你們。”
原因很簡單,世人皆以得名妓花魁之青睞為榮,唯獨賈琮不會。
他甚至都不會邁入青樓半步,更不會去找一個花魁來紅袖添香 聽宋巖這般說,吳凡、陳然二人再不往這上面說了。
因為都知道賈琮的身世 四人陪著宋巖重游一回尚書府后,吳氏又打發人來傳話,去正堂吃早飯。
一行人說笑著去了正廳,一起用罷一碗清面后,吳氏囑托賈琮道:“清臣不必去送了,你送慧靜師父和妙玉回西門外牟尼院罷,她們如今在那里落腳。”
賈琮連連搖頭道:“無論如何,弟子都該送去碼頭船上。”
宋巖則道:“今日都不必相送,徒增離別之惱,添一份俗苦。慧靜師父是得道高人,又有大恩于你師娘之后,你需代我們親自送歸,方顯誠意。”
賈琮還欲爭辯,宋巖擺擺手道:“就這樣罷,吳凡和子川也不需送。古往今來,世人總愛長亭送別,自己苦,離人更苦,我等就不落這個俗套了。”
賈琮聞言,沉默了稍許,也只能緩緩點頭,沉聲應了聲:“是。”
待先一步離開尚書府,送歸慧靜師太和妙玉二人。
折返居德坊時,賈琮心里到底沉重起來。
雖然宋巖說,待他秋闈之后南下游學時,自可再見。
可是誰都知道,秋闈之后,賈赦差不多也就迎來大限了。
到那時,賈琮哪里還能出外游學?
三年孝期后,宋巖都快成八旬耋耄老翁,誰又能知道他能否堅持到那時?
這一別,或許就是天人永別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宋巖心態當真極好,不似貪權之人,一朝失去權位,極短時間內就衰老的不成模樣。
宋巖是真的胸懷廣大,拿得起放得下,就這一點,他的心境修養就超過了世上絕大多數人。
有這樣的心境,再好生將養,縱然百歲高齡又有何難?
只是,到底年高體衰,免疫力下降的厲害。
若是有個傷風感冒 賈琮忽然想到,他或許正好能將那款藥劑給提煉出來。
馬上就要閉門讀書了,一應閑事再不理會,讀書之余,剛好有足夠的時間。
在這個零抗生素的時代,有了這款藥劑,堪稱保命神藥!
念頭一起,賈琮心中的沉重感略輕。
再一抬頭,已至榮國正門前 “三爺!”
還未從西角門入門,就見自東路院方向跑來一門子打扮的小廝。
賈琮見之眉頭微皺,道:“張勇,何事?”
張勇為化名,此人是賈琮從外面通過倪二尋來的忠厚誠孝之人,以為耳目。
張勇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給賈琮道:“三爺,有人送了封信給您,小的不敢耽擱,所以一直候在這里。”
賈琮接過信,見其上并無其他字跡,只畫了一叢青竹,面色微微一變。
不過打開看了兩眼后,眼中卻閃過一抹輕松和欽佩,輕輕一笑,對張勇點了點頭,張勇離去。
榮府的門子上來牽馬,引著馬車入內。
“老太太要見我?”
正要去見過賈政,賈琮在二門前被一嬤嬤攔下。
嬤嬤也說不出什么,賈琮只能前往榮慶堂。
“給老太太請安。”
榮慶堂內,賈母坐于高堂軟榻上,寶玉坐于身旁。
又有王夫人和薛姨媽分坐兩邊,李紈、鴛鴦服侍左右。
堂下賈家諸姊妹依次坐著。
賈母面上有些古怪,見賈琮一身風塵,面色隱隱疲倦,知道他是送他先生去了。
想起他備受外人的疼愛,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輕輕一嘆,道:“昨兒是你的生兒,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既然你一早到門前磕過頭,也給你備了份禮。”
說罷,看了鴛鴦一眼。
鴛鴦忙去了東暖閣,取了一套衣帽鞋襪來,送與賈琮。
雖遠不能與寶玉的相比,但總是一份心意。
賈琮磕頭謝過。..
賈母又問道:“昨兒你可聽說了什么?”
賈琮聞言,搖了搖頭,道:“不知老太太說的是何事?”
賈母冷笑一聲,道:“南安王府的事,你果真沒聽過?”
賈琮恍然,道:“昨兒去大慈恩寺時,遇到宣國公世子,他倒是同琮說了件事。說是南安王府的尚鳴,被開國公府世子給很打了回。”
賈母面色又古怪起來,道:“你認識開國公世子和宣國公世子?”
賈琮搖頭如實道:“并不相識。只是趙昊以為,是因為南安太妃罵了我,芙蓉公子才使李虎打了尚鳴,以為是我唆使之罪,所以才尋我算賬。”
“難道不是?”
賈母質問道。
眾人面色都古怪的緊,或許在話本里,看到這樣的事大家會覺得刺激甚至美好。
可在當下這個世道里,這樣的事只會讓人尷尬,也會讓人看輕了賈琮。
就好比在話本里讀到有窮才子和富家小姐私奔,大家會感動欽佩。
可此時果真發生在自己身邊,眾人卻只會厭惡嫌棄,罵一聲不要臉的狗男女這一刻,經過昨夜母女長談后的薛寶釵,眼神格外的復雜 賈琮卻似未發覺眾人異樣的目光,淡然道:“正因為怕產生誤會,葉家芙蓉公子特意書信一封于我,解釋了事情原委。”
賈琮將懷中信封取出后,道:“南安太妃極想將尚鳴說與葉家,數次托人說媒。這倒也罷,偏尚鳴還在外面信口開河,以葉家準女婿自居,敗壞芙蓉公子清譽。芙蓉公子方動了真怒,使開國公府世子李虎給他一個教訓。只是不知怎地,竟從南安王府傳出了消息,說此事與我有關,尚鳴倒成了無辜之人”
此言一出,賈母等人的臉色都難看了起來。
若是如此,南安王府行事就太不厚道了。
又聽賈琮繼續道:“對了,還有一事琮要請老太太主意。”
賈母面色不大好,問道:“什么事?”
賈琮道:“芙蓉公子信里還說,宮里有一老太妃娘家孫女兒要出嫁,想尋十盒沁香苑的香皂做嫁妝。只是沁香苑的存貨都售盡了,知道我為家里備了不少,因此想借調一些。她已經將此事說與了老太妃 不過之前那幾家的香皂因為量少,都送去了各家。
如今只剩南安王府的沒送,琮想請示老太太,該怎么辦才好。”
賈母:“”
白眉下,一雙老眼木然的看著賈琮,似看冤家對頭。
旁人都面色不變,目光異然,獨黛玉低著頭,嘴角彎起一抹動人的笑意,消瘦的肩頭不停的顫著 這位三哥哥,真真能笑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