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蒙蒙。
崇康十二年,八月初六。
黎明時分。
陰云彌天,天色陰沉。
墨竹院內,燭火通明。
不過才卯時二刻(凌晨六點),庭院內便不時有丫鬟的身影行來折往。
秋日的關中,夜已清涼,透著一股寒氣。
若是往日里,墨竹院的丫鬟們自不敢違逆賈琮的意思,不會每半個時辰就進出一遭的折騰。
更換熱茶和點心,還有隨時備好的洗臉溫水和帕子,連塞了熏香的馬桶都備了兩個 可是如今她們有人撐腰,連賈琮都奈何不得,便只能隨她們去了。
又到了每一個時辰便起來活動脖頸和手腳筋骨的時候,就見平兒端著一碗銀耳蓮子羹含笑進來。
一身藕黃色繡流水云紋的裙裳,讓平兒看起來愈發溫婉俏美。
綾羅珠翠耀眼,也襯的她更加靚麗,令人賞心悅目。
“琮兒,到點了,起來走走吧。坐久了傷脖頸,傷身子呢”
平兒溫軟細語,輕柔動聽。
這套說辭,本是賈琮與大家解釋,為何坐一個時辰就起來活動活動的原因。
卻被細心的平兒記下了,竟成了定例。
平兒甚至記起,當年先珠大爺,就是因為苦讀才熬干了身子,早早沒了的。
所以愈發督促的緊了。
自賈璉去了東路院后,雖十分不舍王熙鳳,可為了避嫌,平兒還是主動搬回了墨竹院。
賈琮起身,在燈下看著眉眼如畫的平兒,清峻的面上浮起笑容,笑道:“姐姐又何苦跟著熬?往前我都讓晴雯她們早早睡著,不許起來。如今姐姐豈不成了壞人?”
平兒嗔視一眼,抿嘴笑道:“你馬上就要秋闈下場了,就這么幾日,我偏來做這個壞人,難道不行?”
賈琮呵呵一笑,道:“當然行,我巴不得求姐姐管我一輩子。”
“呸!”
聽這直白之言,平兒俏臉登時飛起一片紅暈,啐道:“琮兒大了,愈發不學好了。”
賈琮卻一點也不忸怩,目光明亮大方的看著平兒,輕聲道:“姐姐,非我輕浮。如今咱們雖看似情形好了許多,可真心誠意待我者,除了姐姐,還有何人?我不會為這世間浮華迷住了眼,始終看的清,若有一日再落魄,能與我相濡以沫者,唯有姐姐。”
看著賈琮俊秀的眸眼中,眼神是那樣的冷靜而柔和,平兒羞急之氣斂去,溫聲道:“好好的,又說這些做什么?
我是你的丫頭,自然要一直服侍你。再說,也不止我一人,晴雯她們不也一般誠心?”
賈琮笑了笑,道:“她們也是好的,但終究和姐姐不一樣。”
雖話未說盡,但聰明靈慧的平兒還是明白賈琮的意思。
若他一直落魄,晴雯、小紅她們這些心比天高的丫頭,最開始都不會心甘情愿的跟他。
平兒目光愈發柔和了,溫婉勸道:“世情如此,她們并沒有錯,如今也一心一意的服侍你,可不能再說這些了,寒了她們的心呢。
都說難得糊涂才是福,琮兒也別忒事事精明了。
仔細那句老話,慧極必傷哩。”
賈琮聞言頷首,聽的舒心,便笑道:“我明白的,只是,也更感姐姐的可貴。所以才希望姐姐能一直管著我”
平兒聞言,俏臉上又浮起紅暈來,杏眼中也滿是盈盈秋水,咬了咬紅唇,輕聲道:“我是你的丫頭,只要你不嫌我趕我走,自然要一直做你的管事丫頭。”
賈琮眼中泛起驚喜,道:“我同二哥說過,絕不許姐姐這樣品格的人,淪為被人姬妾,所以姐姐又怎會一直是丫”
“琮兒!”
話沒說完,就被平兒著急喝斷,平兒少見的羞惱,回頭看了眼門口,見無人后,才回過頭來,紅了眼低聲道:“琮兒可是想逼死我不成?”
賈琮皺眉道:“姐姐何以至此?”
平兒氣道:“我什么身份,琮兒又是什么身份?若是讓人聽去了一言半語,只當我是下賤狐媚子,把好好的爺們都教唆壞了,那還有我的活路?”
賈琮正色道:“姐姐放心,我就是再傻也不會現在就說與外人聽的,那豈不是給咱們自己尋麻煩?只是想告訴姐姐一聲,姐姐待我這樣好,我也必不會讓姐姐沒個著落的。”
平兒聞言,心中又感動又心酸,強笑道:“你有這個心便是好的,可是,我又如何能禁得起這等心思?你如今還小,許多事都不懂,我哎喲!”
平兒話沒說完,就覺一股大力從腰身處傳來,攬著她向前倒去。
驚呼一聲,唬的閉上了眼,待落入某人懷中,才回過神來。
再一睜眼,正好與賈琮四目相對。
驚羞之下,正要掙扎,卻駭然看到那張夢里出現千百回的臉不斷靠近,唬的她再次閉眼,然后就覺得唇口被人咬住,驚駭之下,只感到天旋地轉,平兒一身氣力盡失 賈琮卻見好就收,抬起頭,對閉著眼睫毛顫抖,滿面暈紅的平兒道:“如今說的再多,姐姐也不信,索性不再多說,好姐姐,只看以后吧。”
“琮兒,你你為為什么是我?芙蓉公子前兒才給你送來文房四寶。還有還有那宰相家的女兒”
平兒沒有睜眼,呼吸急促,顫聲問道。到了這一地步,她也不至于再自欺欺人,所以將心底疑惑問出。
至于所問之事也是有典故的,因為賈琮就要下場秋闈,所以前兒葉清打發人送來一套內造的筆墨。
這倒也罷,沁香苑這數月來帶給了葉清和賈琮十分豐厚的利潤,葉清送一套文墨,也說的過去。
可寧則臣的女兒寧羽瑤也來湊份熱鬧,就讓許多人想入非非了,在賈府內外都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平兒自然不會無動于衷,好奇已久聽聞她言,賈琮呵呵一笑,沒有躲避問題,誠實回道:“很簡單,她們都只是友情。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這一世的感情里,不會摻雜除了愛情外的其他任何雜質,就只有純粹的你和我,相互純粹的喜歡。”
平兒聞言,睜開水汪汪的眼睛癡癡的看著賈琮,輕聲道:“琮兒,你真真一點不像十二歲哩。”
賈琮聞言,看著面若桃花的平兒,忽然壞笑一聲,道:“十二歲又如何?寶玉也十二歲,早和襲人成就好事了。我不過才親了姐姐一口”
這是先前賈環來嚼的舌頭,消息來源趙姨娘。一個賈府說小不小,但說大也不大,風吹草動其實都瞞不過有心人去 平兒聞言,本就暈紅的俏臉登時殷紅如血,更是唰的一下從賈琮懷里掙脫,羞惱道:“再渾說,仔細仔細你的皮!”
賈琮哈哈一笑,將桌上的蓮子羹一口喝罷,對猶自羞惱不平胸前劇烈起伏的平兒道:“姐姐放心,我與寶玉不同,姐姐與襲人更不同。姐姐去忙吧,我要讀書了。”
平兒見賈琮當即坐下,裝模作樣的大聲誦讀起文章來,又羞赧又好氣。
卻終究不忍打擾他讀書,收起蓮花瓷碗就要離去,就見一道身影忽地闖進珠簾,氣喘吁吁的躥進書房里,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平兒見之一驚,皺眉道:“香菱,這是怎么了?”
來人正是素來乖巧呆憨的香菱,此刻香菱卻激動的唬人,大眼睛里眼淚撲簌撲簌的流個不停,竟不答平日里處的最好的平兒,只盯著賈琮癟著嘴落淚。
見她如此,平兒摸不著頭腦,賈琮卻忽地眼睛一亮,道:“可是往南邊兒去尋你娘的人回來了?”
香菱聞言,連連點頭下,“嗚嗚”哭出聲來。
眼神中充滿期待,卻又充滿恐懼和茫然,身子都顫抖了起來 這般可憐模樣,平兒心疼壞了,忙放下蓮碗將香菱抱住,柔聲哄勸道:“可憐見的,怎唬成這般模樣?這是極好的事啊,在府上沒人苛待你,大家都疼愛你,如今更連老娘都尋著了,可見日后日子會更好了,只有歡喜的道理,可不能再哭了。不然你娘來了見著你,只以為咱們欺負你了哩!”
聽聞平兒柔聲細語,香菱緊緊繃起的身子,緩緩放松下來,卻還是哭個不停。
賈琮起身笑道:“哭什么?既然來了,咱們就去迎迎吧。”
這時,小紅、春燕、晴雯也急急進來,還是小紅從她娘那里得知情況,最先告訴香菱的。
一伙兒人匯在一起,往前面趕去。
此時秋雨將將停歇,天剛明。
賈政門下清客相公程日興、嵇好古二人并數名小廝,風塵仆仆的自江南護送著兩人回到了榮府。
程日興、嵇好古二人歸來后,發現賈府形勢大變,詹光、單聘仁、卜固修等舊友都沒了下落。
連賴大、周瑞、單大良等老管家都不見了蹤影,熟人只剩一個林之孝。
驚駭之余,卻來不及多問,就將帶回來之人,介紹與聞訊趕來的賈政。
事涉他極看重的賈雨村,容不得賈政不重視。
“請太爺安!”
“太爺吉祥!”
“太爺納福!”
賈政來至外書房,與程日興、嵇好古兩位清客問了好,道了辛苦,又約定接風洗塵之日后,看向了他們從江南接回來的人。
一白發老翁誠惶誠恐,滿面諂媚的跪地與賈政請安。
這等模樣,賈政見之便不喜。
不過到底尊他年高,使人攙扶起來。
程日興道:“世翁,此人便為江南大如州的老翁封肅,賈雨村中進士后便為大如州縣尊,曾與封老翁之婿甄士隱為舊交。琮三爺先前所言之事,紋絲不差。這位”又指著站在封肅身后一直低著頭,頭發花白的婦人道:“這位便是甄士隱之妻甄封氏,甄士隱自女兒走失后,精神愈差,終一日走失,據說去做了和尚。甄封氏便在家做些針線活計,補貼家用。雖封老翁常命她再嫁,只她性情賢淑深明禮儀,堅持為甄世隱守節,又有一期盼,才堅持到今日。”
賈政聞言心中既痛又生敬意,問道:“什么期盼?”
程日興道:“甄封氏當日得到賈雨村許諾,會出力為她尋找被拐去的女兒英蓮。因為當日甄士隱有大恩于賈雨村,所以她以為終有一日,能尋回愛女,所以苦苦等待。”
賈政聞言,再想想他極為看重、費心舉薦,以為日后可以托之大事的賈雨村,一張臉羞臊的通紅,恨的厲聲罵道:“這個忘恩負義的忘八東西,怎就能做出這等豬狗不如的混帳事?!他當日若說明此中緣由,難道吾家還會不講道理不成?”
話剛落地,就聽后面傳來一陣清朗笑聲:“老爺又何必生氣?若是賈雨村說出此節來,還如何隱瞞他狡詐無義的面目?若非有葫蘆廟的葫蘆僧說出這段公案,誰能想到相貌堂堂的賈雨村,竟生的這樣一顆狼心狗肺?
不止欺瞞了老爺,連姑丈一樣也被他瞞騙。”
賈政聞言,怒氣稍減,緩聲道:“是琮兒來了”
“英蓮?!”
賈政話未說罷,就見之前一直低著頭的甄封氏,抬頭看向賈琮身后的一個女孩子,看了稍許,就發出了一聲試探的呼喚。
眾人根本不會猜疑身份真偽,因為甄封氏雖老,可和賈琮身后的女孩子,竟有五成相像。
“英蓮!!”
一直卑卑怯怯的甄封氏,在愈發真切看到香菱的面容,尤其是她眉心處那顆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時,再不存疑,撕心裂肺的呼喊一聲后,緩緩哭倒在地。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