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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問心而無愧

  雖然十分同情考生們的遭遇,但楊養正怎會犯下人臣大忌?

  廢黜這一科鄉試的決定是崇康帝所下,他就是再蠢,也不會為考生們做主。

為官數十載,雖然清廉如水,生性正直,但正直不等于蠢貨  他緩緩搖頭道:“考題已泄,除卻賄買之人,還有其他人得到考題,無法查明詳情,為了公正起見,陛下忍痛下旨,廢黜此科。不過也降下皇恩,不必再等三年,明年乃太上皇逢十萬壽,會為爾等開一科恩科。

  老夫嘗聞‘志者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爾等皆清白讀書種子,焉能以賊人之題為進階之試?”

  “那明年可還要進行歲考?”

  一生員問道。

  并不是每個秀才都有資格參加鄉試,只有經過歲考優等者才有資格。

  這其中,要涮落許多人。

  好多人都是憑著運氣過了歲考,然后再憑運氣過了鄉試。

  大部分生員其實都沒指望過會試能中,中個舉人,就已經心滿意足,可以回鄉當個鄉紳了,運氣再好一點,還能當個官。

  因此不少人聽聞此問,都巴巴的看向楊養正。

  楊養正熟知此中內情,聞言登時皺起眉頭來,沉聲斥道:“若是連歲考都無把握,只妄想憑一時氣運過考,老夫勸爾等還是早早回鄉種田罷。如今新法大行天下,再想像以前那般,只憑一個舉人功名,就在鄉里大肆收獻土地,行兼并之事,是萬萬不能了。

  新法之后,生員免田稅三十畝,舉人免田稅一百二十畝,足夠你們耕讀嚼用。”

  新法之前,秀才可免稅賦八十畝,未仕舉人優免田一千二百畝,未仕進士優免田最高可達三千三百五十畝。

  而實際上得到了舉人功名后,根本不會再束縛于一千二百畝的法令內,往往是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因此,憑借功名下投獻的田地,舉人收租都能吃的盆滿缽滿,成為鄉紳豪族。

  但新黨推行新法后,這樣的“好事”再不會有。

  實際上,正是因為這一點,新法在外省的推行,堪稱舉步維艱。

  地方鄉紳的反彈力量之大,超乎想象。

  但寧則臣一伙兒還是強行壓下,甚至調動異省駐軍,協助清丈田畝。

  滅族之事,也不是沒出現過。

聽聞楊養正這般說,眾生員的面色無一好看  稍頓,又有一生員向前出列,這一次的問題終于延伸到楊養正身邊的年輕士子身上:“學生敢問御史大夫,身邊之生員可同樣是今科考生?”

  楊養正聞言,目光微微一變,有些復雜的看了眼身旁少年,聲音低沉道:“不錯,他便是率先舉報今科舞弊案的生員。”

  “嘩!”

  眾生員聞言,一片嘩然。

  更有認出少年者,將他的身份來歷極快的傳遍數千生員。

  考前雖有人認識了賈琮,但絕大多數,都未見過他。

卻不想在此時此地見到了近來大名遠揚的清臣詞人  “不想竟是‘人生若只如初見’賈清臣當面,卻不知賈朋友是如何得知今科舞弊的?”

  一書生高聲問道,眼神直視賈琮。

  賈琮先與楊養正躬身一禮后,站直身體,聲音清澈道:“因為考試之前,我一故友在鼓樓街吃飯,被人強賣了本考題。只因歷屆鄉試前,總有狡詐之人以此幌子為由,趁機騙取錢財,因此我并未放在心上。但在貢院內見到公布考題,竟與那本小冊子所記載的考題一字不差,賈琮雖極慕舉人功名,卻不能受此便宜,否則,何以養吾浩然之氣?”

  “善!”

  楊養正并其身后諸多蘭臺寺御史紛紛稱贊一聲。

  然而對于連舉人功名都未取得的生員來說,這句話實在沒多少說服力。

  有生員質問道:“賈朋友有此高潔品格,吾等佩服,只是你為何不直接舉報于貢院內的監臨官?監臨官為總攝考務的大員,你若舉報,想來便會更換考題,讓賄考者算計成空,也不會耽擱我等一科。賈朋友卻直接棄考,將事情憑白鬧大,未免有搏名之嫌!”

  此言一出,考生中頓時響起無數附和聲。

  人心中有怨無處發泄,自然要尋一出氣筒。

  今日朝廷大動干戈,調集上萬京營兵馬和上千錦衣緹騎,為的難道是那些閹黨考官和十數名賄考考生?

  并不是,為的,正是這三千滿腹怨氣的生員。

  如今京外十八省正在如火如荼的展開新法推行,可用戰火激蕩來形容。

  這個時候,若是長安神京,天子腳下出現大規模的動亂,那絕對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所以,今日才動用這般大的陣仗。

  只是這等陣仗是為了維護朝廷的穩定,卻不是為了維護賈琮的名譽。

  這個時候,連楊養正都不好彈壓,為賈琮說話。

  盡管他心中也在替賈琮擔憂,若是過不了這一關,自此而后,士林中就再無賈琮容身之處。

可他依舊不能為賈琮出頭,因為他明白,這是崇康帝的意志  就在喧鬧聲起時,卻見賈琮從身旁執鑼士卒手中,取過了銅鑼,然后“咣咣咣”的敲了三聲。

場面再度安靜了下來  賈琮送回銅鑼后,大聲道:“我來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考題泄露到這個境地,絕非哪個考官就能辦到的,此必為一窩案!既然是窩案,我又怎會寄希望于監臨官是清白的?誰能保證他的清白?就是現在,誰敢替那位大人作保?站出來!”

  眾人鴉雀無聲,腦子又都沒進水,躲臭狗屎都躲不及,誰會去作保?

可這并不能說服他們,到這個份上,從來都是寬于待己,嚴于對人  賈琮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因而他繼續道:“方才這位朋友既然認得我賈清臣,就不該說出那樣的話來,我需要用這等方式來邀名嗎?”

  方才質問之人聞言,滿面羞愧,不再多言。

  卻仍有人站出,大聲問道:“賈朋友三闕清臣詞,早已名動天下,自然不需用此等方式揚名。只是敢問賈朋友,今日是以何等身份站在御史大夫身旁的?莫不是舉報舞弊后的獎賞?”

  此言一出,一旁的楊養正再度看了賈琮一眼,目光中透著擔憂。

  他甚至在猶豫,要不要給王子騰下令,注意警戒。

問題已經快要觸碰到核心了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賈琮根本沒有用任何春秋手法遮掩,直接了當道:“今日我站在這,并非是舉報舞弊的嘉獎,真正的嘉獎,是昨日皇上傳下諭旨,賜我舉人功名”

  “轟!”

  此言一出,青云橋前面的生員們登時沸騰了,哄亂又以極快的速度傳至整片人群。

  三千生員,幾乎都紅了眼睛,看賈琮的目光,全部好似在看用他們的前途換取自己功名的不共戴天之賊!

此刻賈琮若掉入人群里,怕能被這些人給生撕了  后世之人完全無法想象,一個舉人功名對于生員來說意味著什么。

那意味著完全不同的命運  青云橋畔,忽然靜謐的讓人心生恐懼,一片粗喘聲那樣的明顯。

無數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青云橋上的賈琮  執掌京營的王子騰看到這一幕,微微瞇起了眼,坐于馬上,手卻撫在腰間馬刀柄上。

  他早已得到密旨,若真有人趁機生亂,就以舞弊考生作亂為名,果斷鎮壓!

  這個時候,宮里連新黨那樣的算計都能暫且擱置,還會沒有鎮壓叛亂的決心?

只是若真到這一步,賈家這小子,怕真要走上絕路了  賈琮深吸一口氣,他自然清楚現在的處境。

  雖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并非全在意料之外。

只是他現在還是不大明白,宮里那位素未蒙面的帝王,為何要這樣做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自絕于天下士林,因而他再度大聲道:“我能明白諸位此刻的心思,但我此刻還是想問大家一個問題:諸位同年,你們因何而讀書?”

  下面沒人回答,賈琮也沒指望誰現在給他捧哏,所以他繼續道:“認識我的人,想來都知道我的身份。

  我乃大乾榮國公親孫,身上承有國公府的世位。

  哪怕我不讀書科舉,日后自有官爵可做!

  可我,始終不墜讀書之志!

  昨日接得圣旨,賈琮雖深感皇恩之重,但并未驚喜若狂。

  因為賈琮讀書從未以功名為重”

  這話,別說那些被罷考的生員了,連楊養正身后的官員們都有些聽不下去了。

  這不是得了好處又賣乖么?

  這等情形下說這種話,未免有火上添油炫耀之嫌。

  果不其然,立刻有生員聲音怨恨的譏諷問道:“卻不知這位天生有官做的貴人到底為了什么才讀書科舉,說出來,也讓我等寒門子弟開開眼,見識見識你的志向。”

  “對!貴人到底為何讀書?”

  “日后必有官爵還跑來做這樣的事,忒不知足了,日后指不定想干什么”

  一道道或譏諷或怨恨的話響起,卻見賈琮竟從青云橋上,一步步踏階而下,引起一陣騷動。

  在最后一階石階上,賈琮站住腳,只比諸生員高出一頭,他目光毫無畏懼的看著眾人,忽然舉起一手,大聲道:“告訴你們又何妨?君子當世,無事不可對人言!

  賈琮以為,我輩儒生讀書,當不為功名前程而讀,亦可不為高官厚祿而讀!

  我輩儒生讀書,當有始有終,只抱一種初衷,那便是: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某,賈清臣,以此讀書,問心而無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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