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原,武王府。
蕭瑟秋風,微雨淅瀝。
武王府好似一座孤墳一般,靜靜的矗立在龍首原上,好似一匹受了傷的孤狼。
又渾身暮氣,似就要走向終點 賈琮自馬車上下來后,看著這一幕輕輕一嘆,對依舊啜泣的青竹道:“不要哭了,進去吧。”
之前賈琮一行人于榮國府正門前,見到了匆匆趕來的青竹。
當青竹說明來意后,不用賈政、賈珍等人開口,賈琮就婉拒了她的邀請。
武王府實在是天下第一忌諱之地。
只是,青竹卻傳了葉清之意,讓他還第二個人情 說這話時,青竹眼淚汪汪,滿面羞愧。
賈琮與賈政等人解釋了緣何欠下的人情,當得知是因薛蟠和王熙鳳之由所虧欠后,賈政等人都不知該說什么了。
雖還想勸阻,可是,武王府雖犯忌諱,太后母族唯一的血脈,同樣得罪不起。
真讓葉清往慈慶宮太后鳳駕前告一狀,賈家也吃不消,關鍵是理虧 沒法子,賈琮只能走這一遭。
青竹一路上不停的哭泣道歉,賈琮說了幾遭他并沒有生氣也不頂用。
這會兒依舊沒有停止流淚。
巴巴的從袖兜里掏出一塊青銅對牌,在王府前幾個老卒面前亮過,青竹就引著賈琮進了這座蘊著巨大悲意的王府 入內之后,賈琮發現,與其說這是一座王府,不如說這是一座兵營。
路上擺放的不是名貴花木奇石,而是一排排兵器。
不過,看起來兵器架子上的兵器都很老舊了 一路上,不見任何奴仆侍女,只有一個個身著老舊軍服的老卒,手持橫刀,如磐石一樣把守在各處。
同樣,一個個面帶悲意 莫說青竹,連賈琮都被這股悲壯之氣所感染,面色凝重起來。
進入二門前,青竹忽然悲傷道:“清臣公子,這些老卒都是王爺當年的親兵,他們說,他們說等王爺去了,他們也要陪葬,嗚嗚”
賈琮聞言,感到心口沉重,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一直行到一間大廳門前,看到廳內正面墻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圖時,賈琮才被圖中猛虎的威儀所驚醒。
抬頭看去,只見一匾在門上,三個拙直大字:
白虎堂!
門前,兩個披甲老卒持橫刀而立,面色凄愴。
賈琮與青竹入內后,發現廳內有五人在,除卻一仆人外,還有四名白發蒼蒼的老郎中。
無人說話,都靜靜的坐著。
賈琮原以為也要在此靜候,卻不想被青竹引著直接入內。
廳內五人見之,皆留意了賈琮一眼 又過了一重院落,再進一間正房后,青竹才讓賈琮稍候,敲了敲門,一個斷了一只胳膊,面上還有恐怖傷疤的中年男子雙眼布滿血絲的出現,形容駭人。
青竹忙道:“古大叔,這就是小姐要找的人。”
中年男子聞言,血紅的眼睛盯了賈琮一眼,這一眼,讓素來自以為有一顆大心臟的賈琮,差點沒凍結住。
賈琮前世在手術室內待過好幾年,自認為見多了生死。
可這一刻,他才知道曾經見過的生死,有多小兒科。
心悸,心驚,心駭!
他可以肯定,這個恐怖的人,手上一定沾過不知多少條人命,殺人如麻!
青竹見賈琮面色唰的一下變白,忙握住他的手,看著中年男子央求了聲:“古大叔啊!”
古姓男子緩緩收回目光,聲音如鐵耙刮地般刺耳,道:“還算有點膽子。”
說罷,轉身入內。
青竹趕緊解釋道:“清臣公子,古大叔人很好的,他只是武王將小姐視若己出,所以”
賈琮深吸一口氣,這會兒也聽不進什么解釋,只想趕緊看到葉清,問她到底想怎樣,解決完趕緊離開這個是非地。
太恐怖了 他緩緩點頭道:“放心,我沒事。”
青竹聞言,才有些不舍的松開手,幽怨的看了賈琮一眼后,引著他入內 進了正間,青竹讓賈琮稍候,她匆匆趕去東暖閣。
賈琮與那位古姓男子留在正間,氣氛壓抑凝固。
好在,這個古姓狠人沒有再看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又響起腳步聲。
賈琮看去,就見依舊一身白色儒衫的葉清臉上帶著悲色,眼睛紅腫的出來,對賈琮點點頭,開門見山道:“九王叔因妻兒之死,自責煎熬了十多年,如今重傷難治。因王叔愛妻生前極愛好詞,我問王叔有何未盡之愿,王叔說,想為亡妻帶一首新詞做見面禮。我便想到了你”
賈琮聞言,沒用說什么,只靜靜的看著葉清。
他并未詢問,葉清為何沒有稱呼武王的妻子為王妃,而是稱之為“王叔愛妻”,這些并不重要 他是極理智的人,他相信葉清也是。
若只這樣一個借口,就將他卷入這場注定會激起驚濤駭浪的大變故中,賈琮認為這不是一個好說辭。
葉清目光隱隱復雜,看著賈琮道:“這是最后一個人情。”
賈琮方緩緩點了點頭,心里也不知是不是在品嘗后悔沾染上這份因果,日后得付出何樣的代價 不過他并沒有拿捏什么,既然當初欠了別人的人情,就必須要還,這點擔當他還是有的。
再尋借口,憑白讓人瞧不起。
他沒有多言,見青竹一邊落淚一邊在一旁準備好筆墨紙硯,正在研墨。
賈琮上前,展紙提筆,蘸墨后,略一思索,揮毫書就。
半盞茶的功夫都不到,賈琮便收住了筆,側臉看向葉清。
兩人四目相對一剎那,葉清第一次先轉移開目光,上前將紙箋拿起,只掃了一眼,心中原本存在的丁點懷疑就不見了。
眼眸瞬間泛紅,落下淚來。
拿著紙箋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小姐啊”
青竹在一旁不知發生了何事,哽咽喚了聲。
葉清止住哭泣,對賈琮點了點頭,道了聲:“請再稍待。”
說罷,轉身入內。
內堂,簡陋的陳設。
普通木床粗布帷帳,沒有燃香。
有股濃郁的腐朽爛臭氣 但是葉清并未在意這些,她持著紙箋入內后,看著木床上那個頭發凌亂花白,枯瘦如柴,但面色平淡的男子,心痛的垂下眼簾。
她這位九叔,曾經是勇冠三軍,霸絕千古的蓋世英雄。
卻為紅顏骨肉,自囚自刑至如今的地步。
誰人又不心痛?
連葉清都沒想到,他會這樣快就 他不是敗在別人之手,他是沒了求生之念啊。
“小九?”
木床上的男人似乎發現了葉清的不妥之處,他有些艱難的轉過頭,喚了聲。
聲音虛弱,但是那雙凹陷進去的眼睛,卻蘊著讓人心碎的憂郁和思念 葉清甚至不敢多看,她抬起頭,輕笑道:“九叔,我的心上人來了,他還為嬸嬸寫了首新詞,你聽聽,看滿意不滿意?”
武王已經沒有笑的力氣了,他眨了眨眼。
葉清見之,鼻子一酸。
她方才騙了賈琮,根本不是武王想要看什么詩詞,她只是想讓賈琮有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出現在這里。
而對武王,她給出的則是“心上人”的借口 見武王成了這樣,葉清不敢再看,她平舉紙箋,用并不纖柔的聲音,微微沙啞的誦讀道:
“江城子崇康十二年八月初十聞有所感”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神京西城,榮國府。
榮慶堂西暖閣,碧莎櫥內,如今黛玉還在此休養。
入了秋,她的咳疾又犯了 午飯罷,賈家諸姊妹們都在此處說話。
不過今日,眾人的情緒都不大高,尤其是寶釵 湘云氣鼓鼓道:“真真忒沒道理,哪有這樣的人?難道憑她是太后的侄孫女兒,就能搶人?”
探春則面色復雜的再吟遍那四言,而后嘆息道:“葉家那位姑娘,想來也是極好文之人,不然,也不至于此。”
今日青竹來請賈琮,并未說明來意,只說去武王府。
賈家姊妹們哪里明白武王府代表何意,連寶玉都不知道,只當是一群金枝玉葉想見賈琮。
湘云懊惱道:“三哥哥也真是,就那樣跟人去了”
黛玉嬌滴滴的說了句公道話:“難道還能不去?都說了不是因為畏懼人家權勢,也不是貪慕她富貴,當初為了寶姐姐的哥哥,不是欠了人家的人情嘛。人家現在指明了要三哥哥還人情,你說他還是不還?”
說著,側著腦袋,瞧向寶釵。
寶釵聞言,差點沒慪出血來,面色羞愧漲紅,顫聲道:“卻是我家的不是,待琮兄弟回來,我給他賠罪。”
黛玉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見寶釵當真了,又忙笑道:“你也真是一點頑笑開不得,咳咳素日里你們都笑我心思小,今日怎地都成了小心眼兒了?
三哥哥本就和咱們女孩子不同,咳咳難道還能一直躲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見人?
雖說葉家那位是姑娘,可人家自己卻不這樣以為,不是說,太后將她和公子一般教養,還說日后只準她招贅婿嗎?
咳如此看來,人家多半也將自己當公子,和咱們并不一樣,咳咳咳”
秋咳的人,不能多說話,一說多就容易咳嗽。
見她咳成這般,寶釵心生愧意,忙起身走至黛玉身邊,替她輕撫后背,道:“咳成這樣,快別說話了。”
黛玉嘴上又不饒人了,怪道:“分明是咳咳,分明是某人,快要咳咳,快要背長門賦了。”
寶釵聞言,登時羞惱的俏臉浮起紅暈,恨不能將黛玉那張刀子嘴給堵上!
長門賦是金屋藏嬌的主人阿嬌被冷落后,重金托司馬相如作的怨詞。
這話中深意又豈能瞞過別人,不過大家都裝作沒聽懂,嘻嘻哈哈說起別的事來。
黛玉見寶釵一張臉都紅透了,也隱隱自責剛才只顧逞一時口舌之利。
只是她又拉不下臉面來道惱,靈機一動,悄悄扯了扯寶釵的衣袖,神秘兮兮道:“你聽說了么,咳咳,襲人的月錢,漲到二兩了,都和你一樣了,嘻嘻!”
寶釵:“”
如賈家、薛家這樣人家的小姐,月錢都有定例,大多是二兩,和姨娘一樣。
聽起來不多,可也足夠外面尋常百姓人家一家子一個月的嚼用了。
黛玉倒不大同,明面上雖也只二兩,但賈母必會于私下里貼補不少,讓她拿去賞人。
只是事情雖是這樣的,可這話聽起來,怎那樣別扭?
和我一樣?
難道我日后是二兩的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