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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觀戲爾

  崇康帝以寧府基業相賜,其實是惠而不費之事。

  寧國賈珍等所為,說到底也只是無德。

  私德不犯國法。

  除爵已是極致,焉能再行抄家之事?

  若如此,豈不令勛貴齒寒?

  先寧國有殊勛于劉氏社稷,僅因失德就除爵抄家,將事做絕,天下人都只會道君王寡恩太過。

  所以,寧府被封只是暫且之事,宮里尋個時機,多半會還賜賈家。

  而賈琮,只是恰逢其會罷。

  對賈琮而言,這座龐大的家業,算得上是意外之財。

  但這筆意外之財卻不好生受,哪怕沒有賈母今日之言,他也不會果真收入囊中。

  若如此,別的不說,寧國一脈那三房人必然怨聲載道。

  其他族人見其獨攬一府家業,又得榮國爵位,亦少不得紅眼生事。

  宗親之難,為天下大難。

  便是禮教,都要求宗親之間要親親。

  若連宗親血脈之間都不能親親,又何以親親百姓?

  一人不得宗族內部親族之名,必會被人以此攻殲。

  名聲大壞。

  賈琮竊以為,這怕亦是宮里那位的算計。

錦衣親軍指揮使,要那么好的名聲做什么  況且到那時,賈母作為賈族至尊至貴者,出面發話分配東府資財,也就名正言順了,賈琮都沒法子。

  所以,與其到時被動,賈琮干脆行釜底抽薪之計,化被動為主動。

  將偌大家業悉數劃為族產,恩惠整個賈族。

  如此一來,除卻少數心懷貪念者,賈族這數百上千族人,必會對他交口稱贊!

  只一瞬間,賈琮就站在了道德制高點,也將由此直接掌控賈族大權。

  寧府被除,賈敬、賈蓉流放,賈珍喪命后,榮府就是賈族的宗府,賈琮身為承爵人,便是賈族當仁不讓的族長。

  若是他憑白上位,怕不能服人。

  但掌控如此大一份家業的分配權,施恩之后,賈族族人只會對他擁護愛戴。

  當賈族上千人都贊他好時,那么就是連賈母,都會忌憚如此好名聲的孫兒。

  哪怕她再說一聲賈琮不孝,又如何抵得住上千族人贊他純孝?

再加上賈琮本就為賈族安危棄筆投戎,恢復祖業,并于沙場上便開始守孝,不食葷腥,歸來后又大哭靈堂,感人至深  至此,賈琮于不聲不響間,終于塑造出了可抗衡賈母身份的道德光環。

至于宮里的算計  賈琮在旁的事上,可以做到只恪守本心,不狂刷聲望。

  但于孝道一面,卻絕不愿留下任何瑕疵。

  自古而今,連青史留名的奸臣都是孝子,可想而知孝道之重,近于天道。

  而按照賈母本來的心思,這么大一份家財,縱然不說見者有份,也該先歸入榮府公中,由長輩先代管起來再說。

  其實別說賈琮,便是她的嫡親外孫女黛玉,在其父亡后,亦當是此例。

卻不想,賈琮竟起了這樣的“糊涂”心思,還讓她也無可奈何  王夫人不動聲色看了眼賈母的面色后,心中暗暗一盤算,知道事已難為。

  既然難為,便不好強為。

  她不比一些眼皮淺的,自然明白為了些許意外之財,壞了名聲的事是萬萬做不得的。

不過,也不能就這樣算了  她心思轉動間,眼睛微微瞇了瞇,緩聲道:“琮哥兒能有此心,也是極好的。只是你們爺們兒做大事,也別忘了里頭人。如今東府解封了,珍哥兒媳婦和蓉哥兒媳婦是要回去的,琮哥兒當多照顧一二。”

  賈琮聞言一怔,回頭看了眼面色戚然的尤氏和秦氏,眉頭微微皺起。

一個嫂子一個侄兒媳婦,都如花似玉,艷光照人,讓他照顧,怕不方便吧  只是這個不方便,又不能由他說出嘴。

  不然豈非心懷不善,此地無銀三百兩?

  沒有事也被傳出事來。

  賈琮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賈政。

  賈政自然知道賈琮的難處,只是沒等他開口,就聽賈母開口道:“合該如此,本就是她們的家,琮哥兒要照顧妥當。如今你得了東府,往后敬大老爺和蓉兒回來,你也要安置妥善了。”

  這倒沒什么,賈敬賈蓉流放中亞,能回來的概率不足一成。

  就算回來,也只能是賈蓉一人回來,賈蓉是晚輩,隨意他怎么安排都成。

可這尤氏和秦氏  賈琮甚至不無多疑的猜想,賈母王夫人該不會是想等著他犯錯,再以此為把柄拿捏于他吧?

  只是雖如此想,可看著泫然落淚楚楚可憐的婆媳二人,賈琮心里一嘆后,只能領命:“是。”

  這個時刻,也沒有他說“不”的余地。

好在他自忖并非色中餓鬼,還不至于落入這樣淺顯的美人計陷阱中  其實賈琮這次還真是想多了,賈母和王夫人再怎樣,也還未下作到這個地步,用這等伎倆,坑害自家子孫。

她們還是為了寶玉罷  寶玉看秦氏的眼神,實在令她們心憂。

  之前就和秦氏之弟傳出了些難聽的話,好在如今那小兒快死了,不用再擔心。

  若再和秦氏鬧出些什么來,寶玉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再加上,她們都隱隱聽說了賈璉和尤氏的事。

  雖說大家子里這等事不鮮見,可能少一事最好少一事。

  早早的把“禍水”打發出去,才是極好的。

  瑣碎事處理罷,鳳姐兒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笑道:“三弟,剛得聞三弟今兒要到家的信兒,老太太、太太就打發我們四個一起給你張羅接風宴,這才沒趕得及迎三弟歸府。這會兒飯菜都已經準備妥當了,三弟可餓了沒有?今兒三喜臨門,我一定和三弟多喝兩盅。”..

  賈琮還未應允,就聽上面賈母氣惱道:“喝什么喝?熱孝還未過,也是能敞開喝的?”

  王熙鳳聞言一怔,她記得昨日乞巧時,分明就是老太太帶人飲宴的,這會兒又講孝不孝了?

  不過經過那些事,她也早不是那樣脆弱的心思了,忙賠笑道:“哎喲!是我的不是,竟忙糊涂了,罪過罪過!”

  雖如此轉圜,可榮慶堂內本就怪異的氣氛到底冷落了下來。

  對此,賈政也沒甚好主意。

說起來,老太太還算是在偏心他這一房  且又不是頭一次這么做了,打他和寶玉一般大時,老太太就這樣做了。

  只是被打壓的對象,從賈赦換成了賈赦之子。

賈政雖心中愧然,卻也無法忤逆母親之意,只能待日后再說  一頓雖豐盛之極但又沒滋沒味的晚宴,草草了事。

  飯罷,賈琮卻好似渾然不覺般輕快說道:“此次歸京,因得大功先行覲見,故而輕騎急行,未能攜帶黑遼土產,所備之禮,猶在后頭緩行。待歸府后再獻與諸親長家人姊妹,望海涵。”

  在眾人或期待或沉默中,王熙鳳捧哏道:“哎喲,我聽說黑遼的貂皮熊皮極好,可以做大氅。還有那什么鹿茸老參?”

  賈琮輕笑一聲,點頭道:“都有,因吾在雅克薩中對諸將士薄有微恩,所以他們將打獵之所得相贈,上等的熊皮、虎皮、狼皮、貂皮都有,鹿茸和長白老參也送了許多,連東珠也有數顆。待歸來后,少不得二嫂一份。”

  王熙鳳聞言,夸張的哎喲喲直樂,一副財迷驚喜的模樣,連賈母都忍不住被她逗樂,又繃著臉啐罵道:“呸!也是個沒出息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果真是窮酸破落戶出身,這般沒見過世面?”

  王熙鳳聞言也不惱,高聲笑道:“那哪里能一樣?外面買的再好,也比不過自家骨肉兄弟相贈!別的不說,宮里賞賜的香皂,雖是從海西運來的,就沒三弟那香皂好使。外面雖也有賣東珠的,可都是不得用的多,三弟出手自然不是凡品,到底是自家人的好!”

  聽她這般說,賈母沉吟了稍許,嘆息一聲,道:“你們姊妹兄弟能相親相愛就好,只盼你們能永遠歸好,我便是閉了眼也能放心了。”

說罷,憐愛的看了眼寶玉,寶玉垂頭不語  眾人皆能感其憐孫之情,卻又以為偏心忒過了些。

  賈家可不只有寶玉一個兒孫。

  倒是賈琮在寶釵等擔憂的目光下,笑意吟吟。

  他心懷大志向,怎會為內宅婦人這等小心思小算計而怒?

  見之好笑罷。

  再者,賈母所存之心,不過是為寶玉多爭一點好處罷。

  無非是金銀財貨,到底內宅婦人,實在小家子氣。

  她們若所圖甚大,譬如賈家爵位,那賈琮說不得還要動些心思料理一番。

可只為一些金銀財貨  賈琮實如觀戲爾。

  他見王夫人等人的眼神瞧來,灑然而笑,知道她們在等自己回應,便爽朗笑道:“老太太雖愛護寶玉,卻未免多慮了些”

  眾人聽聞此言,心中紛紛一沉,以為賈琮仗著今日之勢,連賈母都敢忤逆。

  賈母亦是瞬間陰沉下臉來,卻聽賈琮繼續笑道:“寶玉、環哥兒,吾之兄弟手足也,蘭兒,吾之子侄也。宗族之親,琮尚且能思慮周到友愛親之,更何況至親?

  倘若連至親都不能親親者,天下人何以觀琮,琮又何以自處為天子之臣?

  東府百萬家財吾尚且視若等閑,難道還照顧不妥手足兄弟?

  寶玉、環哥兒與吾雖非同產,然老爺有殊恩于琮,故而琮素來視寶玉、環哥兒為骨肉手足,焉能不友愛之?

  且寶玉、環兒等皆心思良善純孝之輩,不比別家子弟。故琮斗膽妄言,老太太過于多慮了。”

  賈琮言罷,席上氣氛登時緩解,連王夫人都露出笑容來。

  哪怕她心中依舊認為寶玉為世間第一貴重之人,可也不得不承認,論能為手段,寶玉不及賈琮。

  日后能有賈琮友愛看護寶玉些,也是好事。

盡管王夫人以為,縱然沒有賈琮,寶玉也有王家母舅照看  但能多一人愛護,豈不更好?

  以她觀賈琮素日行事,確實是個知恩義的。

  王夫人此刻有些慶幸,當初善待賈琮之事了。

  雖當初不過是見賈政喜愛賈琮,她夫唱婦隨,讓賈政面上好看罷。

但當日她若不收留善待,使得賈琮衣食住用都是上等,以賈琮命格之硬,會出何事還真說不準  王夫人自思,佛家言“善有善報”“因果輪回”,果非虛言也。

  而賈母也終于回過神來,心中自省是被賈琮那身飛魚服和錦衣親軍指揮使所刺激,再加上東府偌大家業,這般厚重的福報,竟被賈琮得了去,替銜玉而生天生富貴的寶玉不平,因而失了常態。

  如今明白過來賈琮是這樣的心思,又知寶玉非庶務干才,真將這份家業與他,他也未必能守住。

  能在后面做個富貴閑人,也是福氣。

  頂在外面的人,看著光鮮,卻未必受用。

  念及此,賈母終于展露出笑臉來。

  賈母露出笑顏,席上氣氛也就緩和過來,漸起熱鬧。

  又過半晌,賈琮才終于說出了今日之目的:“天子許琮三日休沐,今日得老太太設宴接風洗塵,琮不勝感激。因而預備明日于會芳園設宴,還老太太、太太并諸位姊妹一個東道,望老太太、太太、姨太太賞個體面。”

  賈母聞言,聽到會芳園,心里又泛起酸氣,哪里肯去看賈琮得意,她擺手道:“我年紀大了,動彈不得,就不去了。你請太太她們去罷。”

  王夫人自然也不會去,長輩本就鮮少赴晚輩的東道,她溫聲笑道:“我這幾日也不舒坦,便不去了,你們姊妹們自去頑耍就是,長輩在跟前反而不自在。”

  薛姨媽見賈母、王夫人不去,自然也不會去。

  倒是鳳姐兒笑道:“旁人去不去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去的。會芳園我眼饞多時了,以前不好隨意去,如今卻不妨事了。”

  此言一出,賈母王夫人連連呵斥,因為一旁尤氏、秦氏的面色低落之極。

  王熙鳳忙給二人賠不是,卻實沒放在心上。

  她雖面上與尤氏交好,心中未嘗不鄙視之極。

  在一片嬉鬧笑罵聲中,賈琮看向迎春下手的寶釵,寶釵似心有靈犀般望了過來,四目相對時,心中共念曰: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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