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三年,臘月十四。
大明宮城,銀臺門外。
自寅時起,陸續有京城百官來此門外等候。
都言京官清貴,天子腳下為官,升遷機會也多。
且每年各省督撫進京,都會往各部衙門大撒金銀,冰敬、炭敬,年關還有犒賞,好不痛快。
然而個中甘苦,唯有京官自己才知。
圣祖朝時還好,每五日上朝一回,五日趕早起一日,還能接受。
貞元朝時就更痛快了,每十日上朝一回,就和體驗生活一樣,無人抱怨。
然而到了崇康朝,天子勤儉,所以日日上朝。
這就讓京中五品以上的百官苦不堪言了……
關鍵是,每次數百人上朝,往那一站,大部分時間都是聽個別官員云山霧繞的在議事。
若是和本部衙門無關的事,誰在乎發生了什么?
常常大半天功夫過去了,也只是白白站著。
不過這十多年來,老油子京官們也都熟悉了這種生活方式,漸漸習慣早睡早起。
還別說,等養成習慣后,除了下雨刮風下雪天不適應外,其他時候還挺好……
每日早朝前,在皇城們外閑聊京中奇事,也算一樂子!
前十二三年,京中官員們晨聊時,聊的最多的就是新法。
這些官員經過十多年的淘換,剩下的多是新黨一脈,在京中執掌六部中樞中的五品以上實權官位。
位卑而權重。
由于他們負責統計調度和規劃各省新法的進度,所以對于延滯的省份,常常破口大罵。
督撫是無能的,知府知縣都是庸才,而阻撓新法的本土望族巨室皆為亂邦之賊也。
一個個都是科甲出身,引經據典,講古說今,好不痛快!
這些話題,他們能罵幾年而不膩。
每日前一天在公務上受的氣,都會成為第二天痛快一個時辰的動力。
原本到了臘月初三,江南巡撫郭釗上書朝廷,新法已于十一月二十八在江南全省大行,舉朝狂喜后,百官都在犯愁,以后晨聊時該罵何人。
若沒了痛罵的人,那在宮門外等候的漫長功夫里,人生該是何等的無趣。
然而他們卻失策了,他們根本不愁沒人罵。
因為在臘月初五那一天,自內閣中傳出一則堪稱石破天驚的消息,震得整個神京城甚至整個關中整個天下,都為之側目!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功勛彪炳、權勢滔天的大乾元輔、新黨黨魁寧則臣,竟在內閣議政時忽然拋出了一個議案:
新法大行天下后,要進一步輕民賦,豐國庫。
這本是兩項截然相反,十分矛盾的口號。
減輕了百姓負擔稅賦,這是好事,可以得到好名聲,也可以得到好官聲,誰都想要。
可是減輕了稅賦,國庫就不可能豐盈。
不從老百姓手里收稅,天下難道還會掉餡餅么?
別急,寧首輔有高招!
不從泥腿子百姓手里收稅賦了,寧首輔要從皇親國戚、宗室王公、武勛親貴、文官武將以及全天下的鄉紳士子手中收稅。
不僅收稅納糧,還要當差,也就是徭役!
當然,早在前朝一二百年時,朝廷征收徭役已經可以用銀子代替,不用真的出徭役。
所以終歸到底,還是要收稅。
當這個議案從內閣中傳出后,整個神京城都為之失聲。
幾乎沒多少人相信此事,寧則臣莫非是撞客,還是失心瘋了?
想死都沒這樣作死的!
可是幾番打聽后,人們終于相信,此事是真的。
是真的……
那一剎那,整個長安城的統治階層們,紛紛炸鍋!
這是不給人活路啊!
皇親國戚、宗室王公、武勛貴胄們,一時間還沒太大反應。
他們壓根兒也不信寧則臣敢上門收他們的稅,有不怕死的上門試試……
所以反應最大的,就是京中百官們。
雖然他們大都是新黨,都算得上是新貴,若無寧則臣,他們大多數都不大可能進京當京官。
他們跟隨著寧則臣推行新法,處置起各省的抗法落后分子毫不手軟。
這些年罵那些利欲熏心的頑固落后分子,也都幾乎成了本能。
然而當割韭菜的鐮刀伸到了他們脖頸上時,雖還未落下,卻也激起了他們強烈的反彈!
所以,這十來天里,上朝百官們罵的最兇的,便是他們的黨魁寧則臣。
當有人動了他們的奶酪想要搶奪他們的利益時,別說是黨魁,就是親爹,他們都照罵不誤。
“辛辛苦苦干了這么些年,眼見大功告成之日,一分銀子的獎賞都沒見,這倒好,非但不給,反而讓咱爺們兒納糧交稅當差!最可笑的就是這個當差,你們說咱現在在干嗎?被窩里睡大覺么?”
“就是,那福建子苛刻忒過了些,是想用咱們的心頭血,染紅他的烏紗帽啊!這烏紗若是變成了紅色,那還是臣子的帽子么?”
“簡直是混帳透頂!我等寒窗苦讀十余載,一朝黃甲登科,改換門庭,鯉魚躍龍門,為的是什么?就是為了繼續當差納糧?朝廷優容養士的祖法還要不要?如我等與泥腿子無異,那我等還讀甚圣賢書?”
“我瞧那福建子就是個心懷叵測的,他這是要壞咱們大乾的根基啊!讓咱們當差納糧,這不是在作踐咱們是什么?咱們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咱們要是都完了,這天下也就完了!”
“正是,正是,福建子心胸歹毒!就是個活曹操!”
“對!活曹操!”
“欸!別說了別說了,來了來了,人家來了……”
正說著,就見一頂八抬青呢官轎,緩緩從金水橋方向過來。
那便是大乾元輔寧則臣的官轎。
只是若是尋常,此刻早有無數官員,不乏六部部堂,三公九卿這類重臣圍上前去。
與元輔大人大聲商議新法進程,以顯示他們忠于王事勤勉可嘉。
但近數日,只有寥寥無幾的人前去那頂青呢官轎邊陪行說話。
當然,這也許與新法已經大行天下了有關……
坐于官轎中的寧則臣,面色凜冽,目光如刀。
雖然他心知肚明,天子逼他如此行事之本意,是為了讓他“自毀長城”,敗壞名望。
畢竟,他當了十多年的內閣閣臣,更一手建立起新黨,如今天下督撫,十之八.九都出自新黨,換做他在天子那個位置,怕也睡不踏實。
又不想擔上殺戮功臣的刻薄名聲,才逼他先毀掉自己的根基。
再徐徐除之……
這些,他心里都明白。
但在叛逆和忠君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后者。
他為儒臣,為天子一手簡拔起來,實現了畢生政治抱負的儒臣。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況,后來他也想透徹了。
大乾政治地位最高,相對而言最有錢的,本就是皇、貴、士、紳四大階層。
這四大階層,掌控著天下至少八成甚至九成的財富。
若是能讓他們一體當差一體納糧,并形成制度,那大乾的江山,就算不能一統萬萬年,但至少能開創一個前無古人的新時代!
而推動此德政大行的他,也必將被青史所永記!
所以,即使要與整個天下為敵,他也絲毫不懼!
卯時三刻,皇城東門銀臺門大開。
元輔寧則臣自官轎而下,紫袍玉帶,不怒自威。
他站于百官之下,邁著官步,步步入內。
這時,禮部尚書曹芝跟至其身后半步,大聲道:“元輔,新法至此已初步大行,國朝當進入修養階段。禮曰: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元輔何必如此心急?”
寧則臣腳步不歇,邊走邊沉聲道:“無他,當一鼓作氣,成就盛世之基,不負皇恩耳。”
曹芝聞言,跺腳急道:“元輔!君不怕天下人說元輔太過苛刻,同為士人,相煎何太急耶?若元輔執意此行,必難逃暴虐罵名,一世清名盡付東流也!”
寧則臣聞言,頓住了腳步,回首,堅韌鋒利的目光掃過身后百官的面,卻無人敢與他對視。
即使他的得意門生和下僚們,也紛紛避開他的目光。
見此,寧則臣無動于衷,他低沉的嗓音沉聲道:“暴虐罵名?呵,我寧則臣,俯仰之間不愧天地,至于身后名之褒貶,就由春秋去定論吧!”
說罷,一揮袍袖轉過身,大步往麟德殿走去!
身后百官無不側目,心中只有煌煌一言:
我寧則臣,俯仰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
江南。
相比于京城只是謠言四起人心浮動,那么以揚州府為中心四散出去的江南之地,則處于一片恐怖的腥風血雨中。
短短不到十天的功夫,兩百余家鄉野豪族之家被移為平地。
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
一時間,整個江南都處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人心惶惶之態。
連推行新法干的熱火朝天的江南巡撫郭釗與按察使諸葛泰都不得不放心手中大業,親往揚州來見賈琮,相勸他務必以大局為重,不要再開殺戒了。
彼時賈琮其實已經達到了基本的目的,除卻少數幾個大豪見機不妙拋卻家人產業,早早的逃之夭夭外,其余大部分位于那張名單上的人都已經授首。
但賈琮還是沒有答應郭釗、諸葛泰收手的命令,他命錦衣衛沿著那些商道,再來回清掃了幾遍,直至確保沿途再無可威脅到押運司的力量后,方才收手。
給予郭釗、諸葛泰的答復也很簡單:“錦衣衛從未冤殺過一個百姓,緝拿不臣匪賊時,也做到了與百姓分毫不沾,敢無故驚擾百姓者,在錦衣衛內屬重罪!而所殺之人,雖多不欺負鄉杍百姓,卻對外鄉人狠辣無情。而外鄉人,亦是我大乾百姓。”
直至半個月后,年關前,錦衣衛才徹底收手。
而這時,整個江南六省綠林,聽聞錦衣衛三字則色變,退避三舍。
誅族之痛,誰能承受得起?
賈清臣三個字,如蓋世魔王一般,可在江南綠林使小兒止啼。
只是他們多不知道,賈琮自臘月二十五,便攜帶內宅家眷們,一起去了蘇州。
一是去林家祖墳,為黛玉之母,賈琮姑姑賈敏掃墓。
二來代黛玉處置一些蘇州的林家產業。
因賈琮兇威赫赫,林氏支脈族人們,敢怒不敢言……其實也不敢怒。
三來,則是領著內宅女眷們,暢游了蘇州古城,領略了番蘇州美景。
至臘月二十八,興盡而歸,往回揚州鹽政衙門。
準備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