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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奸計

  榮禧堂東廊下,三間小正房。

  由于賈政內書房就在左近,所以王夫人常于此處起坐宿夜。

  由于今年外面形勢緊張,各家各府都不過打發些二等婆子上門送禮祝賀。

  賈母不樂意接見,王夫人便在此處接待來客。

  過了午時,送禮之人盡了,王夫人尚未去賈母院侍奉,薛姨媽就從老太太房里抹完骨牌回來,笑道今日老太太手氣旺,贏了好些,不過許是高興的有些過了,早早的就疲乏了,也不想吃什么,撕了個鵪鶉腿子就碧梗粥,吃過就歪著去了。

  正好王夫人剛忙完,姊妹倆人讓廚房送來些清淡可口的菜肴,邊吃邊話些家常。

  薛姨媽見王夫人穿著一身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襖,髻上簪著一枚銜珠嵌白玉鳳鳥簪,雍容貴氣,笑道:“姐姐看起來倒比我還年輕好幾歲,這身打扮真合身。”

  王夫人淡淡一笑,看了薛姨媽一眼,道:“我都奔五十的人了,孫子都讀書了,哪里還講究這些?妹妹才年輕。”

  暖水綠千鳥紋宮紗薄綃襖,頭上簪著一枚白玉嵌珠銀步搖,較素色,她是寡居之婦,不好穿紅著綠。

  但氣色看起來,卻是不錯,只是沒王夫人的貴氣。

  薛姨媽笑道:“姐姐,前面一直聽宮里傳出信兒,大姑娘愈發受寵了。你家大喜的日子,怕是不遠了吧?”

  王夫人聞言,輕輕一嘆,低著頭夾了片花香藕片,放進口中慢慢咀嚼著,搖搖頭道:“宮里那種地方,最是信不得的,謠言越緊,常常越是反著來。如今又出了這樣一樁險事,真真聽著就讓人心寒。”

  薛姨媽忙笑著寬慰道:“你家不比旁家,斷不會有事。不說你家根基壯,是勛貴里拔尖兒的,且我聽蟠哥兒說,如今天子正在大用你家的琮哥兒。后宮和前朝素來分割不開,外面旺些,宮里也能受益。天子勤政,少近女色,兩個貴妃位都未封滿。若是大姑娘能進一步占著一宮,那你家才要愈發興旺了!寶玉能有個貴妃親姊,往后再有一個皇子親王外甥,這一輩子可不就是富貴之極?”

  王夫人聞言,面上到底忍不住生出笑意來。

  薛家還在內務府還掛著皇商的牌頭,所以能知道不少宮里消息。

  況且皇宮那種地方,本就藏不住什么秘密。

  去年至今,天子愈發勤的點了賈元春侍寢,宮外雖未宣諸于口,卻又是人所皆知的秘聞。

  以賈家的根基門楣,若是要晉封,的確少不得一個皇妃,甚至一步至貴妃位也說不準。

  真到了那一步,王夫人心想也不枉她禮了這么多年的佛……

  不過,她素是不愿將心思形于色的性子,聞言雖笑了笑,卻還是道:“這種事,不到落地,誰又能說得準……”不愿再多言,因而問道:“蟠兒近來可還好?早先進來給我磕頭,正巧錦鄉侯家派了媳婦來,我也沒顧得上讓他吃茶,說些話。”

  薛姨媽笑道:“你還讓他?他整日里沒安籠頭的野馬似的,還能怎樣?好歹這幾日他姨丈和舅舅都再三教訓他,不許出門半步,就在家里廝混著。近來倒是和璉兒走的近些,唉,不省心的孽障。”

  王夫人呵呵笑了笑,道:“他沒再鬧著回江南?”

  薛姨媽抽了抽嘴角,道:“他少做那美夢!寶丫頭說,琮哥兒看在姨丈和姨媽的面上,關照他一些,他就得了意了,在南邊兒稱王稱霸,人家都奉承他,請他東道,他便快活的不得了,不似在京里有人管束著,自然還想再回去。可琮哥兒到底和我們隔著一層,這光哪里好沾?不過姐姐,說起來,你家那個琮哥兒真是個厲害的,聽說在南邊殺了那么些人……”

  王夫人微微搖頭,道:“不過仗著天子的威風罷,他小小人兒,又有幾分能為?況且,造下那么多殺孽,日后怕是要損福祉。”

  薛姨媽忙道:“可不是嘛!我就這樣同蟠兒和寶丫頭說,在京里有你親姨媽在,咱們能在此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就是福氣了。那邊那種烈火烹油的氣象,看似熱鬧,未必就是福氣。”

  王夫人笑道:“那他們姊妹怎么說?”

  薛姨媽嘆息一聲,道:“蟠兒那孽障自然聽不進去,不過倒也不妨事,左右他一人下不得江南。寶丫頭倒是聽進去了,她素來聽話,如今每日和寶玉他們姊妹們頑笑說話,做做女紅,讀書寫字,總算有個省心的。”

  王夫人聞言笑了起來,道:“寶丫頭素來都是個懂事聽話的,我極喜歡她的性兒……”

  薛姨媽聞言,正想夸幾句寶玉“還禮”,忽見王夫人貼身大丫鬟彩霞從外面挑了門簾進來,面色有些焦急,便先停了下來。

  王夫人微微皺眉問道:“出了何事?”

  彩霞忙道:“太太,襲人打發了惠香來傳話,說二爺在三姑娘處頑耍時,被平兒姑娘的小丫頭給打了。”

  王夫人眉頭皺深了些,道:“這叫什么話?一個小丫頭怎么會打寶玉?莫不是在頑笑?”

  她知道自己兒子的習性,并不大信。

  彩霞猶疑了下,道:“太太,我看惠香說的不像是頑笑。她親眼看到平兒身后那個丫頭,只一下,就將二爺打的連椅子一起摔了出去起不來……”

  “什么?!”

  王夫人聞言唬了一跳,面色驟然發白,又聽一旁薛姨媽道:“哎喲,莫不是那叫什么小五小七的丫頭?我聽寶丫頭說,那是琮哥兒送給她們防身的丫頭,都是出身江湖鏢局的……”

  王夫人聞言心里愈發緊張,忙追問道:“寶玉如何了?可有什么閃失?”

  彩霞道:“惠香不知,她看到后唬了一跳,就跑去告訴了襲人,襲人又趕緊打發了惠香來報信兒,她自己趕去三姑娘院里去看了。”

  王夫人面色焦慮難看,坐不住了,沉聲道:“走,我們去看看……”

  正準備動身,又見彩云進來說話,道:“太太,襲人讓人來傳話,讓太太萬不必著急,說寶二爺沒事,正頑著呢。”

  王夫人心里海松了口氣后,惱道:“還頑?去,讓她們都過來,我倒看看,什么樣的丫頭這般沒規矩!平兒如今也用上丫頭了?”

  薛姨媽在一旁笑道:“琮哥兒對她不同,偏寵些也是有的。當初琮哥兒在東路院受難時,平兒這丫頭心善,設法給他送了些吃食,便讓他記在心里。他這樣沒娘疼的,本就容易看上年紀大些的。如今雖還沒抬舉她,想來也是早晚的事。看在琮哥兒對姐姐素來恭敬的面上,還需給她留些薄面。”

  王夫人聞言雖知有理,可想到一個上不得臺面的丫頭身邊的丫頭,竟敢打她的寶玉,心里怒火實在難消,到底打發了兩個嬤嬤去叫人……

  一眾人從探春院兒往榮禧堂去,路上,寶釵小聲對小七道:“一會兒記得給太太磕頭,太太問什么,你就答什么,本本分分的就好。你放心,太太是最心懷慈悲的,不會責怪你的。”

  一旁寶玉見小七嚇的面色發白,忙笑道:“你別怕,一會兒我就同太太說,是和你鬧著頑,自己沒坐穩當,摔了過去,不礙事的。”

  另一邊平兒則在同襲人道惱,襲人會做人,哪里肯受,小聲同平兒笑道:“姑娘又拿我取笑,到底是我們二爺自己不尊重,且他又沒什么事,不妨事的。不過姑娘還是要教教那個丫頭規矩才好,今兒得虧寶姑娘喊住了,若果真出了什么差池,二爺有個好歹,連姑娘都脫不去罪名呢。”

  平兒輕輕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一眾人說著話,到了榮禧堂東側三間小正房,早有丫頭進去通秉,出來叫眾人進去。

  小五和小七哪里見過這等富貴做派,唬的小臉發白……

  等一眾人入內后,就見王夫人沉著臉坐在炕邊,先拿眼睛將笑嘻嘻的寶玉上下打量了五六遍,見他果真沒事后,才放下心來。

  便不再理他,與眾請安的女孩子點點頭后,目光在兩個不認識的小丫頭身上頓了頓后,看著跪在地上的平兒,眼睛瞇了瞇,道:“你這丫頭,又跪著做什么,還不快起來?”

  平兒忙道:“都是我沒教好小七規矩,讓她沖撞了二爺,我這些年掙下的一點臉也全沒了。特來向太太請罪……”

  說著,回頭看向小七。

  小七繃著小臉,跟著跪了下去。

  王夫人又看了小七、小五二人一眼,見她二人身量嬌小,并不似想象中的魁梧壯實,奇道:“這樣一個小丫頭子,怎把寶玉推倒的?”

  寶玉忙賠笑道:“太太不知,實是我自己沒坐穩當,頑笑間不小心,這才摔倒在地上的,也不知怎么就驚擾了太太。”

  王夫人聞言,雖還將信將疑,但見平兒如此恭謹,寶玉也無事人一樣,心頭震怒總算消散了大半,對平兒道:“起來罷,原先你跟著鳳丫頭時,素來嚴謹,從未出過岔子。如今你身份不同了,也不好大意了去。既然丫頭領進了門兒,該教的規矩總還是要教的。”

  平兒忙道:“太太說的是,我記下了,回頭就教她們規矩。”

  王夫人嘆息一聲,道:“那就起來吧,以后多注意些便是。”

  平兒又再三感謝后,方領著小七起來。

  然而正當氣氛緩和下來時,卻見王熙鳳面色緊張的急急趕來,進門后就問道:“好端端的這是怎么了?寶玉有事沒有?怎有人到老太太處告狀,說平兒跟前的一個丫頭把寶玉打狠了,都打倒在地上了?老太太現在震怒,讓叫你們過去呢!”

  眾人聞言心里登時咯噔一聲,若護著寶玉方面,王夫人還講些道理,那賈母就是完全不講道理了。

  為了寶玉連賈赦、賈珍、賈璉都罵,更何況是一個丫頭的丫頭?

  平兒面色蒼白,寶釵等人也無不大感棘手,就聽王夫人道:“去吧,老太太喊你們過去,你們照實說便是。”

  眾人聞言,只好一起垂頭喪氣的往那邊去了……

  等出了游廊,見一眾人都愁眉不展沒個法子,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賈環卻動起了腦筋。

  他可不愿看到賈琮的人受到懲罰,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轉,目光忽然落在了寶玉身上,眼睛一亮,然后悄悄的脫離了隊伍,跑開了……

  夢坡齋內,賈政正在讀覽江南世交故舊們寄來的書信,聽其言語中多有褒贊賈家之言,且夸賈家出了麒麟兒,心中大為舒悅。

  賈政心喜讀書,對于那些世代書香,在士林中極有名望的江南大儒們,心向往之。

  只是往年里,江南那些名望巨室們,少有與賈家書信來往者。

  如今得到這些書信,賈政心知必是因為賈琮在那邊揚起了偌大的名聲。

  故而才能讓這些士林大儒們,親自書信于他,請教教化家中子弟之法,言辭肯肯。

  這讓賈政心中大為受用……

  正這時,賈政卻忽然聽到一陣“蹬蹬蹬”“蹬蹬蹬”的腳步聲,壞人清靜。

  他知道,仆婢們再沒膽子這般做,必是自家子弟。

  剛才在信里被一眾當世大儒請教管教自家子弟的良法,賈政正自矜之時,豈能允許孽畜壞了心境?

  起身走出書房,沖著正在庭院內瘋奔的那道身影喝道:“該死的孽障,跑什么?野馬一般,欠管教么?”

  賈環見賈政出來,登時唬的骨軟筋酥,低著頭小聲:“原沒跑,是……是……”

  “是什么?”

  賈政見他形容猥瑣,愈發不喜,怒聲喝道:“說不出個原委來,仔細你的皮!”

  賈環眼睛左右瞄了瞄,見無人來往,便乘機道:“老爺,兒子剛才見著了一樁惡事,然后才跑的……”

  賈政見他眉眼不正,厲聲斥道:“混帳話!我家素為積善之家,焉有惡事?”

  賈環忙道:“老爺,兒子剛見寶玉哥哥攔住了平兒姑娘的丫頭小七,動手動腳的想要強女干,小七不從,推了寶玉哥哥一個跟頭,寶玉哥哥就告到了老太太處,說他被平兒的丫頭打了,要老太太打死小七和平兒呢,如今,平兒和小七都被叫了去,這會兒怕已經打死了……”

  賈政本無機變之能,聽聞此言,也顧不得辨別真偽,直氣的面如金紙。

  剛剛他才因賈琮得了那么些當世大儒的稱贊,夸他有育人之能,誰曾想,只一轉眼功夫,他親生兒子就干下這等喪盡天良的混帳事!

  豈不如同在往他臉上扇耳光?

  更何況,連他都知道賈琮素來對那個叫平兒的丫頭不同,若是因為這樣的事,害得平兒無辜被責打出問題,往后他還有何顏面再見賈琮?

  且若是此事讓江南之地的大儒們知道了……

  他賈存周還有何面目再做人?

  念及此,賈政顧不得儀容,大步往賈母院趕去。

  見此,賈環吸了吸鼻子,耷拉著眼皮,忽地癟著嘴壞笑了聲,又匆匆趕去看熱鬧……

  等賈政氣喘吁吁的扶著腰趕到賈母院時,正看到紫檀大插屏下,四個健婦站在那,兩人舉起板子要往伏在凳子上的人身上打。

  見此,賈政目眥欲裂,厲聲喝道:“快快住手!”

  榮慶堂里面聽到賈政的聲音,一群人紛忙出來。

  待賈政看到寶玉面色蒼白的從氈簾中出來后,指著他顫著手指怒聲道:“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干凈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寶玉聞言,如遭五雷轟頂!

  躲在院門后悄悄往里看的賈環看到寶玉魂飛魄散的表情,差點沒笑出聲來,好懸才掩住了口。不過又有些遺憾,因為他知道,縱然他老子賈政想要打死寶玉,說的再狠,可這里是老太太院里,老太太斷不會讓他動手的。

  果不其然,還沒等賈政動手,就聽里面賈母顫巍巍的聲氣傳來:“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凈?”

  賈環深感遺憾,還想再看下去,等奇跡發生,卻見廊下探春正使勁拿眼的瞪他,給他使眼色,讓他快滾!

  賈環雖不樂意,可想了想,還是見好就收的好,把臉上的幸災樂禍色斂去,換上半死不活甚至兔死狐悲的悲色,搖頭嘆息一聲,就要轉身離去,結果剛轉過身,就見王夫人正漠然的看著他……

  賈環差點沒把腸子給嚇出來,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干巴巴道:“太……太太,快去里面看看吧,老爺要打寶玉哥哥……”

  王夫人看了看賈環臉上的悲色,心中納悶,以為他轉了性,便對他點了點頭,道:“你也起來吧,回頭去我那里領玫瑰鹵子,又進了兩瓶……”說罷,進了院子。

  她雖然心里也急,可料想有賈母在,斷不會讓賈政打了去。

  等王夫人進去后,賈環海松了口氣,再不敢停留,一溜煙兒的跑沒了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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