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自崇康十三年底始,神京城壓抑了太久。
接二連三的大案發生,壓的人們心頭沉悶的喘不過氣來。
因此,等稍有些風平浪靜時,憋悶了太長時間的勛貴高門們,便開始恣意的享樂受用。
就錦衣衛得來的信兒,這幾日整個神京城的酒肉消耗,比前兩個月加起來還要多。
人們如同瘋了一般,吃喝玩樂,醉生夢死。
賈家,似也沒能逃過這個怪圈。
總有理由,將大家召集起來,日日飲酒作樂。
連賈政都做過一回東道……
今日是探春的生兒,這樣的借口,自然少不得一番高樂。
兩臺戲班子早早進了府,這會兒怕已經唱了許久。
賈琮走上榮慶堂抄手游廊時,便聽到吹吹打打的聲音,唱的是《魯智深醉鬧五臺山》。
賈母是個性喜熱鬧的,必是有人投其所好。
“喲!侯爺回府啦!”
抱廈門前幾個小丫頭子正擠在一起往里看的高興,忽一小丫頭子無意看到賈琮到來,忙驚喜道。
其她丫頭唬了一跳,不過見賈琮面色淡然,并無惱色,便爭著撩門簾。
又見有人往里面通報,賈琮微笑頷首,進了門去。
鼓樂聲止。
賈琮見燭火通明下,滿堂珠翠。
一雙雙眼眸目光各異的看著他,多是歡喜之色。
他面上亦帶著一抹微笑,先朝“壽星婆”點點頭后,與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等親長見禮。
叫起后,賈母先問道:“太后下懿旨傳你進宮所為何事?可是像人說的那樣,罰你跪太后宮去了?”
賈琮聞言,眉尖輕挑,道:“誰說的,傳的這么快?”
“啊?!”
一陣驚呼聲,賈母眉頭一皺,道:“果真去跪了?好端端的,太后娘娘緣何罰你?可要緊不要緊?”
見她一副擔心惹禍上門牽連到賈家的模樣,賈琮呵了聲,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太后瞧哪個勛貴子弟不順眼,罰一頓出出氣也是有的。”
賈母見他如此敷衍,差點沒背過氣去,就聽王夫人溫聲道:“琮哥兒,到底怎么回事?”
賈琮頓了頓,道:“真沒甚大事,就是前兒太后侄孫女兒,那位芙蓉公子尋我,想要我徇私枉法,被我當眾訓斥了兩句。然后成國太夫人今日就進宮向太后告了一狀,太后便讓我去慈寧宮跪著了。跪完也就完了……”
“你說的輕巧!”
賈母惱道:“那葉家女孩子是太后最看重的娘家侄孫女兒,她家里如今就這么一條血脈,連親王公主都讓她三分,你就敢如此輕狂?倘若太后氣急,鳳顏大怒下,你還不累及全家?”
今日賈琮本就心情不順,再聽賈母這般言語,真是讓人生氣。
他淡漠道:“老太太放心,果真惹出什么禍事來,我就把爵位讓給寶玉,然后上門去給人當牛做馬,絕不會牽連到家里的。”寶玉面色無辜,低下頭去,心里無語這干他甚事……
“你!!”
許多事做得說不得,說出來太難看。賈母此刻就被犀利捅破窗紙的賈琮懟的下不來臺,一張臉羞惱震怒。
眾人驚駭之余,看著垂著眼簾的賈琮身上肅煞之氣,都明白過來,他今日心情必是極差的。
賈母在內宅待了一輩子,雖然后半輩子只順心順意的享福受用,但她卻并非是不會變通之輩。
哪個婆婆不是從媳婦熬出來的?
年輕時在舅姑跟前站規矩那些年,若練不出一副察言觀色的好能為,那必然過的艱難。
這種本領時間久了,也就刻在骨子里。
雖然好些年沒用了,但如今……這本領似又有了用武之地。
賈母也看出賈琮今日情緒不對,竟生生忍下了怒氣,只尋思著改日再同這個孽障好好算賬。
王夫人卻愈發溫和的同賈琮道:“好孩子,老太太并非這個意思,只是擔心你年輕氣盛,惹出了罪過壞了自己的前程。快別往偏處想,你素是懂事的呢。”
賈琮聞言,輕輕呼出口氣,抬起眼簾,見滿堂人大半都目露擔憂的看著他,歉意一笑,躬身道:“是琮之不是,給諸位賠禮了。”
薛姨媽忙笑道:“也是難為琮哥兒了,外面那樣多的大事,背負極重,他才這么點年紀……”見賈母老臉又有些掛不住了,忙調轉話鋒,笑道:“不過老太太說的亦是老成之言,這世上事上,最難得的便是一個忍字。我時常在家教你薛大哥,在外面務必要戒急用忍。發脾性鬧一場容易,能忍一步卻難。但忍那一時,卻可風平浪靜啊。這世道,什么也沒平平安安順順心心好!”
賈母聞言大為高興,贊道:“姨太太說的在理。”
這邊見賈琮面色又淡了下去,王夫人忙笑道:“今兒三丫頭生兒,快別說這些了。”
不過王夫人心里還是感嘆,這世道,終究是爺們兒的天下啊。
曾幾何時,連生計都艱難的大房庶子,如今竟到了連她都要看臉色,不愿見他發作的地步。
倒不是說王夫人怕賈琮,只是不愿意鬧將開來大家太難看。
投鼠忌器。
哪怕在心底深處,她仍舊看不起賈琮的出身,可是……
王夫人也不得不承認,如今主掌賈家所有外事的賈琮,已經有足夠的資格與內宅分庭抗禮了。
而內宅,終究還是要依附前院爺們兒而存的。
賈琮有掀桌子的血勇,她們卻沒有。
真激起賈琮的性子,鬧的大家都下來臺,內宅顏面喪盡不說,也失了立足之地。
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對于賈琮,王夫人更傾向于在他興盛時籠絡好,利用好。
而不是沒有利處的對抗……
真要有什么仇怨,也不該在人勢旺時計較……
其實賈母,亦是同樣的心思。
只是她坐在賈家最高處坐的太久了,更好臉面些,也更難放下架子。
不過,在賈琮日益強勢下,她還是知道怎么做才最好。
沉默是金。
在王夫人、薛姨媽的幾番說笑后,賈琮終于入了席。
先將畫軸送給了探春,賈琮微笑道:“三妹妹,祝你之青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茂,如南山之壽。”
“好詩!”
賈環捧哏道。
寶釵、湘云等飽讀詩書的女孩子聞言紛紛“噗嗤”一笑,探春先紅著臉接過畫軸后,再沒好氣兇巴巴的瞪了賈環一眼。
賈環莫名,難道他三哥作的詩不行了?
就聽一旁賈蘭小聲道:“這是先秦之詩,不是琮三叔寫的……”
賈環馬屁拍在馬腿上,垂頭喪氣的低下頭。
上頭王夫人淡淡看了賈環一眼,薛姨媽卻笑問道:“三姑娘,你三哥哥給你送的什么?莫不是一副字?早就聽說琮哥兒寫的一筆極好的字,三姑娘又那樣愛讀書寫字……”
賈母對探春道:“三丫頭,既然姨太太想看,就同她看看罷。”
探春聞言登時俏臉一紅,先拿眼看向賈琮,見賈琮微微頷首后,方起身解開紅系綢,展開了畫軸……
“哎喲!”
卻是王熙鳳最先驚呼一聲,但沒人理她,眾人的眼睛都直勾勾的看著那足有四尺長的畫卷上。
那哪里是畫兒,分明是活生生的又一個探春啊!
那頭發,那眉眼,細膩到連睫毛都不曾疏漏。
還有那淺笑,愈發添了靈氣和生氣。
那……嗯?
這身段身形,畫的也太傳神了些吧?
不過,這會兒子卻沒人明著說什么。
再怎樣,她們也不會認為賈琮對探春有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正經的堂兄妹,和親兄妹有什么差別?
她們只當這種畫兒就該畫的一模一樣……
“琮哥兒還有這能為?”
薛姨媽驚奇不已道,眼睛舍不得離開畫卷。
其實賈家姊妹們早就都得了賈琮畫的畫像,只是從沒有畫過這樣大的。
而且賈琮給她們的是速寫,畫風總有些粗糙,不比這幅寫真細膩傳神。
想想后世女孩子有多喜愛自拍,就能明白此刻榮慶堂的女人對惟妙惟肖的探春畫像,產生多大的興趣。
莫說她們,連賈母這會兒都面色動容更心動了。
她想的自然不是自拍臭美,而是身后事……
若能留下這樣一幅畫當遺像,那豈不跟一直活著一樣?
她這個年紀的人,最在意的就是這個了。
不過,賈琮這該挨雷打的不孝種子,竟絲毫沒看到她眼神的暗示……
倒是湘云直接:“琮哥哥,等下月我過生兒,也要這樣一幅畫兒!”
賈琮微笑著應下后,又從懷里取出一個錦盒,遞給探春道:“只一幅畫兒還是單薄了些,前兒我才尋摸到的好頑意兒。”
探春先收起畫卷,然后歡喜的接過,見其她人巴巴的望著,滿臉笑容的拆開來看。
等看到里面是一個精美的銀質盒子,卻打不開,探春不解的看向賈琮。
賈琮接過后,在盒子下摸索了下,然后扭住一物什,再松開,眾人就聽到一陣悅耳的樂聲從銀盒中傳出。
一時間,整個榮慶堂連主子帶丫鬟婆子,一個個目瞪口呆的看著那銀質盒子。
一個個驚疑:莫非是仙法?
賈琮一邊吃著飯菜,一邊拿眼睛看著一個個面孔,心里呵呵笑著。
其實還要早二百年,瑞國,也就是瑞士,就有了用發條來奏樂的機械音樂。
到現在,雖然還不能奏出成曲的音樂,只能發出一段音色,遠談不上音樂。
但也足夠震驚內宅諸人了,如同在看仙寶!
探春以莫大的毅力,才將目光從八音盒上移開,遞還給賈琮道:“三哥哥,這太貴重了,我受不起。”
賈琮沒接,只輕笑了聲,對其他姊妹道:“不過是個頑意兒,從西洋來的,你們若喜歡,等回頭我再尋幾個送你們。今兒這個,先給三妹妹,誰讓她趕了個巧兒,正好今兒過生兒。”
寶釵最是大氣,笑道:“合該如此。”
其她姊妹們也紛紛收了艷羨的目光,笑道她們等賈琮的大禮。
唯有賈環,一雙眼睛差點沒瞪出來,咕嚕嚕的盯著探春手中的音盒,恨不得立刻到手。
等看到寶玉笑嘻嘻的從探春處借走了八音盒,戲言要借三五年時,賈環眼睛登時紅了起來!
他正想回頭讓他娘趙姨娘從探春要了來,好生耍幾年,卻不想被寶玉給捷足先登了!
氣的他直想沖上去撕碎了寶玉,奪回音盒好做他這一支日后的傳家寶!
沒錯!他認為這個音盒能當傳家寶!
不過賈環也只敢想想,哪有膽子當著賈母、王夫人的面動粗。
連正經瞪人家也不敢,只拿眼剜一下后,又忙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再剜一眼,左右看看無人發現,再剜一眼……
渭水之上,一艘三層樓船緩緩行駛著。
此刻,站在三層樓船的臨窗邊,就著月色,已經能遙遙遠眺到那座當世第一大城了。
明早,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