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哥哥?”
黛玉見寶玉進來后,有些高興的喚了聲,稱呼一如當年。
然而……
聽在寶玉耳中,這聲“寶哥哥”,卻比當年少了太多的親近。
只是久違相逢的親戚見面后的熱情招呼罷。
怎會這樣……
不過,沒等他回味太久,落他身后一步的寶釵、湘云、探春、迎春等姊妹們已經進來。
許久不見的姊妹們重逢團圓,氣氛登時熱鬧起來。
一時間“林妹妹”、“林姐姐”、“顰兒”各般稱呼此起彼伏,好不親近。
聽著黛玉和姊妹們的招呼,寶玉愈發覺得方才那聲寶哥哥,是那樣的空泛。
他心里忽然難過之極,呆呆的站在那兒……
“咦,顰兒這是怎么了?”
寶釵正拉著黛玉的手寒暄問候,看到她眼角殘留的蘊意和眼淚,忽地一怔,問道。
賈琮看了過去,正好同寶釵四目相對。
就聽黛玉輕聲道:“方才三哥哥同我說了璉二哥的事,因而落淚。”
聽聞此言,眾人一嘆。
然而這話聽在寶玉耳中,卻猶如天籟。
是了,方才必是眼花了,林妹妹只是因為璉二哥的事在哭泣落淚,并沒其他的事……
許是這心理安慰起了作用,寶玉再看黛玉,愈發猶如天宮仙子。
只見她隨云髻云鬢堆縱間簪著一支精美的白玉釵,釵畔一只薄玉蝴蝶精巧靈動。
晶瑩清秀的耳墜上墜著一雙玲瓏點翠珠,靈氣昂然。
身上穿一襲鵝黃縷白銀輕羅長裙,用極淺色的絲線繡了纏枝寶相花,華而不俗……
林妹妹愈發出落的超逸靈氣,風流動人了。
一時竟看呆了去……
“咯咯咯!”
見他這般,落在后面些的惜春掩口笑了起來。
寶玉回過神,見眾人都在看他,連黛玉都靈眸清明的注視著他,寶玉圓臉登時漲紅,卻鼓起勇氣對黛玉道:“林妹妹,咱們回家去罷!”
黛玉輕笑一聲,溫聲道:“寶哥哥,我爹爹在東府呢。”
此言一出,好幾人眼神一下微妙起來。
黛玉以“我爹爹在東府”之言回答,這言下之意,豈非東府才是我家?
寶釵又看向了賈琮,卻只見賈琮面帶微笑站在那里,似感到她的眼神,也看了過來,微微頷首。
寶釵眨了眨眼后,按下心中的不安,就見寶玉有些焦急道:“姑丈在這,你可以每天過來看呀!我可以和你一起過來看,姑丈不是醒不來么,讓嬤嬤丫頭服侍就好了……”
此言一出,探春等人恨不能以手掩面,再糊涂,也不能當著黛玉的面說這話啊。
果不其然,就見黛玉俏臉登時一沉,紅了眼圈,不過出奇的沒有掉淚,她看著寶玉道:“寶哥哥,我爹爹只是臥床休養,等養好了些,就能醒來了,不是醒不來。他如今臥病在床,我做人女兒的,怎能不多陪他?”
寶玉心里其實依舊沒有釋然剛進門時看到的場景,哪怕他自己尋了個理由為那一幕開解,依舊不能完全釋懷。
所以,他無比迫切黛玉快離開這里,在西府,他專門為她看過院子,看過窗紗……
他認為他已經全部準備好了,可黛玉看起來似乎不準備回去,這怎么得了?
急火沖昏了頭,寶玉上前一步,就準備拉住黛玉的手,帶她回家,卻見黛玉不動聲色的退后一步,避開了他,眸眼清明的看著他道:“寶哥哥,如今姊妹們都大了,不好再這般頑鬧呢。”
一番話,說的寶玉面色登時漲紅,心如刀絞,額頭青筋畢露,又見賈琮不知何時站在了黛玉身旁,微微皺眉看著他,一時間,寶玉腦袋內直嗡嗡作響,似整個世界都開始延滯緩慢起來。
他能聽見自己的大口喘息聲,能聽到旁邊似好些人在說著什么,可又聽不清明。
他覺得呼吸的艱難,就伸手往脖頸處拉了拉,待手觸碰到衣內項圈上那塊溫潤的玉時,寶玉忽地怒從心來,他一把將通靈寶玉從項圈上拽下,怒吼一聲:“你還算什么寶玉?我砸爛你這勞什子玩意兒!!”
說罷,將手中玉狠狠摜在地上,“啪”的一聲。
眾人驚駭之余,寶玉見那玉竟未摔碎,似在嘲笑他一般,蹦了幾下又躺在地上,愈發面容猙獰,要尋東西去砸碎它。
迎春等人早已唬的落淚,寶釵等人想去勸可見他癡狂,都心有悸色,黛玉也蒼白了臉色。
這時,就聽賈琮沉聲道:“紫鵑,去前面傳我親兵,請老爺來罷。”
紫鵑聞言,怯怯的應了聲,還未動腳,就見寶玉已如雷擊一般凝固在那……
黛玉悄悄的對紫鵑搖搖頭,紫鵑看了看,又看向賈琮,賈琮卻沒看她,想了想還是聽了黛玉的。
賈琮皺眉看著站在那淚流滿面的寶玉,喝問道:“你怎么了,發什么脾氣,你還是孩子么?”
寶釵過來拉住賈琮的胳膊,勸道:“好了,必是寶兄弟想偏了。”又對黛玉道:“之前一早上,寶兄弟都在盼你回來,還專門喊了林之孝家的給你換了紗帳和窗紗。顰兒以后不住西府了,要在這邊住么?”
黛玉聞言搖頭道:“還是要去那邊陪老太太的,不過十日里總要過來住幾天,侍奉父親。只是現在果真不能立刻就過去那邊,爹爹剛安置下,還要守著看看,有沒有干礙,會不會水土不服。”
聽聞此言,一眾女孩子們都無語了,看向寶玉,人家還是要過去住的,你折騰個啥……
寶玉聽聞原來是這樣一回事,真真恨不得尋條地縫鉆進去,面紅耳赤的無地自容。
賈琮過去拍了拍他肩膀,道:“行了,都自家姊妹,誰還不知道你的性子?有什么好臊的?不過正如林妹妹所言,如今都大了,不好像以前那般了。寶玉,你雖是我兄弟,可林妹妹也是我妹妹。林姑丈昏迷前,特意在病床前托付于我,讓我照看她一些,下次你再這般,我就果真請老爺了。”
寶玉聞言,愈發抬不起頭來,訥訥不敢言。
“老爺”二字對他而言,與緊箍咒無異。
前世在紅樓夢中,他也摔過幾回玉,卻無一回敢讓賈政知道。
若讓他老子賈政知道,賈政或許會上演一出真人版摔玉的戲碼……
“好了,都別只顧著和林妹妹說話了,日后時間還長,大家都去看看林姑丈吧。雖然姑丈還未醒來,咱們做晚輩的,總要盡份心意。”
聽完賈琮說完,見黛玉面色柔和的看賈琮,寶玉更是悔的差點想拿頭撞墻。
這等禮儀功夫,他原比賈琮做的還好,可剛才實在是……
被刺激的暈了頭。
眾姊妹們一起進了內臥,隔著紗帳,同病床上悄無聲息的林如海見了禮。
到這一刻,莫說探春等人,連寶玉都不鬧了。
一個好好的大人,就這樣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這情景,著實讓人揪心。
寶釵見黛玉又紅了眼圈,輕聲安慰了兩句,賈琮道:“出去吧,我讓池玉安排好人手在這邊看著,一天十二時辰都不斷人。那位張名醫再過半月就到京了,到時候也住在府上,不會有事的。”
黛玉看了賈琮一眼后,點點頭,隨眾姊妹們出門而去。
又略略坐了坐,便一道往西府走去。
榮慶堂外抄手游廊下,幾個丫頭一直翹首以盼,等見到好大一群公子小姐出現在游廊那頭,登時高聲往里面傳道:“林姑娘回來啦!”
那邊寶釵等人都笑了起來,對黛玉道:“都等著迎遠客呢。”
又見門簾挑起,王熙鳳從里面出來,看著這邊未語笑先聞,高聲笑道:“哎喲喲!可盼來了!了不得,林妹妹如今出落的愈發和仙宮仙子一樣,果比原先更好了!”
說罷,幾步上前,搶人一般拉著黛玉往里面走。
寶釵在后面笑罵道:“鳳丫頭瘋了!”
王熙鳳回頭反駁道:“你懂什么?我們顰兒人還沒到,好幾大箱子已經送了來。我尋思著,這應該不是嫁妝,有些早了,那必定是給我們帶的禮,能不好好巴結她?”
眾人哄笑,黛玉羞的俏臉暈紅,舉手作勢要打王熙鳳。
王熙鳳大笑著,牽住黛玉的手,似真的急著挑禮物般,急急進了里面。
待賈琮等人跟隨入內時,就見賈母正百般憐愛歡喜不盡的拉著黛玉問話。
看到黛玉確比原先長的還要好,特別是身子不再那么單薄瘦弱,說話時也不氣喘了,真真讓她老懷甚慰。
又問了許多關于林如海的事,如病如何了,吃什么藥,郎中說幾時能好,官兒如何了,家業怎樣了……
一連串的問題后,方再憐惜道:“好孩子,如今這里便真是你的家了,往后哪也不用去了。”又對賈琮問道:“你姑丈家的家業,你都收著?”
賈琮正與賈政、王夫人、薛姨媽等人見完禮,聞言答道:“是姑丈昏迷前托付于我的,因為之前蘇州那邊遠房林氏族人來后,為貪圖林家家財而欺負林妹妹,林姑丈心寒之后,就做了決定,等日后林妹妹出閣后,擇一子承嗣林家香火,繼承林家家業,這些事都讓我看著。在此之前,也由我代林妹妹看管著。除卻林家家業外,還有姑母的嫁妝,這些也等日后林妹妹出閣時,都一并給她。對了,姑丈說家里應該還有份嫁妝單子,老爺什么時候得閑了,可以去點驗一番,畢竟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賈政聞言哭笑不得道:“這還有什么可點驗的,如今林家就外甥一人,沒人分她家業,嫁妝自然都在那里,不必費這事,琮兒替你林妹妹收好便是。”
賈琮點點頭道:“正從船上往府里運,單存一庫,用鎖封死,等來日林妹妹出閣時再開。”
賈政點頭道:“這是正理,合該如此。”
黛玉俏臉羞紅,不愿再說這事,和紫鵑一道,將從揚州帶來的各般土產禮物,分送與各位親長和姊妹,連賈琮都有一份。
眾人笑著謝過后,賈母對黛玉道:“你先同寶玉她們一道去你院子看看,有什么不合適的,同你鳳姐姐說。”
黛玉何其聰明,知道賈母必有事同賈琮說,多半是事關邱姨娘的,她確不便留下,就同寶釵等人一并離去了。
等她們走后,賈母問賈琮道:“那何在?”
賈琮聞言微微皺了皺眉,答道:“已經遣人送到后廊下,尋了一處小宅院安置妥當了,有人伺候服侍著。不過沒告訴她璉二哥的事,只道璉二哥正在外公干,許是半年功夫才能回來。若告訴她璉二哥的事,怕會橫生枝節,沒必要。”
賈母聞言,沉著臉哼了聲,道:“你倒心細……”想了想,也沒想到這事還有什么好說的。
又問:“你林妹妹知道了?她怎么說?”
賈琮道:“原本不知道璉二哥沒了時,還挺惱,想著要讓老太太、老爺太太主持公道。可聽到璉二哥沒了,也就不惱了,還哭了一起子。”
賈母聞言面色和緩下來,道:“她是個好孩子,心地最是善良,像她娘,也像我。”
賈琮呵呵了聲,沒有說話。
賈母:“……”
王夫人忙問道:“琮哥兒,剛才寶玉在你那邊可鬧了什么沒有?”
賈琮聞言眼睛驟然一瞇,東府的事,西府怎可能這樣快知道?
王夫人被賈琮陡然犀利的目光刺了下,心頭一跳,又道:“我剛瞧著,他好像不大好……”
賈琮聞言,輕輕呼出口氣,道:“唬了我一跳,我還以為太太成了神仙,能看到東府呢……”一個頑笑化解了剛才的不恭后,賈琮又微笑道:“剛寶玉是鬧了場,不過是誤會。”
賈母剛心思全在黛玉身上,沒留意到寶玉,這會兒聽了急問道:“好端端的,寶玉又怎會誤會鬧場?”
賈琮道:“因為林姑丈剛至都中安歇下,林妹妹想等等再過來與老太太、老爺、太太請安,想多觀看留意一下,看林姑丈有沒有不適不妥之處……”
賈政點頭道:“外甥心細知孝道,合該如此。”
賈母奇道:“寶玉會不愿意?”以她對寶玉的了解,斷不會如此。
賈琮搖頭笑道:“他可能太想讓林妹妹來見老太太了,見了面就想拉她過來,林妹妹不愿,就鬧了回。不過后來都說開了,也都好了。”
賈琮見賈政氣的臉色發黑,笑道:“老爺,這回您就看在侄兒的面子上,別訓他了,不然侄兒倒成了反叛小人,實在不敢當。若不是太太問起,侄兒不敢說虛言,這話也是萬萬不能說的。”
賈母忙替寶玉打圓場道:“極是極是,原是誤會了,你不許打寶玉。”
賈政苦澀嘆息一聲,道:“原只以為他不如琮兒,如今竟連外甥女也不如了。”
說罷,連連搖頭離去。
聽聞此言,賈母面色一滯,王夫人心里更是膩歪厭惡到了極致。
倒不是對賈琮,而是對……林氏女。
往日里都不曾有事,偏她一回來就生出這么些事來。
“對了,大太太家那個侄女兒呢?”
賈母忽然想起來問道:“到底是親戚,不好怠慢了。”
賈琮點點頭,道:“因得知了大太太過世的信兒,所以留在東府跪靈位呢。等明兒沐浴更衣后,再來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請安。”
賈母聞言,和王夫人等人對視了眼,感嘆道:“是個好孩子……”
眾人又說了一起子話,各有心思,過了一盞茶功夫,便散開了。
不過剛出榮慶堂,賈琮正要離去去尋姊妹們,就聽王夫人笑道:“琮哥兒隨我去吧,有些話要說呢。”
賈琮一怔后,自沒有拒絕的道理,便隨賈政、王夫人、薛姨媽一道去了榮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