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賊!!”
楊養正看到登堂入室之人后,目眥欲裂,驚怒交加,厲聲罵道。
賈琮面色漠然,他先與宋巖行了一大禮后,步步上前,又一旁取了張椅子來,放在宋巖右側,然后落座。
這派不慌不忙的舉動,讓楊養正手腳冰涼,目光如刀。
也讓宋巖面色愈發復雜,他看著賈琮,輕聲問道:“清臣,這些你都知道?”
賈琮看向宋巖,先搖搖頭,然后又點點頭,道:“原先并不知,其實現在也不曾確認。我去過武王府兩回,武王見過我,沒有任何說法。只是……從葉清處大概猜到了一些。這種事,靠猜測,做不得準的。”
“逆賊,你還敢詭辯!”
曾經頗為欣賞賈琮的楊養正,此刻卻將他恨之入骨,如生死仇人般,恨不能立刻將他殺死。
賈琮卻恍若未聞,他看著宋巖苦笑道:“太過匪夷所思了些,先生可能教我?”
看著賈琮一如當年那個清瘦可憐卻自強不息虔誠求學的孩子般求教,宋巖的眼睛微微濕潤。
按理學而言,天子為君父,篡逆者為賊,還有何言可說?
可是……
宋巖看著賈琮,聲音微微顫巍問道:“清臣,你有幾分把握?”
賈琮聞言,登時沉默了,一旁楊養正還在嘶聲咒罵,宋巖則眸光復雜的看著他。
若果如楊養正所言,那……
一切都太可怕了些。
已經死了太多太多的人,還會死更多的人。
朝廷這二十年來,一直都在風雨飄搖中,但加在一起,都不會有這一次更激烈動蕩。
事情沒那么簡單……
賈琮沉吟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后,方緩緩道:“應該,有六成的可能性。”
宋巖聞言,面色驟然一變,閉上了眼睛,深沉一嘆。
他了解他這個弟子,自他口中都有六七成的可能,那就絕不止六七成了……
造化弄人啊!
怎會到這個地步……
宋巖先對楊養正道:“伯崖,先不要謾罵,謾罵解決不了問題。再看看吧……”
楊養正回光返照的余力已經快用盡了,再看宋巖是這個態度,登時慌了,這時才想起來,要高聲叫楊家子弟來,囑托后事。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就聽賈琮淡淡道:“養正公最好還是別聲張為好,我知你不畏生死,你本來就要死了,可楊家其他人是無辜的。”
楊養正聞言,勃然大怒,卻不再罵賈琮,而是看向宋巖,厲聲道:“松禪公,你看此賊子的心性!”
但他的“厲聲”,卻也愈發虛弱了……
賈琮對宋巖解釋道:“先生,弟子敬重養正公的忠烈剛硬。但是,這卻不是任他將事情鬧大,害我賈家滿門抄斬的理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叛臣賊子,合該不得好死!”
楊養正癱在床上,連手都動不得了,依舊在罵賈琮。
賈琮嘴角彎起一抹譏諷,淡淡道:“若果真按養正公猜測,當初若非賊人使計,那此刻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并不是君呢。總不能別人陰謀詭計篡了皇位,造成既定事實便是君,而原該上位之人,反倒成了賊吧?”
楊養正“荷荷”的喘息著,宋巖則面色一變,看著賈琮,有些沒有想到。
這一刻,賈琮連對崇康帝最根本的尊敬忠誠都沒了。
“清臣,你果真要……”
賈琮搖頭道:“先生,從來都不是弟子要怎樣,弟子別無大志,只想活下去,站直腰身,堂堂正正的活下去。弟子從未主動去害過誰,只有被迫反擊。弟子,問心無愧。”
宋巖沉默了好一陣,楊養正連“荷荷”聲都有些艱難了,指著宋巖,可宋巖卻好似沒看見一般。
到了這個地步,他又能如何……
賈琮也不欲他作難,輕聲道:“先生,天子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
聽聞此言,宋巖身子一震,面色再度變化,連躺在病榻上的楊養正都一下靜了下來,好似死過去了般。
兩個月,顯然不夠貴妃誕下龍種。
楊養正初知此事,整個人身上的死氣壓都壓不住。
不過床榻邊這一對師徒,卻都未看一眼。
賈琮是漠然,而宋巖……到了他這個地位,以他的心性而言,生死,早已不是大恐怖之事……
宋巖緩緩問道:“如此說來,那邊,不會篡?”
何謂篡?弒而取之謂之篡。
賈琮點點頭道:“多半不會,那邊也不想讓整個皇朝都亂起來。”
宋巖聞言,長嘆一聲,看著賈琮問道:“武王的身體究竟如何?”
賈琮搖了搖頭,道:“也已油盡燈枯,只是干熬著。”
宋巖目光愈發復雜起來,干熬著,一個熬字,道盡該死而不能死的痛苦。
這份痛苦,又是為了誰……
他看著賈琮,語重心長道:“這條路,極難,極重,也極險啊。”
賈琮苦笑一聲,道:“不瞞先生,弟子先前連后路都尋好了,想要攜家人南下出海遠洋。但到了現在,弟子若退一步,則追殺弟子之人,必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弟子不想死,只想和親人活下去,在求生這條路上,誰當我,我殺誰。”
宋巖還未說話,原以為咽氣的楊養正又忽地罵了聲:“逆賊!”
宋巖頓了頓,問道:“以后,朝綱當如何?”
賈琮毫不猶豫道:“新法為國運之本,不容動搖,只會加深。”
宋巖頗為意外,看著賈琮道:“果真?你要明白,若是你廢除新法,那先前所有的作為和惡名,都會消解,天子士子歸心,宗室勛貴同樣會歸心。”
“老賊!”
楊養正又發出一道怒罵,顯然是對宋巖而去的。
不過師徒二人同樣沒有在意……
賈琮搖頭道:“落后的制度,一定會被先進開明的制度所取代,這是歷史大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所以,如果一切如養正公猜測,那么新法不會動搖,只會加深。不過,說這些都還太早了些……”
賈琮苦笑著輕輕一嘆,看著宋巖,道:“弟子本只想做一讀書人,孰料造化弄人,步步至斯,被人架到了泰山之上。后退半步,便會粉身碎骨。先生,弟子非不知忠孝節義,可是……”
說著,他又將崇康帝許他以后大自在之事說出,道:“縱然弟子想做忠臣孝子,那位也不會允許,必會留下后手殺我,誅我滿門,以防外戚坐大,危及皇權。弟子想活命,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宋巖深嘆息一聲,沉重道:“其實說來,你們倒也算不上亂臣賊子,本就是皇族天家內部奪嫡之爭。只是這場爭斗,太過慘烈,延續的時日,太久遠了些罷。”
賈琮沉默,他早就聽說過,自古帝王家皇權的交接傳承,總避不開陰謀、血腥、殺戮、背叛、暗算,凡人世間最陰暗的事,都能在這過程中發生。
只是真正發生時,他才體會到這個過程有多慘烈血腥。
多少曾經不可一世的高門豪族,不經意間就灰飛煙滅。
一片混沌中,誰又能拿得準,到底該如何站隊……
見賈琮神色落寞,宋巖心里卻有些高興。
至少,他這個弟子到今天為止,心地依舊善良。
“清臣,切記,不論到什么時候,都要保持住自己的本心。不要讓權勢之欲,遮住了你本可仰望宇宙蒼穹的眼睛。今日,咱們師徒緣分便盡了。若為師不知此事,那到那一日,也尚好說。可今日為師悉數盡知,卻不能再做貳臣。”
宋巖一瞬間,似蒼老了十歲不止,整個人的精氣神,也衰敗了下來。
賈琮見之,眼睛一熱,淚水便流了下來,跪地道:“弟子明白,弟子體諒先生之苦心。弟子自幼,能得脫牢籠,皆賴先生與牖民先生之德,能得于教化,安然成長,皆賴師父、師娘慈愛。此恩此德,弟子永生不敢忘卻。唯盼先生保重身體,萬莫因弟子之事傷懷根本,否則,弟子心中必將受刀割火燎之痛苦。”
宋巖聞言,老眼中也滴出了兩滴濁淚,面上卻帶著欣慰,緩緩頷首叫起道:“癡兒,起來罷。為師此生最幸者,便是有佳徒如清臣者。”
“荷……荷荷……呃……呃呃……”
病榻邊師徒弟子情深義真,卻讓躺在病榻上的楊養正用盡最后一口余氣,啐罵了這對師徒。
賈琮起身后,看了眼徹底沒氣的楊養正,就聽宋巖道:“伯崖此人,性情剛烈正直,只是難免迂腐了些。天子本就時日無多,若果真換上一襁褓中的幼主,大乾才將會是多事之秋。顧命輔政大臣間必然相互爭斗,奪權多利,不死不休,到那時,朝無寧日,天下難安。”
賈琮點點頭,認可此言。
宋巖道:“去請楊家人進來,掛白報喪罷。清臣,一會兒天子必請我入宮問話,我將上奏,伯崖是請我務必不得有起復舊黨之心,維護新法。我也不等伯崖大葬,出了宮,就登船復歸南下。你好生做事,不要以我為念。”
“先生!!”
賈琮眼睛再度泛紅,眼前這位老人,給了他太多關愛。
然而宋巖卻未再兒女情長,叮囑道:“最后這一段時日,你務必小心。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楊伯崖能猜出來的事,其他人未必就猜不出。記住,若能不進宮,盡量少進宮。尤其到了最后關頭……”
賈琮聞言,心中登時凜然,看著宋巖關懷的目光,紅著眼點點頭應下。
轉身出去,去前廳叫來楊家子弟,一時間哭聲如雷。
而楊德等人見賈琮紅著眼睛,顯然也是哭過,宋巖也滿面戚然,不由心中感動。
不一會兒,楊府外便來了宮中侍者,傳大司空宋巖及冠軍侯賈琮進宮陛見。
臨行前,宋巖忽問楊德:“伯崖可有遺折,由老夫一并送入宮中罷。”
楊德忙道:“有的,前些時日先父尚能動筆時便寫好了,鎖在書房里間,晚輩這就去取來。”
聽聞此言,賈琮與宋巖不動聲色的對視了眼,未幾,就見楊德取來一個尺許見方包白綾的木盒,交給了宋巖。
宋巖再無話,與賈琮并兩位侍者一并出了宮,在賈琮和宋華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往皇城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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