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末到秋初,顧清每隔十余日會來一次峰頂。
他不知道井九受傷的事情。
每次來峰頂的時候,他都會看著井九躺在竹椅上,除了第一場秋雨那天——依清容峰的請求,那天青山大陣開放,秋雨落在群峰之間,有種蕭瑟的美麗,井九因為要搬回洞府里,卻有些不開心。
這天顧清提著一串香蕉來到峰頂。
井九躺在椅子上,看了眼香蕉,說道:“猴子給的?”
顧清點點頭,問道:“上次帶過來的那些竹子就是用來修椅腿的?”
柳十歲從山村回來的時候,真的帶了十幾根竹子,托顧清送了過來。
聽說天光峰白如鏡長老的洞府外,現在也種了幾叢新竹。
井九說道:“椅背也修了修。”
顧清才注意到,竹椅靠背上有些地方補著新竹片。
“以前就聽過你的傳聞,但沒想到,你居然……真的這么懶。”
他看著井九認真說道,帶著幾分真誠的服氣。
懶成井九這樣,還能在承劍大會上輕而易舉地越境戰勝自己。
他向來很佩服,或者說很向往這種真正的天才。
井九說道:“修行不是凡夫練武,盤膝坐著、躺著、在瀑布下面或是海邊站著,其實沒什么區別。”
顧清仔細一想,發現還確實是這個道理,但那只是冥想靜思,吸納天地元氣的時候,難道你就不需要修行劍訣?
井九說道:“喝茶。”
聽著這是他要請顧清喝茶的意思,事實卻并非如此。
顧清把那串香蕉放到桌上,開始生火煮茶。
井九還是很愿意有人給自己煮茶喝,只是顧清不是柳十歲,他不便使喚,猿猴們又太笨……
一壺茶倒了兩杯,顧清很自然地拿了一杯,在崖邊的大石頭上坐下。
那兩塊大石頭是猿猴從崖間搬過來的。
顧清看著井九的側臉,發現自己現在已經能夠保持平靜。
再如何好看的臉,只要看的次數多了……好吧,還是很好看,只是不會像最開始那般耀眼。
真正讓顧清覺得耀眼的,還是井九的劍道天賦。
雖然在兩忘峰的時候,過南山和那些師長對他的劍道天賦也是贊賞有加。
顧清說道:“當初我決心修道的時候,想著這一代的青山弟子總不可能全部都是無法企及的天才,那么只要我做出別的弟子做不到的努力,便一定能進入內門,成為青山弟子里的一員,現在看來這是對的,因為像你這樣的人終究很少。”
井九說道:“我欣賞你的想法,而且剛好這一代弟子里沒有什么真正的天才,恭喜你。”
顧清怔住了,心想難道趙臘月與十歲這樣的天生道種還不算天才?還有你呢?
井九看了看那串香蕉,問道:“你有沒有去洞里逛過?”
顧清搖了搖頭。
他現在沒有資格承劍,也不是神末峰的執事,只算暫居此地的租客,所以他很注意細節,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崖間的小木屋里冥想修行,偶爾來峰頂也只是在崖畔坐坐、給井九煮壺茶,從來不會想著進洞府看一眼。
井九說道:“去看看。”
顧清神情微怔,問道:“可以嗎?”
井九說道:“租客也是客人,看看無妨。”
景陽師叔祖的洞府,顧清怎么可能不好奇。
他想了想,起身向小樓里走去。
但沒過多長時間,他便像逃一般從里面跑了出來。
他看著井九情緒復雜說道:“我……我就是因為偷學劍法,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那本擺在桌上的劍譜,明顯是井九故意讓他看到的。
“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很好。”
井九提起桌上那串香蕉,扔還給樹林里的猿猴。
接著,他走回洞里,拿出那本劍譜,放到顧清的手里,說道:“這就不是偷了。”
顧清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謝謝。”
井九說道:“不用。”
顧清說道:“其實我一直覺得,你不怎么喜歡我。”
井九說道:“你的心機有些深,但我對此無喜惡。”
顧清有些不明白,問道:“那你為何愿意幫助我?”
井九說道:“我不喜歡你哥哥。”
顧清笑了起來,說道:“我也一樣。”
回到崖畔,走進已經開始生出青苔的木屋,顧清來到窗邊取下擋風的樹皮,借著外面的天光翻開了手里那本劍譜。
他學過適越峰的六龍劍訣,但被逐出兩忘峰的時候,便被收了回去,今后不能再用。
他有些激動,因為這可能是神末峰的九死劍訣——那可是景陽師叔祖的不傳真劍。
但他想錯了。
顧清看著劍譜的首頁,呆了很長時間。
這不是九死劍譜。
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那本書的首頁清清楚楚寫著兩個字。
——承天。
一場秋雨一場涼。
青山九峰與世隔絕,寒暑不顯,但依然四季分明。
井九的病終于好了。
蟬聲、猿啼、井咳,神末峰最主要的三種聲音少了兩個,頓時安靜了很多。
世事并無太多變化,弟子們各自修行,很少離開諸峰里的洞府,群峰層林漸染,美景很是寂寞。
某日山外傳來一個消息,濁河北的朝南城外出現了一個可怕的大妖怪。
傳聞那個大妖性情殘暴,喜食人肉,尤其是那些童子童女。
中秋節的時候,那只大妖忽然出現,撞毀了朝南城外的一片山崖,崖上村子里的數百民眾死傷慘重。
青山宗自然不能不理此事,兩忘峰弟子當夜便馭劍出發,前去除妖。
有些引人注意的是,天生道種柳十歲,這一次也在除妖的隊伍里。
柳十歲現在名義上還是天光峰弟子,承劍不過半年,居然便能出外除妖,可以看出,兩忘峰對他是何等看重。
事發緊急,兩忘峰弟子離開的很是匆忙,九峰間沒有太多人知道。
柳十歲沒有去神末峰,只是托顧清轉告了井九一聲。
“十歲特意囑咐我,告訴你,不要告訴別人。”
顧清在心里組織了一下言語,繼續說道:“……就是他告訴你他要離開這件事情,不要告訴別人。”
這兩句有些繞的話里隱藏著很多意思,井九卻沒有什么反應,坐在竹椅里,看著崖外的群山,顯得并不在意。
幾天后,顧清又來到了峰頂,這一次他還是給人傳話的。
“洗劍閣里有位叫玉山的師妹,還有一個樂浪郡的……”
顧清有些記不起那位師弟的名字。
井九說道:“他姓元。”
“……是的,那位元姓少年想問,三年后的承劍大會神末峰招不招人。”
趙臘月也在崖畔,聽著這話,看了井九一眼,發現自己竟是忘了這個問題。
“招。”
“不招。”
她和井九的聲音幾乎同時響了起來。
顧清攤開手,表示自己只是個無辜的傳話者。
趙臘月望向井九問道:“為什么不招?”
井九說道:“吵。”
趙臘月不是顧寒,也不是馬華,沒有被他的一字訣擊敗。
“我是峰主。”
她留下這句話,便回了洞府。
剛剛入冬,初雪便落了下來,數日后,青山迎來了更大的一場風雪。
依然是清容峰的要求,青山大陣開啟,雪花自天空紛紛落下。
不過一夜時間,群峰便白了頭,放眼望去,一片銀妝素裹,很是好看。
一道飛劍破風雪而至,落在神末峰頂。
顧清渾身是雪,臉色微白。
自從被逐出兩忘峰后,他便很少馭劍,在神末峰里更是從來只肯步行。
看來應該是發生了什么急事。
井九與趙臘月從洞府里走了出來。
顧清看著他們說道:“十歲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