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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只問平生行何事

  不值得。

  井九說的是柳詞在最后的時刻,站在了陰三的身前,以掌遮天,擋住了那片雷火。

  就算柳詞是那只鬼,也不應該這樣做,這不是修道者應該做的事情。

  在劍舟里柳詞和墨池說過青山與沒忍住這個詞之間的關系,但他沒有對井九這樣解釋。

  他知道井九就算理解,也不會贊同。

  當年登上德峰,因為貪看松海,他比元騎鯨晚了幾步,便成了師弟。

  太平真人沒有生氣,反而有些喜歡,井九則是全無反應。

  柳詞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他坐在崖畔看著云海發呆。

  然后他一直在發呆,不管是在崖畔還是在洞府里,或者在牌桌邊,或是對著火鍋。

  當時道緣真人已死,祖師亦死,掌門之位旁落,上德峰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那個年輕人卻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就是坐在那里發呆。

  柳詞心想這個小師叔莫不是修道修傻了。

  直到后來,太平真人帶著他們吃了頓火鍋,向著莫成峰走去,一路狂風暴雨,他親眼看著小師叔殺了多少長輩,才知道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傻子——對真正的修道者來說,就算發呆也是在修行。

  那天開始,他才知道自己這位師叔是天生的修道者,是所有修道者應該學習的對象。

  只不過遺憾的是絕大多數人都抵達不了這種境界,包括他自己在內。

  但柳詞發現了,這些年的井九還是有了些變化。

  他問道:“當年師父承諾雞犬升天,從命牌里抽出了那縷神魂,但我知道你肯定還留著后手,不然不會一直把那個小竹牌帶在身邊,師兄讓你動手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殺了陰鳳?”

  “我要殺的是你師父,不是別人,如果小四不想殺我,我也不會想著動他。”

  井九想著白天西海的畫面,神情淡漠說道:“我只是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支持他。”

  “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他畢竟是我們的師父,就算那時候他們年紀還小,總還是能記得一些事。”

  柳詞嘆道:“師父被我們估關進劍獄,你以為有幾個服?”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也許在他們的眼里,我才是那個鬼。”

  “我說過,你和師父最大的問題就是想的太多。”

  柳詞說道:“哪有這么多的鬼?墨池不是,我也不是,但如果你堅持一直找下去,就會發現鬼越來越多。”

  井九想起當初在神末峰對趙臘月說的那句話。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鬼,所以看誰都像鬼。

  這句話與柳詞的話并不完全相同,但意思大概相通。

  柳詞認為自己不是鬼,那是因為他心里沒鬼,那為什么要把太平真人從劍獄里放出來?

  這是最重要的問題,也是今夜井九最想知道的答案。

  星光落在宇宙鋒上,被反射到峰頂,讓夜色更加寂清。

  柳詞伸出手指輕輕撥弄星光,說道:“那時候你的飛升已經成了定局,我要考慮青山之后怎么辦,我與師兄的壽元當時都還剩下百余年,待我們死后,誰來撐著局面?就算小四與廣元能夠破境,能代替我們嗎?”

  百年時間雖長,但對常年閉關的修道者來說,甚至可能只是幾個瞬間。

  井九不喜歡柳詞此時言語里透露出來的氣息,召回宇宙鋒,讓他無星光可彈,說道:“青山大陣可以自保。”

  柳詞收回手指,說道:“正如南趨今日所言,青山不能敗,一敗便會敗下去,而對青山來說,自保便是敗。”

  井九說道:“我沒聽到。”

  柳詞也不與他爭,繼續說道:“青山宗強勢了太多年,得罪了太多人,兩忘峰弟子在外面也殺得太狠了些。”

  井九說道:“當初我就不同意弄什么兩忘峰,有意思嗎?”

  “所以你把不二劍帶走,我也沒說什么。”

  柳詞微笑說道:“但我是掌門,和你不一樣,總要考慮一下身后事。”

  井九說道:“所以你放了他。”

  柳詞說道:“不錯,師父一直認為青山是他的青山,肯定會想著有朝一日重回青山,就不會眼睜睜看著青山衰落。”

  井九說道:“你不怕他報仇?”

  柳詞看了他一眼,說道:“當年動手的就是我們三個,那時候以為你要走,我與師兄早晚要死,有什么好怕?”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有幾分道理。”

  太平真人是何等樣人物,不說不老林與玄陰老祖、蕭皇帝這樣的幫手,只說他自己便足以改變整個大陸的局勢。

  只要他活著,而且在世間靜靜守著,青山便不會出事,至少不會出大事。

  太平真人就像是蹲伏在夜色里的一只猛虎。

  柳詞做的事情就是放虎出山。

  他沒想到的是,某人居然又回來了。

  井九從不做與虎謀皮的事情,向來遠離所有危險,就算覺得柳詞的想法有道理,還是不同意他的做法,說道:“你一時這樣想,一時那樣想,行事太過粘乎,就像中州派一樣,還不如你徒弟。”

  他說的自然是卓如歲。

  柳詞有些不悅,不是因為被說不如自己的徒弟,而是被說像中州派。

  井九接著說道:“你從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當年我真不該選你做掌門。”

  柳詞平靜說道:“那你來啊。”

  峰頂無聲。

  劍舟在星光下很是清楚。

  隱隱有貓叫聲傳來,很舒服的樣子。

  聽到柳詞的話,井九想都沒想便準備說想都別想,就像從前那樣直接拒絕,哪怕被懟的有些難受。

  今夜他卻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

  柳詞看著他微笑說道:“只有掌門才能執承天劍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劍已歸鞘,井九不想出事,便必須保證承天劍鞘在他絕對信任的人手里。

  世間有誰比自己更能信得過?

  原來柳詞的邀請,還有這樣一層意思,竟是在這兒等著他。

  第一次井九沒能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說道:“沒想到我會落入你的算中。”

  柳詞說道:“師父他精明一世,不也被兩個中州派的小輩給算了?”

  井九說道:“他們繼承了三月的理念,卻比三月更聰明,師兄算是遇到對手了。”

  這兩句話看似尋常,實則是對白早與童顏的極高稱贊。

  今天不是柳詞,陰三真可能死在少明島上。

  中州派算的毫無遺漏,那道仙箓引發的天劫可以殺死朝天大陸上的任何人。

  也就是柳詞今日有劍,先斬南趨,氣勢境界都正處于最巔峰的時刻,才能接了下來。

  當然,柳詞為此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想到這點,井九的情緒有些問題。

  柳詞有些感動,說道:“那道仙箓是副箓,沒有仙識,威力也還好。”

  井九忍不住說道:“好個屁。”

  柳詞很是感動,安慰說道:“放心吧,今夜死不了,應該還能活幾年。”

  對壽長千年的通天境巔峰強者來說,幾年時間也就等于凡人的幾十天而已。

  井九沉默了會兒,再次說道:“不值得。”

  “你應該很清楚,我飛升無望,壽元將盡,最多只能再活幾十年。”

  柳詞微笑說道:“若是永生,萬物不換,拿這幾十年來換個舒暢,有何不可?”

  人間那些大仁大勇之輩、大奸大惡之徒,大概也是這般想法。

  井九這般想著,說道:“永生本就無法證明。”

  明明他一心飛升,為何會這樣說?若是別人聽了肯定會不明白,柳詞卻懂他的意思。

  峰頂再次變得安靜。

  星光照耀著劍舟與夜云。

  井九與柳詞站在崖畔,靜靜看著這個世界。

  很是美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柳詞忽然說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他們并肩站著,俯瞰世界。

  他們現在聯手,天下無敵。

  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就像你說的,我除了修行便是想找出那只鬼,別的事情沒興趣。”

  井九望向柳詞,說道:“你呢?有什么未完……想做的事?”

  “我也沒什么特別想做的事。”

  柳詞微笑說道:“修道者的日子本來就是這么無趣。”

  “我們本來就不是因為有趣而修道。”

  井九說道:“農夫因為有趣才種地?漁民因為有趣才打漁?海女是因為有趣才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撈海珠?”

  柳詞無奈說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我只是隨便抒發一下感慨,你何必這么激動?”

  井九看著平靜,但難得說了這么長的句子,還是連續的對比發問,自然表明他的心情并非如此。

  他挑眉訓道:“我也就是感慨一下,你何必這么敏感?”

  柳詞說道:“你舉的那些例子都生活所迫,而我們修道是因為我們能修道,心里有道,怎能等同觀之?”

  井九說道:“那在朝廷里勾心斗角有趣嗎?煮茶有趣嗎?畫畫有趣嗎?下棋有趣嗎?”

  在世人眼里這些事情或者是有趣的,在他看來同樣無趣。

  下棋需要耗神,為的只是爭個勝負,那何不如一劍過去,那才是終極勝負。

  這個時候,夜空里忽然飄來童顏的聲音。

  “下棋還是有趣的,但你那般行棋自然毫無意思。”

  柳詞與井九自然知道他來了,就在他們討論還有什么事情想做的時候。

  井九最后這句話就是說給童顏聽的。

  不管是推演計算還是下棋,都只能是求道的手段。

  如果修道者因為一時成功而沉浸其中,會出問題。

  童顏落在峰頂,對著柳詞認真行禮。

  不知為何他離開了中州派的云船,連夜趕到了這里。

  井九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

  童顏在冷山與三千院里與他接觸的時間長了,也學會了柳十歲、趙臘月、顧清的本事,說道:“我問了過南山。”

  井九有些意外,說道:“卓如歲居然沒殺了你?”

  童顏這個局想殺的是太平真人,但受傷的是柳詞。

  當時幾百道飛劍要把他斬成肉末,雖是下意識里的行為,也表明了青山宗對童顏的態度。

  就算現在青山眾人冷靜下來,會想到大局之類的東西,卓如歲那個暴脾氣的可不會管這些。

  童顏說道:“南山勸他,既然我是來見柳真人的,生死自然交由真人定奪。”

  柳詞微笑說道:“你來尋我何事?”

  童顏說道:“先前聽柳真人說沒有什么事情想做,何不把青天鑒奪回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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