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一邊用劍火洗臉,一邊向著崖邊走去。
隨著他的腳步,灰塵從衣間振落,很快便干凈如新,清逸出塵,就像雨后的荷花。
顧清跟在他的身邊,用極快的語速,平靜的聲音,把這一年里修行界以及青山的重要事情說了一遍。
看著這幕畫面,卓如歲想到這不就是說書里常見的太監或者奸臣形象?忍不住笑出聲來。
井九看了他一眼。
卓如歲趕緊側身讓開道路,說道:“竹椅我剛擦過。”
井九躺到竹椅上。
顧清站在旁邊繼續說道:“過南山來過很多次,先前也來過,說的還是益州那件事情。”
井九閉著眼睛,沒有說話,看來今天的春日真的很好。
卓如歲看了眼天空,在心里發出一聲羨慕的嘆息。
顧清最后說道:“懸鈴宗與大澤、水月庵傳信來問過幾次,想要知道大典的確定日期。”
如果只是這些,他不會有太大壓力,關鍵是上德峰那邊也在催問。
井九說道:“你看著辦。”
顧清有些無奈想著,又不是我當掌門,那只好繼續拖著了。
修行界的時間概念與人間不同,比如像中州派的問道大會,誰也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三萬年整,提前幾年或者推遲幾年都很常見。
只是這件事情終究不可能無止境地拖下去。
井九忽然睜開眼睛,說道:“今天吃火鍋。”
不知道是因為今天的太陽很好,還是想著做了掌門一直沒有進行什么儀式化的事情,又或者是想回顧一下六百年前以及三百年前的故事。
太平真人與柳詞成為掌門的時候,都吃過一頓火鍋。
顧清有些吃驚,心想師父你這是怎么了?
卓如歲連聲說道:“好!好!好!”
顧清看了他一眼,更加佩服,心想能蹭神末峰兩頓飯的人,真就只有你了。
吃火鍋最重要的便是熱鬧,人當然不能太少,于是正在閉關的趙臘月、元曲與平詠佳都被喊了出來。
在天光峰一閉關便是數十載的卓如歲,是真的無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不知道神末峰的閉關本來就是這么隨便。
火鍋如果讓顧家來送,自然能弄到最好的鍋底與食材,不管是鴻茂齋的涮肉還是益州最出名的九香居,都不在話下,只是那樣太麻煩,要太長時間。
適越峰倒也能做,畢竟是掌門的要求,問題是他們只會做藥膳鍋,而且井九不喜歡那座峰里的猴子,所以最后決定只讓他們提供食材,別的都自己來。
主廚的是平詠佳,因為他最年輕,而且自人間來的時間最短,還沒有忘記怎么切菜、放調料。
他切菜的時候,元曲很好心地在旁邊幫忙,卓如歲則是在看熱鬧,因為他沒有看過人切菜。
井九看了一眼,便沒有再理會。想當年在那個小山村里,他只用三天時間便學會了切菜,殺魚剁雞也是不在話下,切出來的蓑衣黃瓜可以拉到兩尺長……就平詠佳這水平,連十歲的十歲都遠遠不如,也不知道怎么會想著學劍的。
清水鍋里扔了些姜片與蔥段,便算是做好了湯。
修道者很少吃東西,但偶爾會犯饞,所以適越峰備著牛羊肉,自然是世間最好的那種。
卓如歲用最快的速度扔進去很多羊肉片,剛剛變色便撈了起來,在調好的麻醬里如柳枝拂水而過,便全部送進了唇間。
眾人都看呆了。
“味道稍微淡了點。”
卓如歲面不改色說道,手里的筷子已經又伸向了鮮切的牛肋條。
顧清趕緊盛了碗湯,趁著還沒有太多油之前,然后端到了井九身前。
趙臘月則是往湯里扔了幾片青菜。
井九喝了幾口湯,吃了一片青菜,重新躺回竹椅上。
鍋里瞬間再次出現各式各樣的肉,填的滿滿的,像是山一般。
肉山上還插著幾雙筷子。
眾人看著鍋里,等著肉熟,都沒有說話。
吃的安靜不代表氣氛尷尬,而是說明大家都吃的很認真。
說起來,這應該是神末峰第一次吃飯,放在人間應該稱之為燎鍋底,或者說是溫居?
卓如歲吃著吃著,忽然發現自己居然不是吃的最多的那個人。
趙臘月看著吃的很淡定,實則筷子從來沒有停過,而且幾個弟子又不敢和她這個師長搶肉……
“真是小瞧你了。”
卓如歲想的當然不是吃肉,而是簡如云與馬華的那件事。
他不喜歡簡如云與馬華,對兩忘峰也沒有任何歸屬感,只是沒想到趙臘月這個看似一心修道的劍癡,居然還有如此狠厲的一面,想要問趙臘月幾句,開口卻轉了話題:“小師姑,后天無形劍體怎么練啊?”
火鍋邊的人都向他望了過去,就連井九的一只半招風耳都動了動。
趙臘月面無表情說道:“我是在劍峰練的。”
“我從去年春天便在劍峰里坐著,但沒有什么用,感覺那里的劍意都不怎么喜歡我。”
卓如歲自我反省道:“是不是因為我的劍意太強的原因?”
元曲與平詠佳對視一眼,心想難道不是因為你太賤嗎?
修行是正事。
趙臘月放下筷子,開始與他交流。
卓如歲認真聽著,手里的筷子卻沒放下來的意思。
平詠佳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知道與劍峰有關。這讓他想到一件事情,跑到竹椅旁邊,蹲下對井九說道:“師父,清容峰的劍譜我已經背熟了,我什么時候去劍峰取劍啊?”
如果井九不再收徒,他就將會是這一代青山掌門的關門弟子,就像卓如歲當初的地位一樣。
問題是,卓如歲剛入天光峰便得了把好劍,然后開始閉關,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已經聲名遠揚。
可他現在……還沒有劍。
剛才切牛羊肉與白菜蔥蒜的時候,他用的是顧劍那把普通、而還沒有被換掉的劍。
元曲聽著這話,端著碗便跑了過來,蹲在竹椅另一邊,看著井九說道:“師叔,我這劍也不行啊……”
顧清也想起了一件事,說道:“師父,梅會就要開始了,要開試劍大會,還是您指定弟子去?”
井九站起身來,趙臘月知道他有些煩了,卻還來不及說些什么,峰頂便被清寂的劍光照亮。
看著遠去的宇宙鋒,顧清沉默了會兒,回頭望向元曲與平詠佳。
元曲與平詠佳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哪敢辯解,低下頭去。
顧清指著天上說道:“我也沒劍,我說過什么?師尊自有安排,你們急什么?”
卓如歲在旁聽著,嘖嘖出聲,說道:“看起來你還真準備接掌門啊?”
顧清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有意見?”
別的時候,他可以平靜而謙和,但這既然是師父的安排,他半步都不會退。
卓如歲耷拉著眼皮說道:“到時候你再來問我。”
說完這句話,他沒有再說什么,繼續涮肉吃。
宇宙鋒破云而出,來到極高的天空,然后向著云霧最濃的那處飛去。
云霧里那座隱約可見的峰便是云行峰,也就是青山弟子常說的劍峰。
幾只鐵鷹被突然到來的飛劍驚得飛起,劍峰變得更加安靜。
井九收起宇宙鋒,在陡峭而荒涼的崖間走過。
隨著他的行走,山崖微微震動,有沙石傾瀉,各式各樣的飛劍與劍胚從巖石里冒了出來。
井九并起右手二指,捏了個七梅劍訣。
感受到那道明確的劍意,有些飛劍緩緩回到山體里,有些劍則飛了出來,靜靜懸停在他四周。
他四周看了一眼,指向天空里的一道飛劍。
那道飛劍微微振動起來,似是非常高興,用最快的速度飛到他的身前,其余的飛劍則是安靜地回到了各自的地方。
井九接過那道飛劍,觀察了片刻。
這道飛劍并不是特別直,中間有三個不明顯的轉折,劍身有些微暗,應該是夾雜著隕鐵,表面上自然生出一些冰片狀的結晶,看著有些像花瓣。
井九很滿意,帶著這道飛劍來到更高處的地方,把它插進了一片云紋巖里。
這道飛劍很適合七梅劍法,只是還沒有完全成形,需要在劍鋒再蘊養一段時間。
他沒想過給元曲換劍,覺得這應該是上德峰的責任,只是看元曲先前那副模樣實在可憐,才變了想法。
元曲現在有了新劍,平詠佳的劍怎么辦?無數年的承劍后,劍鋒里的好劍越來越少,尤其是青山越來越強大,歸劍也越來越慢,想要在這里找到一把高品階飛劍很難,要找到適合無端劍法的高品階飛劍則是更加困難。
清容峰應該留了些不錯的飛劍,但那需要與南忘打照面,井九想都不會這么想。
看來平詠佳只好再空手幾年了。
井九走到那道斷崖前,坐進洞里,看著峰里的荒涼景物,平靜無語。
他剛剛出關,不需要閉目修行。
這道山崖接近峰頂,無數道劍意凌厲而可怕,別的修行者在這里坐著會覺得非常難受,時間稍長些,甚至會受到內傷。
他卻覺得很舒服,因為這里很清靜,猴子不叫,沒有人找。
在元騎鯨與某些人看來,他和前世相比發生了很多變化,神末峰也變得熱鬧了很多。
事實上,他還是更習慣一個人。
一個人可以不用以劍火洗面,可以不用還要來這座山峰里揀破爛,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那些飛劍與劍胚向著山體深處而去,那些或圓或扁的小洞里溢出道道煙塵,與籠罩劍峰的云霧漸漸融為一體。
煙消云未散。
看著這幕畫面,井九想起那座名為煙消云散的陣法。
煙消云散陣可以幫助修行者斬斷一切塵緣因果,如此才能輕身上路,破雷劫,開天路。
他破了雷劫,開了天路,卻沒能斬斷塵緣因果,所以現在才會坐在這里,看著眼前的煙云沉默不語。
他確認自己布的陣沒有問題,那么便只有一種解釋,師兄教他陣法的時候,教的就是個錯的。
當然,還有一個相對美好些的解釋,那就是師兄學的這個陣法本來就是錯的。
他曾經懷疑過,師兄在傳自己陣法的時候,便懷著不好的意圖,但那是七百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冥皇還沒有被關進鎮魔獄,師兄還不是后來的太平真人。
師兄這時候在做什么呢?在哪座山里看著不同的風景,有著一樣的感慨,然后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沒有初子劍,他便沒有辦法轉劍身,一切都將風消云散。
但像他那樣的人,怎么可能悄無聲息死去?
只要一天沒有消息,那就說明他還活著,還隱藏在某處,看著他熱愛的世間與青山。
飛升的時候沒能斷盡塵緣,他才會被白刃偷襲,問題是白刃為什么要這么做?
接著他想到問道大會上拿到的那張仙箓,白刃附著里面的那道仙識,表明她有回來的想法。
好不容易出去了,為何要回來?就是因為對未知與無限的恐懼?
這也是他始終沒有想明白的問題,就連趙臘月都覺得不可理解。
白刃飛升的時候留下了六道仙箓,現在還剩一主兩副,中州派會用這三張仙箓來做什么?
現在青山宗只有元騎鯨一個通天,中州派肯定會做些什么,但他們敢做什么呢?
井九當然不會放過中州派,但換作以前他絕對不會考慮這些事情,現在則不然。
他是青山掌門,就必須考慮這些問題,不然為何會讓童顏擺那副棋局?
當然現在最重要的問題,還是弄清楚煙消云散陣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
以前他的境界很低,想這些事情沒有意義,現在已經破海,那便要思考再次飛升的事了。
暗燈穿不透屋墻,星光也照不亮被云霧遮掩的劍峰,只有陽光才可以。
一夜時間過去,晨光落下,喚醒了鐵鷹與洞里的井九。
他睜開眼睛,與朝陽一道去了適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