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越峰的猴子實在是太過聒噪,遠超柳十歲與果成寺那個年輕僧人,所以井九沒有落在被樹林包圍的道殿前,而是直接去了峰后某處。那里有十余座看似尋常的院落,里面存放著極其珍貴的修行典籍與丹藥,戒備十分森嚴。
為了防止天火,這片山崖里除了耐燒的鐵樹,沒有別的植被。
鐵樹不開花也不結果,樹葉苦澀難吃,所以這里沒有什么猴子。
宇宙鋒的劍光驚動了適越峰,井九落地便被十余道飛劍圍住,至少還有數座殺機強烈的陣法隨時準備發動。
有弟子喝問道:“來者何人!”
井九轉過身來。
“小師叔……不,掌門師叔!”
“拜見掌門!”
“參見掌門大人!”
適越峰的弟子看著他的臉,吃了一驚,趕緊收起飛劍,紛紛行禮。
井九說道:“我自己看看,你們不要跟著。”
他說的是不要跟著,而不是不用跟著,自然不是在表現新掌門的親和力。適越峰弟子對視無語,心想這里是青山禁地,存放著最重要的修行典籍與丹藥珍寶……好吧,整座青山都是您的,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井九走進不遠處的小院里,來到一座三層小樓前。
樓里的那位長老早已起身候著。井九沒有與他說話,直接向著樓里走去。
長老吃了一驚,雙手一錯,劍元疾出,用最快的速度解掉樓梯間里的陣法。
井九繼續向前,腳步未作停留。
那位長老跟在他的身后,雙手不停翻舞,繼續解除陣法,只數息時間,額頭上便冒出了一陣細汗。
這座看似尋常的三樓小樓里竟然有著六道兇險至極的陣法,就算是破海上境的修行者都難以強行闖入。
來到三層樓上,井九停下腳步,對那位長老說了聲辛苦。
那位長老躬身行禮,便退出了樓去,站在石階前,防止有人誤入樓里,打擾了掌門大人看書。
井九忽然想到元騎鯨沒有把青山大陣交給自己。
這件事情他沒有多想,向著樓里走去,很輕易地便找到了那排架子,取出里面一本很薄的冊子。
當年他剛到青山的時候,在適越峰里呆了十年時間,沒有學會種花除草、煉丹配藥,只是把峰里所有的修行典籍都看了一遍。后來他又陸續來看過幾次,直到確認就算是青山宗也無法再搜刮到更新的修行典籍才再沒有來過。
那些值得記住的修行典籍他都還記得,今天來不是為了溫習,而是看看那本書。
那本舊書的內容很少,主要說的是一種自觀法。
——以鏡觀花,當鏡子變成碎片的時候,花亦隨之而繁,可若鏡子最終變成粉末,萬花便會同時寂去。
這種自觀法并不深奧,更談不上玄妙,但作者由此而得推演出來的分鏡之術,卻非常重要。
太平真人當年就是受到這種分鏡術的啟發,才創出了煙消云散陣。
井九沒有看這本薄冊上的文字,搓了搓紙張,確認了一下大概年代,同時確認了自己看不出什么。
他走出小樓,把這本薄冊交給那位長老,說道:“查一下這本書是從哪里來的。”
那位長老問道:“掌門想查到何時?”
井九說道:“最開始時。”
這個消息很快便被報到了廣元真人處。
廣元真人接過那本薄冊看了一眼,沉默了很長時間。現在的青山都是上德峰一脈,像他這種資歷的峰主多少都了解一些煙消云散陣,知道這本書與那座陣法的關系。為何井九要查這本書的來歷?
他想了想,說道:“既然是掌門的命令,那就仔細查。”
就因為井九一句話,整座適越峰都動了起來。
七名長老帶著數十名弟子,外加數百名執事,什么事都不做了,就專門來查那本書的來歷。師長們提出想法然后發布命令,數十名弟子則負責分析,然后做記錄與索引,數百名執事則要抱著沉重的書籍,在那些院子之間來回奔跑。
崖間彌漫著緊張卻又熱鬧的氣氛,就連那些鐵樹仿佛都受到了感染,在風里微微搖著,似乎想開出花來。
難免也會有些抱怨,比如負責西山流石藥園的一名弟子忽然想了起來,今天忘了施雨,忍不住腹誹了幾句新掌門胡鬧,然后到師長面前去請罪。
誰知道那位師長毫不在意,說道:“不重要,先把掌門交待的事情辦好,只是翠蘭缺水容易卷葉,你夜里用玉髓液擦擦。”
那名弟子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心想那片翠蘭有三百一十七棵,每棵都要擦葉子,那自己還能休息嗎?而且看這架式,明天還不得繼續來翻這些故紙堆!
師長們倒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些意思,至少有些新趣,尤其是那些藏在樓里的最老的典籍都被搬了出來,有好些是他們都沒看過的。他們一面挑著自己感興趣的典籍翻看,一面示意那些執事把書仔細攤開,平放在石板上。適越峰的藏書樓里,有陣法保證干燥與溫度,但書籍這種東西,常年不見天日,還是會出現問題。
今年春天的太陽不錯,剛好可以曬書。
想要查到一本沒有來歷的書的來歷,即便像井九這樣擅長推演計算,也做不到。但集合適越峰全峰之力,卻只用了三天便查到了確實的線索——那本書的原作者應該是千年之前的修行大家閆真路。
問題在于井九要求查到最開始時,那么閆真路的思路又是來自何處?
要知道這位修行大家雖然出名,卻是位散修,直到離世之時也沒有宗派歸屬。
最后通過幾本修行野史與幾本地方宗派散記,適越峰的長老們大概得出一個結論,閆真路應該是鏡宗的棄徒。
收到適越峰的通報,井九很滿意,心想當掌門確實還是有些好處。以往他在神末峰里當太上掌門時沒感覺,但如果他現在還是個普通弟子,適越峰根本不會讓他去查,更不要說動用如此多的資源幫他來查。
那天的火鍋之后,元曲與平詠佳變得老實了很多,就連阿大都安靜了些。
直到某天,顧清實在是忍不住了,再次說起了梅會的事情。
春意漸深,想來朝歌城的花也都開了,梅會就在十幾天后,但青山宗還沒選出人來,更不要說出發。
井九說道:“試劍大會照常進行,帶隊的還是南忘。”
顧清心想只要有句話便好,趕緊傳話給昔來峰,讓他們安排具體事項。
第二天試劍大會順利舉辦,接著卻有意外發生,南忘說她要閉關,不想去朝歌城。
顧清有些擔心,這是師父當掌門以來第一次有峰主直接無視師父的命令,這會不會意味著什么?
井九有些意外南忘現在修行竟是如此勤勉,卻不怎么擔心,說道:“那就廣元。”
然后他想起來今天的青山試劍,問道:“誰贏了?”
顧清沒有說話,微笑望向他身后某處。
井九轉身望去,只見元曲站在道殿二樓的窗邊,有些不好意思的舉著右手。
元曲在神末峰顯得很普通,甚至沒有什么存在感,但那只是因為這里是神末峰,天才太多。
井九有些意外,也有些滿意。當年他還是無彰境的時候,就在青山試劍上連勝馬華、顧寒二人,甚至折斷報過南山的藍海名劍。元曲境界普通,飛劍也普通,居然能夠拿到試劍第一,雖說難度遠遠不如,但確實還是有自己的一分風采。
想著這些,他對元曲說道:“去朝歌城也不準輸。”
元曲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緊張想著,掌門師叔這是要我一定拿梅會道戰第一的意思嗎?
各宗派參加梅會的人都陸續去了朝歌城,位于翡翠城的鏡宗也是如此。鏡宗長史帶著十余名弟子早就在十幾天前離開,宗主又在閉關,于是主持宗內事務的便變成了雀娘。雀娘的輩份不是最高,在同輩里也不是最大的師姐,但她天賦好,悟性強,修行又勤勉,境界提升極快,極得宗主與長史的疼愛,再加上另外一個原因,如今在宗內的地位越發特殊。
雀娘連續贏了好幾次棋戰,創造了梅會的歷史,是公認的棋道最強者,難免有些寂寞,今年便沒有去。她放下手里的書卷,望向鏡子里的梅枝,嘆了口氣,心想什么時候才有機會再看到井九先生與童顏公子那樣的棋呢?
院子里響起腳步聲,有弟子前來稟報,有青山道友前來拜訪,指名想要與她見一面。
雀娘有些奇怪,心想鏡宗雖與青山交好,但自己在青山里并無相熟之人,反而在云夢山倒是有,這是誰來看自己?
她走到院外,看著鏡宗弟子帶過來的兩個人,越發覺得奇怪。
春日溫和,這兩個人為何要戴著笠帽?
雀娘微笑說道:“不知二位道友……”
走在前面的那名青山弟子微微抬起笠帽,露出了半張臉。
雀娘眼里滿是驚喜,示意那名鏡宗弟子退下,帶著二人進入小院,對著那人行了一禮,說道:“井九先生,您怎么來了?”
兩人解下笠帽,正是井九與趙臘月。
雀娘又趕緊給趙臘月行禮,忽又想起來井九現在的身份,神情驟變,再次認真行禮:“見過掌門真人。”
如此短的時間里她做了這么多事,難免顯得有些急亂,臉有些發紅,小雀斑微微發亮,顯得越發可愛。
雀娘驚喜之余,又有些不解,心想朝歌城正在開梅會,中州派在那件事上逼迫正急,你怎么卻來了鏡宗?而且堂堂青山掌門,可以就這么隨便到處走嗎?
井九直接表明了來意。
雀娘覺得閆真路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不記得曾經是宗里哪位前輩,說道:“可能要去問問師長。”
趙臘月接住從井九袖子里爬出來的白貓,抱在懷里說道:“麻煩你了。”
雀娘準備離開的時候,忽又停下,帶著歉意說道:“這件事情我必須稟報師父。”
不是說查閆真路會有什么麻煩,而是井九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
無論如何雀娘也必須稟報宗主,不然他在這里出了事怎么辦?
鏡宗宗主還在閉關,但雀娘也顧不得那么多,直接驚動了他老人家。
青山掌門到訪鏡宗,多少年都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大事,哪怕明顯是秘訪,也比閉關什么的重要無數倍。
鏡宗宗主聽完雀娘的稟報,沉思片刻后說道:“閆真路我有印象,應該是宗里出去的,雖然不知井掌門要查什么,全力配合便是,只是……他既然是私下前來,想必是不愿意被人知曉,我就不出面了,你也要小心,莫要走漏了消息。”
從這天開始,井九與趙臘月便留在了小院里,一步都沒有離開過。
鏡宗里的長老與弟子們,就像適越峰的長老與弟子們一樣,開始在那些故紙堆里找故事。
好在翡翠城的春日也很好,可以順便曬書。
雀娘一直在院子里陪著井九與趙臘月,不時好奇地看一眼趙臘月懷里的白貓,更多的時候則是不停偷看井九。
井九知道在童顏與雀娘這種人的眼里,美丑遠沒有黑白重要,知道她想做什么,說道:“來吧。”
雀娘怔了怔才醒過神來,驚喜至極,說道:“先生你太好了!”
當年棋盤山的驚天一局,她是唯一看到最后的那個人,為她的棋道帶來了極大影響。
從那天開始,她便一直視井九為師,此時心情激蕩之下,直接喊了出來。
趙臘月抱著白貓坐在椅子上,心想這聲先生喊的不虧。
“這些年有幾次議論您的時候,我下意識里稱您為先生,讓門里很多人誤會了。”雀娘清醒過來,有些微窘說道:“去年您成了青山掌門,結果師長們以為我與您之間真有什么關系,更加重視我……還請您見諒。”
她的房間里便有棋盤,被滿屋的鏡子一照,變成了無數張棋盤。
井九拈起一顆白子,看著她說道:“鏡子把你照成什么模樣,那是鏡子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
雀娘聽到這句話,沉默了很長時間,取出一顆黑子輕輕放到棋盤上,說道:“請師父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