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臘月向前踏了一步。
數道劍光自她的衣裙里散出,發繩無聲而斷,黑發散開,便如潑墨。
同時,顧清向側方踏出了一步,散發出來的氣息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提升。
宇宙鋒無聲而起,便要伸向井九懷里的那只白貓。
從始至終,他們兩個人沒有對視一眼。
這種默契存在于所有的青山弟子之間,更何況是神末峰上的人們。
當年在桂云城,趙臘月與柳十歲殺洛淮南時,也是如此。
沒有人想得到,趙臘月與顧清會忽然出手,或者說沒有人敢這么想,尤其是后者。
在所有人看來,顧清臉色蒼白,神情茫然,明顯已經被發生在他師父身上的事情震住了。
感受到他的氣息狂暴提升,人們才震驚發現,他竟在破境!
破境是修行里最重要、也是最艱難的事情,稍微受到打擾便會失敗,修行者往往需要做很長時間的閉關準備——無論丹藥還是道法或者意志——然后在師長或者陣法的保護下開始。
像顧清這樣當眾破境,真是極其罕見的事情,難道他就不擔心出問題?當然更沒有人會想到,他的真實目的是借破境之時的天地靈氣異動殺人,都以為他今天受到的驚嚇太多,走火入魔了。
人們之所以想不到顧清會選擇當眾破境,那是他們不知道神末峰閉關以及破境的光榮傳統。井九這個異數不提,顧清與元曲以前破無彰境的時候便很隨意,趙臘月甚至是在追殺太平真人的過程里破了游野中境!
當顧清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時候,趙臘月已經準備斬出九死劍訣里威力最大、也是最為兇險的那一劍。
自衣裙里飄出的微暗劍光、隨黑發輕飄的劍意,那都是后天無形劍體催發至極致的征兆。
只要白貓被宇宙鋒送至方景天的臉上,她便會出劍。
忽然有風起。
不是罡風,卻吹散了所有的氣息。
顧清散發出來的那些狂暴氣息被吹散了。
趙臘月散發出來的殺氣也被吹散了,就連后天無形劍體的劍光,都被這風吹的有些黯淡,似乎隨時可能消失。
天光峰間的云海生起無數巨浪,翻滾不安,絲縷如劍,看著令人生畏。
青山諸峰的長老弟子紛紛馭劍而避。
八方云臺也隨之遠去。
云海掀起的巨浪卷向天空,隱隱化作一道劍形。
這不是真實的飛劍,而是劍意的實質化。
那道劍意給人一種歲月漫長的感覺,卻又像剛初生的兇獸那般暴虐嗜血。
能讓天地生出感應,云海自行擬形的劍意……這已經到了怎樣的程度?
凌亂的黑發在風里狂舞著,蒼白的臉上隱隱出現數道血線,趙臘月盯著輪椅里的枯瘦老者,眼里滿是憤怒的情緒。
顧清的破境被這道強大的劍意直接打斷,情形更是糟糕,噴出一大口精血。
泰爐真人看著趙臘月與顧清二人欣賞說道:“你們這兩個晚輩如此弱小,居然敢動念殺我……不愧是我青山弟子。”
云海恢復了平靜,那些云臺也停止了離開。
布秋霄看著峰頂那輛輪椅,眼神有些凝重。
柳十歲在他身后,悄悄收起了管城筆,就像是剛才什么都沒有準備做。
布秋霄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什么。
“如此老朽,居然還有如此威勢,當年豈不是通天上境!”
昆侖派掌門何渭看著那邊,臉色蒼白,喃喃說道:“青山宗……到底有多少個通天?”
云臺距離天光峰頂有數里距離,何渭的聲音也不大,泰爐真人卻依然聽到了。他轉頭望向那邊,翻了一個白眼,帶著暴虐與輕蔑的意味說道:“如果我不是通天上境,太平小賊不早就殺了我?為何要把我在劍獄里關這么多年?”
云海已靜,那道巨大至極的劍影卻依然未散,就在天地之間,俯瞰著所有生靈。
看著這幕畫面,各宗派的修行者震驚無語。
誰能想到這位泰爐真人死期已近,但境界依然高深至極,劍道修為更是深不可測!
果然不愧是青山宗輩份最高、資歷最老的老怪物!
接著有人想到,莫成峰當年有如此恐怖的劍道怪物,居然還是被血洗,泰爐真人更是被囚禁在劍獄里六百多年……
那當年的太平真人與景陽真人又可怕到了什么程度?
天光峰頂的風雪,是隨著三尺劍一道出現的。
先前那刻,風雪被劍風吹散,轉眼間便再次聚集,然后落下。
數息時間,泰爐真人的身上便多了些積雪,臉上多了數道裂口,卻沒有血流出來。
縱然他當年是劍殺天地的怪物,值此油盡燈枯之時,也不可能是元騎鯨的對手。
“我的精血已干,活不了多久,你何必急于一時?”
泰爐真人全無懼意,看著元騎鯨怪笑說道:“難道你擔心我把這個劍妖給殺了?”
元騎鯨沉默收劍。
雪漸停。
風依然拂白衣,極勁。
井九從椅子里站了起來。
被囚劍獄六百年,泰爐師叔果然悟出了一些新的劍道路數,如果讓他臨死前大鬧一場,還真會出問題。
他望向趙臘月與顧清,眼神溫和而認真,然后唇角微揚,笑了起來。
沒有人想到,以趙臘月與顧清的境界,居然敢對泰爐師叔動殺念。
就連他都沒有想到。
然后他望向了峰頂的那一邊。
“當初我就認為應該直接把你一劍殺了,但師兄惜才,覺得你能想明白,留給青山后人用用也好。”
井九看著泰爐真人說道:“你想不明白,就應該早早死去,用如此痛苦的方法茍延殘喘這么多年,不辛苦嗎?”
泰爐真人微微瞇眼,沒有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續命苦法。
緊接著,泰爐真人聞到了一道淡淡的焦糊味道。
那是用了數十年的老鐵鍋邊緣火起的味道,也是火石在地面高速摩擦的味道。
這不是因為年老體衰而產生的錯覺,而是通天大物的自主感應。
這種感應意味著殺意,也可能意味著死亡。
“你這個劍妖難道想殺我滅口?”
泰爐真人看著井九嘲弄說道。
下一刻,井九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
再下一刻,井九來到了他的眼前。
如此詭魅而快速的閃掠,自然帶起了風,風帶起了衣袂。
衣袂里飄出了十余道劍光,比趙臘月先前的劍光明亮不少。
“先天無形劍體!”有人驚喜喊道。
“不!他果然就是劍妖!”有人恐懼叫道。
修行界都流傳著井九身法如鬼似仙的說法,親眼看見過的人并不多。
直到這一刻,人們才知道原來傳說毫無虛假,有些人也因此更加相信方景天的話。
如此詭魅的身法,如此難以想象的速度,甚至遠在中州派的天地遁法之上,除了飛劍還有什么能做得到?
井九來到了輪椅前。
方景天沒有動。
不知道他是信任泰爐真人的意劍本事,還是有別的原因。
泰爐真人看著他,在神識里說道:“你不該停下來,不然以你的速度,還真可能打我一個措手不及。”
井九:“無論在何處出劍,我的劍都是一樣的快。”
泰爐真人:“可問題就在于,你不應該用劍來殺我。”
云海里的那道巨大的意劍已經消失。
那劍穿過遙遠的距離,來到天光峰頂,在泰爐真人的身前布下了無數道屏障。
那些都是密密織在一起的劍意。
便是再強大的仙劍,也無法穿過。
井九當然知道這些屏障是什么。
他用來囚禁太平真人與雪姬的“千里冰封”,就是脫胎于莫成峰的這種詭秘劍訣。
“就算你是萬物一劍,終究還是劍。居然想用劍體殺我,你真讓我很失望。”
泰爐真人在神識里遺憾說道:“看來你果然不是景陽,他絕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這段神識里的對談在現實世界里只用了極短暫的片刻時光。
在絕大多數人的眼里,井九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
他從椅子上站起。
他離開那間小廬。
他來到峰頂對面。
他站在了那輛輪椅前。
他舉起了右手。
向著泰爐真人轟了過去。
是的。
是轟了過去,而不是斬了下去,也不是劈或斬。
他的衣袖與手臂上也沒有閃現出劍光。
相反,他的拳頭里卻散發出了無數道黑光,黑光里又夾雜著一些金色。
那些黑光極其濃郁,看著就像是冥界的夜色一般。
那些金色極其尊貴,看著就像是朝歌城的皇位一般。
泰爐的眼里流露出極其古怪的情緒,大概是在想,既然你是一把劍,怎么會用拳頭?
喀喀聲響里,那些由劍意織成的、看似不可突破的屏障,就像是冰塊一樣紛紛碎裂。
井九的拳頭穿行而過,落在了泰爐的胸口上。
輪椅散成齏粉。
天光峰震動。
云海驟散。
藍天如瓷。
青山無聲。
泰爐真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井九,似乎在問,難道你是一直在等著我離開劍獄來這里?
井九嗯了一聲。
清風拂過泰爐真人的身體,把他變作了無數粒光塵。
光塵隨風而去,漸漸變得黯淡起來,就如真正的灰塵,落在崖間云里,再也無法找到。
無數道震驚的視線落在井九的右手上。
泰爐真人就被這么轟死了?
就算井九是修行界歷史上最年輕的破海境,但他還是破海境。
就算他是景陽真人轉劍重生,他也還是破海境。
一個破海境,怎么可能用如此簡單而直接的方式殺死一名通天大物?
看著井九的右手,布秋霄的神情更加凝重,明顯多了很多警惕的情緒。
白真人的眼神微動,似乎在推算著什么。
禪子嘆了口氣,滿滿的都是麻煩的味道。
就算井九是萬物一劍,右手再如何鋒利,泰爐真人也能擋住。
不是他的拳頭厲害,而是他握著的東西厲害。
那些參加過問道大會的修道者,比如白早與卓如歲還有奚一云、柳十歲,忽然想起了一幕有些相似的畫面。
當時在青天鑒旁,井九只用了一拳頭便廢了白千軍,如果不是白真人出面,白千軍肯定當場就死了。
那時候的井九用的是左手,手里握著的是那道長生仙箓。
今天呢?他居然能一拳打死一名通天,右手里握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