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青山有很多條道路,但對他們這些依附青山的家族、商家來說,只要不答應青山宗的要求,那就只有一條死路。
他又不可能答應青山宗的要求,那樣的話,景園里的人也會賜他一死——如果只是顧清或者還能體諒一下他的苦衷,但他曾經服侍過趙臘月,知道那位少女般的峰主是怎樣可怕的人物。
現在就看神末峰能不能幫他撐過這一關。
顧清知道明日要確定的份額,事實上便是青山宗那些外家的資源分配。
他必須替寶樹居把場面撐住,因為那些外家里有一家姓顧。
很多家族通過向青山里運送各種資源,掙取了難以想象數量的財富,過往數百年里,地位最高、掙錢最多的是方家。樂浪郡的元家負責海中珍物,與蓬萊關系極好,但從不涉足天南陸上的生意,柳家則是根本沒有聽說過。
這些年最風光的家族要算是顧家,顧家現在承受的壓力自然也最大。
青山的外家不是外人,而且來的不是閑雜人等,各家族長盡數到齊,地位最差的也要是位三代供奉,所以彼此都相識,只是現在的氣氛如此緊張,安靜的樓廳里,聽不到任何寒喧的聲音,只有偶爾響起幾聲極輕微的議論聲。
“那位是澄鄉的馬士襄?馬家不是早就廢了嗎?”
“人沒有死絕,就談不上廢……馬華仙師畢竟是兩忘峰的智囊,地位不低,你沒看那邊簡家的人都重新出山了?簡仙師已經出了劍獄,據說頗受行云峰主看重。”
“三千年濁水易道,這人世間的事,還真是說不準。”
“顧家風光了這些年,也算是夠了,只是想著竟然要被馬家和簡家頂掉,還是有些不舒服。”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馬家與簡家都是青山外家里最不起眼的那種存在,現在眼看著要得到一筆極大的好處,自然有很多家族不服。只是想著最近半年青山里的局勢,那些家族即便也有青山仙師,也不愿意此時站出來說些什么。
帷幔輕動,兩忘峰尤思落帶著數名同門走了進來。
各家族的族長與供奉趕緊起身,恭謹行禮。
尤思落微笑示意各位族長不必多禮,各自歸座,自己也往臺上走去。
在寶樹居一樓平日拍賣的平臺上,立著一扇屏風,屏風后有桌椅,便是今天特意為青山仙師準備的主位。
馬華沒有過去,依然站在樓間,望向側手方某個包房,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顧家族長躬著身子,保持著行禮的姿式,不要說歸座,便是連直身都不敢,看著極為可憐。
簡如云面無表情看著此人,沒有說話讓他起身,似乎準備讓他就這樣一直彎著腰。
顧家族長想著這些日子的風雨飄搖,臉色更加蒼白,身體搖搖欲墜。
看著此人,簡如云眼底的神色越來越冷。
這幾年里,簡家與馬家受到顧家的打壓,雖然談不上家破人亡,卻也是慘淡至極。
馬華笑著說道:“該死的人,你回去之后就安排他們自己死一死,難道還想臟了我們的手?”
聽到這句話,尤思落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但是沒有說什么。
顧家族長的頭更加低了,說道:“這些天,家里諸事不順,已經走了七個人……聽聞仙師與寒少爺向來關系極好,還請仙師垂憐。”
馬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這些都是師長的意思,顧寒師兄與我也不好說什么,我勸你們也是為了你們好,自己死干凈了,總比讓師長生氣來得強。”
顧家族長的頭快低到地了,但這次沒有說話,因為這種事情沒法應,也沒法硬抗。放在凡間,顧家是極了不起的望族,家里養著好些位供奉,有散修還有從青山退出來的執事,但依然沒有與馬華談判的資格。
馬華現在只是兩忘峰的一名普通弟子,但他代表了青山里某些大人物的意志。
“不知道是哪位師長的脾氣這么不好。”
樓廳角落里傳來一道平靜而溫和的聲音。
聽到這道聲音,顧家族長的身體慢慢地直了起來,神情也松快了些許。
馬華望向那邊的陰暗角落,似笑非笑,沒有說話。
顧清從陰影里走了出來,看著他繼續問道:“白如鏡長老?他兩只手臂被斬,今生修行再無望,火氣大些倒也正常。”
馬華算到顧清肯定會出現,并不意外,微笑說道:“你這兩句話算不算是目無師長?”
顧清平靜說道:“目無師長是死罪,但我是景陽真人的親傳弟子,現在的青山誰有資格做我的師長?”
馬華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說道:“他就是個劍妖,你就算想騙自己,別人也不會接受。”
“你們難道又要辯論一場?很煩的好不啊,這么一點小破事,能不能快點?”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了起來,誰都聽得出來是誰的聲音,只是不知為何,今日有些口齒不清。
人們的視線望向聲音起處,發現正是臺上。
那架屏風不知何時撤了,露出了后面的桌椅。
桌上擱著好些菜,卓如歲坐在椅子上,右手拿著筷子正在不停地吃著,嘴里一邊嚼著,還沒有忘記說話。
局勢至此明了,離開青山的神末峰一脈,與代表現在青山的兩忘峰,就這樣對上了。
尤思落知道小師弟的性情,搖了搖頭,沒有說什么,也沒有上臺。
簡如云面無表情看著卓如歲說道:“卓師弟,你確定要與那個劍妖狼狽為奸?”
“我說過,不要辯論,哪這么麻煩,打一架好了。”
卓如歲用左手抓起濕毛巾擦了擦嘴,發現溫度剛好,向寶樹居東家投予一個贊賞的表情,然后望向簡如云說道:“你以前在兩忘峰排名第幾來著?”
簡如云說道:“第四。”
“那你不是我的對手,換一個。”卓如歲望向尤思落,說道:“師兄你排行第二,要不然你來?”
尤思落沒好氣道:“大師兄打得過你嗎?”
卓如歲說道:“我出關之前,他是打得過的,出關之后,他就打不過了。”
尤思落說道:“那兩忘峰還有誰能打得過你?”
卓如歲放下手里的濕毛巾,拿起筷子說道:“既然沒人打得過我,你們還留在這里做什么?準備請我吃飯嗎?”
他是柳詞真人的關門弟子,在青山年輕一代里境界最高、實力最強,真可謂是打遍九峰無敵手。
如果要用打架來判斷今日的勝負,那自然不可能有別的結果。
“南山師兄讓你跟著那人去景園,是讓你看著那邊的情形,可不是讓你與宗門作對,與兩忘峰作對。”
馬華看著卓如歲認真說道,沒有避著顧清的意思,那便是故意讓顧清聽到。
從卓如歲在臺上出現開始,這場所謂的事關青山份額的拍賣會便結束了,包括方家在內的各大家族代表紛紛離開了寶樹居,不敢窺視青山仙師們的爭斗。
“你們好像都忘記了一件事,我從來都不是兩忘峰的人。”
卓如歲一邊夾著菜,一邊說道:“所以不要拿你們兩忘峰那套仁義道德規矩來弄我,也不要試著在我面前耍這些心機手段,不妨告訴你,顧清這個人看著老實,實際上比你聰明多了。
馬華的臉色微沉,說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卓如歲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管得著嗎?”
馬華說道:“總有師長能管你。”
卓如歲說道:“我是青山弟子,但青山現在沒有掌門,我是天光峰的人,天光峰沒有峰主,誰來管我?”
簡如云面無表情說道:“既然你是青山弟子,青山門規便能管你。”
卓如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劍獄的日子很難熬?可惜我與上德峰關系好,想進去體驗一下都很難。”
說完這句話,他便收回了視線,繼續在桌上尋找自己最愛吃的泡椒魚肚里的青花椒。
話語至此,自然沒什么再好說。
簡如云看著臺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般的卓如歲,眼底生起一抹怨念極深的野火。他自從親弟死后,性情大變,不理會尤思落的眼神,右手捏出一個劍訣,便施出蒼鳥劍法里最強的一勢,向著臺上斬了過去!
明亮的劍光在樓廳里時隱時現,如鳥兒穿梭于云中,倏乎來到臺前。這一劍的痕跡極難捉摸,自然極難攔截,但劍意之決然,卻不因靈動而稍失,若一劍斬實,便是破海境強者也要身受重傷。
卓如歲頭也未抬,右手里的筷子離開那盤泡椒魚肚,帶著些許湯汁,斜斜指向空中某處。
擦的一聲輕響,臺前出現一道亮麗的火花,那是兩道飛劍相遇的痕跡。
簡如云沉哼一聲,便要驅使飛劍再次斬落。
卓如歲哪里會給他機會,筷尖在空中亂點一氣,吞舟劍化作一道灰色的劍影,瞬間殺至簡如云的身前。
簡如云雙手虛抱成意劍,以最快的速度召回飛劍,擋在了面前。
轟的一聲巨響。
兩劍相遇。
簡如云斜斜向后飛出,雙腳在地面拖出一道極深的溝壑,重重地撞到了墻壁上。
寶樹居的墻壁上沒有窗子,還有防御陣法,極為堅固,饒是如此,也是劇烈地搖晃起來,竟似有坍塌的征兆。
簡如云的情形很慘,臉色蒼白如紙,胸前盡是噴出的精血,停在身前的飛劍微微顫動,劍身上出現一道極大豁口。
青山劍修,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飛劍。
飛劍受到如此重創,他的劍丸想必也已經出現了裂口,想要恢復至少需要十余年時間的苦修。
吞舟劍停在簡如云的身前,隔著數尺的距離,微垂著頭,就像是一條沒有睡醒的魚,很沒精神。
但誰都感受到了吞舟劍散發出來的殺機,隨時可以再次發出雷霆一擊,把簡如云斬于劍下。
寶樹居里一片安靜。
包括馬華在內的那幾名兩忘峰弟子,都知道卓如歲很強,但沒有想到他居然強到了這種程度。
對著兩忘峰排名第四的簡如云,他竟是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便輕松勝之。
尤思落知道卓師弟甚至還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先前那一劍,他便可以直接斬斷簡如云的飛劍。
簡如云盯著卓如歲,眼里滿是怨毒,說道:“你殺了我好了,我看你準備怎么向青山列祖列宗交待。”
“我最討厭拿祖宗出來說話,青山弟子用劍說話。”
卓如歲抬起頭來,拿著筷子指著他以及那幾名兩忘峰弟子說道:“如果劍不如人,就要學會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