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詠佳的來歷有些問題。
那些看似簡單、沒有任何奇怪地方的卷宗,就像曾經的井九一樣干凈,而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當他最開始進入青山的時候,那個問題自然不會被注意到,而當上德峰開始注意這個問題的時候,遲宴又不方便再繼續查,因為他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
他是神末峰的老幺,掌門真人的關門弟子,現在更是有了一個極顯赫的身份——劍峰之主。
有很多青山弟子覺得不服,覺得平詠佳完全是靠著掌門真人才坐上這個位置,天天在劍峰上睡覺又算什么本事?
能在滿是凌厲劍意的劍峰里一睡便是幾年,其實這真的就是極大的本事。
更不用說廣元真人、南忘等人親眼看到了他做了些什么。
組成青山劍陣的無數把飛劍現在只聽從他的意志,就連那道縱橫天地的劍光也隨著他的指尖而行走。
當滅世危機解除,大海的缺口被填上之后,平詠佳再次開始沉睡。
人們以為他是疲憊到了極點,只有趙臘月與青兒知道他是在裝睡。
暮色里的云行峰沒有劍的模樣,看著就像是一個有些別扭的盆景,通往峰里的通道已經被封住,更可怕的封禁是來自遠處的那對漠然的目光。
尸狗一直盯著這里。
元曲來到峰下,看著云霧深處沉默了會,走了進去。
他的身份也有些特殊,云行峰的長老弟子自然不敢攔他,遠處的尸狗也選擇了無視。
穿過陡峭的山崖,掠過前些天崩塌的碎石,聽著高處鐵鷹的聲音,他來到劍峰的最高處,望向那道崖壁。
那道崖壁里有三個洞,每個洞里能坐一個人。
到今天為止,青山宗只有三位無形劍體。
平詠佳睜開眼睛,看著他高興說道:“師兄你來了”
元曲說道:“既然裝睡,就裝的認真些,醒過來做什么?”
平詠佳說道:“我想了十幾天,還是覺得不放心,師兄你的劍最適合做劍索,而且七梅劍訣修的極好,能不能麻煩你把我鎖起來?”
元曲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喃喃說道:“我就知道是這么回事。”
平詠佳看著他滿懷期望說道:“師兄,你的劍呢?”
元曲說道:“我根本就沒帶劍,沒看我是走上來的?”
平詠佳急了,說道:“你既然知道我要求你辦事,怎么能不帶劍?”
元曲冷笑說道:“明知道你要犯渾,我這個師兄還能由著你亂來?”
平詠佳抱著頭痛苦說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元曲上前兩步,直接拉開他的手掌,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那你到底在怕什么?”
平詠佳沉默了很長時間,低聲說道:“小時候我以為自己就是個天賦平平的普通弟子,那年被師父與師姑指名帶到神末峰也不過是因為運氣好的關系。”
元曲很清楚那段往事,感慨說道:“你當年也真是心大。”
平詠佳抬起頭來,看著他無辜說道:“我怎么會知道師父與師姑在想什么,直到在劍峰睡了幾年,修成無形劍體,我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天賦不錯。”
元曲帶著些復雜的情緒說道:“何止不錯……”
“后來在朝歌城里,那些劍圍著我飛,我的心里便開始犯嘀咕……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古怪,我又不是傻子。”
平詠佳看著天邊的晨光,臉上滿是茫然的情緒,停頓片刻后繼續說道:“直到前些天,師父與師伯把青山劍陣毀了,那一刻我又感覺到極強的古怪,仿佛能夠知道這些劍在想什么,又接著,師父……你知道的……我當時又驚又喜,心想原來自己和師父一樣是個劍妖啊……但……”
他收回視線,看著元曲可憐兮兮說道:“師兄,我不是劍妖,我好像是萬……”
元曲閃電般伸手,捂住他的嘴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說道:“不要說出來。”
平詠佳連連點頭,待元曲收回手后,壓低聲音說道:“我知道師父在想什么,我甚至能讓師父去哪里,我與他老人家之間好像產生了某種聯系,我真的很害怕……”
元曲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師父現在是什么情況。”
平詠佳想了半天,說道:“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醒不過來了。”
元曲拍了他的腦袋一下,說道:“說什么呢?”
平詠佳委屈說道:“可是真的是這樣啊,所以我才害怕嘛。”
元曲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晨光下小師弟尋常無奇的臉,緩聲說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平詠佳低著頭說道:“我害怕……自己會占了師父的身體。”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趕緊抬起頭來,連連擺動雙手說道:“我不是說我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只是害怕離師父近了,那種聯系會直接把我吸過去……”
“這個念頭哪里大逆不道了?”
一道灰色的飛劍歪歪扭扭地落在了崖間。
吞舟劍本就以形似落葉、無精打采著稱,這次在仙人降世的過程里受到了重創,行動更是緩慢。
就像此刻的卓如歲,眼皮耷拉的比往年更加厲害,完全沒有睡醒的樣子。
他走到平詠佳身前,毫不在意地揭開了那個驚人的事實,說道:“如果你真是萬物一劍的劍靈,那具身體本來就是你的,掌門真人死了,你拿回來只不過是物歸原主。”
元曲很是無奈,心想這種事你想說便說嗎?用眼神詢問平詠佳,這個家伙怎么也來了?
“我請卓師兄來幫忙出些主意,如果師兄你的劍索無法鎖住我的話。”平詠佳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數道劍意自然飄出,在崖間留下幾抹痕跡。
卓如歲看著崖間的那些劍意痕跡,說道:“如果你真是萬物一劍的劍靈,什么劍索也不可能鎖住你啊。”
元曲更加無奈,心想你還說起勁了?
“那該怎么辦?你不要說什么物歸原主之類的混賬話,我是肯定不會這么做的!”
平詠佳苦著臉說道:“要不然……你們殺了我?”
卓如歲沒好氣說道:“這么血腥無情的事情,不要說我們,就連趙臘月都做不出來。”
平詠佳的頭垂得更低,聲音也更加低沉,喃喃說道:“我知道師姑想殺死我。”
卓如歲說道:“趙臘月不會因為你沒有做的事而殺你,她只是在觀察你的弱點,確保你威脅到掌門的時候,能在第一時間里殺死你。”
如果平詠佳真的去了大原城,想必會看到一道血色的劍光,哪怕弗思劍這時候已經斷成了兩截。
這也就是趙臘月為何不肯帶著井九回到青山的原因。
忽然滿天晨光碎散,三艘巨大的劍舟離開洗劍溪畔的崖坪,向著西北方向而去。
一封劍書破開云霧,來到崖前。
“掌門在大原城。”元曲收回視線,望向平詠佳說道:“你應該知道才是。”
平詠佳有些緊張說道:“師姑不帶師父回來,我怎么敢說他在哪里?”
“你呀……”卓如歲指了他兩下,不知道該說什么,踏上吞舟劍便準備離開。
元曲說道:“我把劍專門留在神末峰上了,還有些東西要帶,你帶我過去收拾一下。”
卓如歲伸手把他拉到了劍上,飄然而去。
平詠佳從崖洞里跳下來,對著天空里的劍光揮手,大聲喊道:“我不敢過去,你們別忘了告訴師父他老人家,我很想他。”
三艘巨大的劍舟降臨在大原城外,毫不客氣地征收了群山里的莊園與別舍,還有那片秀麗的荷池。
朝廷的配合也極快,神衛軍連夜封山,擋住了普通民眾好奇的眼光與腳步。
緊接著,更多的建筑在三千院外的山溪兩側拔地而起,就像當年朝歌城的那條街。
廣元真人與南忘在各自的院子里養傷,青山長老與弟子們把那座庵堂圍了個水泄不通。
紅暖的暮色籠罩著小橋流水,讓那座孤墳也少了些凄涼感。
趙臘月坐在湖畔,右手握著弗思劍慢慢煉養,視線落在燃燒的湖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松開雙手,弗思劍依然還是兩截。
她起身把兩截斷劍插回腰間,通過圓窗回到禪室里,確認井九沒有醒來的跡象,白早也像過去的一百年那樣。
走出禪室,踏上小橋,看著坐在暮光里的西來,她微微挑眉,說道:“你能不能講究些?”
西來正抱著陰鳳的尸體感受其間的刀意,聽著這話微微一怔,問道:“何事?”
趙臘月指著他懷里的陰鳳尸體,說道:“無論如何,它生前都是青山鎮守,你讓它死不得解脫,還用來悟劍……我倒是無所謂,但若讓院外的青山弟子看見了,你們覺得他們不會發瘋?”
青山弟子里有很多像她一樣的瘋子,不然也不會有那樣一句著名的口頭禪,若讓他們看著橋上的畫面,真的熱血上臉,哪里還顧得上掌門真人的安危,肯定會直接沖進來。
就算是劍道第一的絕世強者,又如何擋得住整個青山宗發瘋?
西來想了想,覺得此言有理,抱著陰鳳的尸體下了小橋,穿過禪室,去湖邊坐著繼續悟劍。
這畫面怎么看都有些詭異可怕。
三千院的木門忽然被敲響,然后被推開。
元曲提著一只鐵壺和幾個茶杯走了進來。
卓如歲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跟在后面,臉上滿是生無可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