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不是我的萬物一劍。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才承認西來領悟并且掌握的,就是青山宗開派祖師留下的萬物一劍真義,為何這時候會說這樣的話?
長街靜寂無聲,天空也沒有聲音,因為雨停了,云也沒有動,人們甚至不敢呼吸。
難道說井九的劍道已經超越了青山宗的開派祖師?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就算他是不世出的劍道天才,這也未免太過自信了吧?
那位孫長老下意識里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為對方是景陽真人,因為彭郎的眼里滿是敬畏的神情。
西來也沒有笑,他看著靜止在天地間的無數萬顆雨珠,微微瞇眼。
那些雨珠在動,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改變著角度與方位,卻不知道最終要在何時停止。
“祖師領悟的萬物一劍,簡單但不淺,誰都能想到,要做到卻是極難,可是我依然不滿足。”
井九走回古董店的廢墟前。
無數顆雨珠被撞碎,但依然靜止在空中。
“我所追求的劍道境界,不是萬物皆可為劍,而是萬物為一劍。”
井九走到西來身前,舉起右手。
隨著他的動作,數十丈外一間酒樓二層桌下遺落的一雙筷子飄了起來,對準了街上。
靜止的風仿佛也有了方向,天上的云被雨水牽出的絲也有了方向。
滿天的雨珠也停止了,那些金葉子與豆子都用自己最銳利的一面對準了長街上的西來。
甚至就連彭郎手里的斷劍、趙臘月腰帶里的兩截斷劍,場間所有的劍,沒有動,卻有了將要飛起的感覺。
所有的事物,如果有形狀便會有相對鋒銳的一面,那便是劍。
如果沒有形狀,沒有存在,依然會有軌跡,那還是劍。
就像西來曾經做到過的那樣,萬物皆可為劍。
但這時候的世間萬物并非只是變成了劍,彼此依然是分離的,而是仿佛形成了一個整體。
那些雨珠與劍、云絲與縫隙,沒有劍意的抵觸,是那樣的協調。
世間萬物便是天地。
皆為一劍。
你在天地之間。
便在這一劍里。
如果能躲開?
西來看著滿天的雨,滿天地的劍,沉默了很長時間,臉色略有些蒼白。
“這不是劍。”他收回視線看著井九認真說道。
像這種境界的大修行者,自然不會像小孩子或者卓如歲那樣耍賴皮,那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這是劍陣。”
西來說道:“就像青山劍陣,只不過合了。”
井九說道:“有道理。”
那天夜里,雪姬帶著青山群劍直接殺死了白刃仙人,用的就是承天劍法。
換句話說,她就是以自己超卓的境界,強大到難以想象的實力,直接把群劍變成了一座青山劍陣。
井九這時候做的事情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帶動的是世間萬物,這座劍陣的范圍大到難以想象。
西來帶著些感慨的意味問道:“這座劍陣叫什么名字?”
井九不會取名字。
元曲以及他的劍便是明證。
而且他很懶。
他想了想,說道:“就叫萬物劍陣吧。”
天地萬物為一劍。
那么這座萬物劍陣自然包容天地。
整個朝天大陸都是森然的劍意。
只不過這種劍意太過高遠,很難被凡人以及那些生靈感知到。
禪子從門檻上站起身來,感受著紅色山崖里隱而未發的劍意,頭皮有些隱隱發麻。
緊接著,他感受到了雪原里的異象,那些終年不化的積雪竟仿佛也生出了劍意。
他帶著幾分不知因何而起的激動與期待,望向雪原最深處那座孤冷的冰峰,接觸到了雪國女王的神識。
那道神識依然宏大、是整個大陸最高階的存在,但不再像過往無數萬年里那般霸道以及囂張,而是多出了幾分警惕與不安。
“我……”禪子說了句臟話,喃喃說道:“原來你也會害怕啊?”
冥界里也感受到了無所不在的劍意。
扛著滿是巖漿的天空的那座大佛,閉著眼睛感受著。
巖漿上方的布秋霄,看著大原城的方向,唇角帶著微笑。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大佛緩緩睜開眼睛,用渾厚而無缺的聲音,像鐘聲般宣告。
“真人要走了啊。”
擁有冥皇之璽的阿飄,依然沒有太多威嚴,每天都對著那棵沒有顏色的樹上生出來的青葉傻笑。
她忽然感受到了青葉里的那縷劍意,眼睛頓時變得明亮無比,毫不猶豫向著天空飛去。
冥宮里的大臣與強者們,以為陛下又是呆的無聊了,想去天上尋刀圣說話,忽然發現陛下飛去的方向是通天井,不由大驚失聲,紛紛喊道:“陛下不可!”
雖然陛下說她是青山掌門真人最疼愛的關門弟子,但人族如此陰險狡詐,怎么能信?
就算景陽真人醒了,萬一人族強者盡起來攻,他一個人又怎么能護得住陛下?
阿飄根本不理這些臣子,很快便消失在通天井里,只留下清脆而得意的聲音在整個冥界回蕩。
“我家先生舉世無敵!”
“不,我家先生古往今來劍道最強!”
“誰敢對付我!”
是的,當年冥皇被太平真人請去人間,最終在朝歌城被關進鎮魔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平真人不夠強。
梅會之后,太平真人已經是朝天大陸最了不起的大人物,依然稱不上舉世無敵。
只有今天站在滿天雨水里的井九,才配得上這個形容。
“我不相信你們青山祖師當年沒有想到這樣的畫面,但他依然無法做到,因為他也在天地之間,為何你能不同?”
西來看著井九問道。
井九說道:“祖師把萬物一劍視為工具,視為奴役,而我不同,他是我的玩伴,也是我的學生。”
聽到這句話,趙臘月與柳十歲想到那間洞府里的兩張蒲團,再次看了平詠佳一眼。
當無恩門那艘破舊的劍舟被劍光摧毀的時候,西來其實便已經知道了這一戰的結局。
因為井九那時候還有余力收劍。
但他還是想看看井九究竟怎樣破掉自己的萬物一劍。
現在他看到了,自然認輸。
能夠看到這樣的劍道,得到了對方的解釋,也算無憾。
他真正遺憾的,還是后事無著。
不知道很多年后的霧島,會不會再出現一個像曾經的他一樣的少年。
又或者像這個少年。
西來看著彭郎,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
“十歲過來。”
井九忽然對街那邊喊了一聲。
把長街與人世間隔絕開來的劍意,隨著這一戰的結束已經消失。
柳十歲不知道公子為何要喊自己,摸了摸頭,趕緊跑了過去。
井九說道:“他原名叫柳寶根,很小時候的險些被地河淹死,結果遇著了我。”
西來自然知道柳十歲。
這個青山弟子是令他師弟西王孫慘死以及云臺覆滅的最大原因。
他隱約猜到井九的意思,微微挑眉說道:“那也算運氣好。”
“是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運氣好,當然這也可能是我給他的本事,與何霑有些像。”
井九接著說道:“他天賦不錯,心性沉穩,所學極博,以前就學過你的潮來劍法,如何?”
這段對話穿過層層如珠簾般的雨滴,落在了所有人的耳里,帶去了極大的震撼。
“這也太偏心了吧!”卓如歲用力一拍元曲的肩膀,說道:“你就不生氣?”
元曲無奈說道:“我是師侄,怎么也輪不到我生氣。”
井九把柳十歲介紹給西來為傳人,這確實很令眾人吃驚,但不至于震撼如此。
真正的原因是,西來要把劍道傳給柳十歲,那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這也就意味著,井九沒有殺死西來的意思。
“為何不殺我?”西來問道。
井九說道:“為何要殺?”
西來說道:“確實問的多余了。”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就走,很快便消失在了滿天雨水里,只留下最后的一句交待。
“他走后,你再來尋我。”
這句話當然是對柳十歲說的,問題是……誰要走?
“走了。”
井九向著天空里飛去,衣衫帶起數道劍光。
一道劍光觸著一滴雨珠。
啪的一聲輕響。
那些靜止了很長時間的雨珠,就這樣落了下來。
嘩嘩嘩嘩!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