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呢?”她好奇問道。
井九注意到她聲音很干凈透徹。
這種干凈透徹不是訓練出來的,是原初的天真。
天真如果除去蠢的那一面,剩下的就是好奇。
這說明她的好奇是真的。
于是他很難得地有了回答這個問題的愿望。
可問題就在于,他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碧藍的天空里除了那些被恒星光輝烤糊邊緣的云,還有別的東西。
比如隱藏在云后面的那幾艘戰艦。
他在草坪上曬了幾天的太陽,就是在看那幾艘戰艦。
通過在那個“野兔”上動的手腳,他進入了軍用網絡,找到了駐守星門基地的戰艦分隊,用了半天時間寫了些程序進核心電腦。
剩下來的事情就是等待。
如果那個飛升者想要繼續警告他,或者直接殺死他……那么你用戰艦來轟我啊?
——你來啊。
他瞇著眼睛看著那些戰艦,心想不管你是用仙氣流超能武器,還是用激光炮,只要你開始啟動程序,我就殺過去,然后找到你在哪里。
這種事情他能對這個叫江與夏的黑發少女說嗎?
自然不能。
于是他還是不理她。
江與夏還是不生氣,只是有些郁悶,無聊地用小手在臉邊扇了扇風,似乎覺得有些熱。
銀杏樹變成黃色火焰的季節不可能太熱,更何況這顆行星的地表向來有些偏冷。
一道淡淡的清新氣息隨著她手掌的微風散開,落在草葉上,凝成極細碎的小水珠。
這大概便是神學院或者祭司家族秘傳的生命功法。
如果是普通人感受到這種清新的氣息往往覺得心曠神怡,非常舒服,但在井九看來這就是些初淺的水系氣息,而且他很不喜歡,因為白真人的緣故。
“你坐遠點。”他說道。
江與夏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小臉微紅,尷尬至極,有些無奈地起身,坐到了后面的一棵銀杏樹下。
微風吹過,拂落幾片金黃色的葉子,落在她的肩上,就像是設計最精巧、最有美感的金佩飾。
井九用神識看到了這幕畫面,想起了朝歌城井宅里的海棠樹,想起了白早。
他毫不猶豫做出決定,哪怕再不喜歡水系氣息,以后也不與那個黑發少女再說半個字。
江與夏坐在銀杏樹下,抱著雙膝、歪著頭看著他,越想越是好奇。
這個穿著藍色運動服的少年究竟是誰?是鐘李子的男朋友嗎?
李子是從下面來的,剛來沒幾天,以她的清冷性情,怎么可能這么快就認識一位男朋友呢?難道說他們以前就認識?還是說這個少年是從下面逃上來的,所以才什么地方都不去,只敢在這片沒有掃描的草坪上曬太陽?
這個世界的游戲只負責世界構造、很多小情節需要玩家自行設置,這種文化形態帶來了某種影響極深遠的變化。
那就是像鐘李子、江與夏這樣的少女更喜歡編故事,而且往往容易沉浸在自己編寫的故事里無法自拔。
微風輕輕吹著,又落了一片金黃的樹葉,這次落在了她的手里。
她用手指拈著葉柄,看著如小扇子般的葉片,有些出神。
銀杏樹葉確實很好看,那個少年的眼睛更好看。
對話的時候,她看到了那雙眼睛,隔的很近,看的很清楚。
那雙眼睛美的像水晶……不,像寶石……不,是琉璃……都不對。
他的眼睛比星星更閃耀,比湖水更清澈。
江與夏忽然驚醒,不易察覺地輕輕搖了搖頭,心想你可是要做女祭司的人,在這里想什么呢?
井九知道黑發少女一直在盯著自己看,沒有在意。
不管是朝天大陸還是這個世界的古典小說里,都有類似“看殺”的典故。
他不是很理解,只能歸為那些公子太過柔弱的緣故。
如果被人盯著看就會覺得不自在,那他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草坪上別的人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把自己的頭臉都遮得極嚴實,就像個變態一樣,難免會投來異樣的眼光。
還是有很多存在完全不關心他,比如那些開心笑著、追逐玩耍的孩子與狗。
星河人類聯盟是在遠古文明的灰燼里生出的新花,正在茁壯成長的青少年期,各種殖民星球提供源源不絕的資源,暗物之海的威脅暫時被星鏈鎖住,加上聯盟的福利政策導向,民眾非常愿意生孩子,他在守二都市里看到的小孩子簡直要比他前面一千多年看到的都要多些。這個世界與朝天大陸相比,平民的生活確實要富庶幸福很多,哪怕是地下的陰暗街區也比商州城的貧民窟要好無數倍。想到這點,他把兩個文明的高低評價做了些小小的修正。
暮色越來越濃,遠方的恒星漸要落到大裂谷那邊的山脈下,再過一會兒便是放學的時間。
戒指發出微暗的光線,把他的意識帶去了星域網,與無數個虛假數位標識擦肩而過,穿過十幾座信息躍橋,沉入網絡海洋的最深處,來到了那個房間里。
房間里的雪花緩慢飄舞著,沒有與那個工裝布刺客相關的消息,卻有“野兔”的幾句留言。
那位戰艦電腦維修女軍官在留言里憤怒地指責他言而無信、恬不知恥,簡直不配做一個云鬼。
他現在已經知道對方的名字叫做冉寒冬,是一位女生,卻不知道對方為什么要罵自己無恥,還說自己言而無信。
猜測他人的想法與情緒是比修行承天劍訣以及數論更困難的事情,他沒有去想,直接退出了房間。
清新的電子樂聲在校園里響起,就像幾百股粗細不一的水流落在厚薄不一的冰塊上,很是悅耳好聽。
沒過多長時間,鐘李子來到了草地邊,看著坐在銀杏樹下的江與夏,不禁有些吃驚。
江與夏向她揮了揮手,舉起手里的那本紙質書,表示自己還要再坐會兒。
——校園里建筑的自照明很發達,問題是銀杏樹的這邊還是有些暗,難道看得清楚字嗎?
鐘李子沒有來得及細想,因為井九走到了草坪邊。
兩個人像前些天一樣,向著校園外走去。
江與夏收起手里的書,望向銀杏樹光影里的那對年輕男女,沒人能看到她眼底深處的那抹落寞與向往。
走出銀杏樹林,燈光更加明亮,天空里不時出現懸浮滑板帶出的夜光,偶爾會讓井九想起朝天大陸的劍光。
鐘李子忽然嘆了口氣。
井九知道這是準備談話的意思,用鼻子輕輕嗯了一聲,便算是做了開場白。
“我現在覺得壓力好大。”
“嗯?”
“我說的不是游戲公司那邊……反正他們現在也少來煩我……我是說的學業。”
鐘李子把裝著電腦的文件夾抱的更緊了些,說道:“同學們都是在上面幾層長大的孩子,小的時候就做了基因優化,中學的時候就做了知識輸入……”
知識輸入就是通過人腦交互系統把一些基礎知識灌輸進人類的深層意識里,然后用針對性教學在日后的學習過程中喚醒。這些被強行灌輸進意識里的基礎知識,絕大部分都是一些可記憶知識,與其他方面的能力——比如邏輯、運算、分析之類無關。
井九最開始知道這種手段的時候確實有些吃驚,就在他準備把對這個文明的評價等級再提升一些的時候,發現這種手段有很大問題。
科學院里有無數篇知識輸入可能會影響學生其他方面學習能力的論文。
人類的大腦在短時間里根本就承受不住太多的信息輸入。
不是所有人都像井九這樣可以在意識里存貯海量的數據。
那些接受知識輸入的學生大腦沒有變成煙花,是因為在進入知識輸入之前他們要從大腦容量、灰質皮層細胞集群數量到大腦開發程度等各方面接受最為嚴苛的評估。
直到他們通過考查,才能選擇學科進行知識輸入,數量限制非常嚴格。
到了現在,知識輸入的成功率已經非常高,基本上沒有太大風險。
不管如何,有資格進入知識輸入的學生必然都有不錯的底子,是聯盟培養的精英,就像星門大學里這些驕傲的學生。
鐘李子曾經就讀的新世學院非常普通,沒有接受過知識輸入,在課業上自然很難趕上這些同學。
井九對這些事情不關心,說道:“換話題。”
鐘李子知道他的性格,今天他嗯了兩聲還主動要求換話題,已經讓她非常高興,開心說道:“我收到了七封情書!”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神情很自然,笑的很開心,就像與閨蜜分享趣事的少女,實際上余光一直注意著井九。
井九對這件事情更不關心,說道:“換。”
鐘李子有些無趣地扁了扁嘴,說道:“我知道江與夏肯定不是在看書,她是去看你的。”
井九沒有否認,因為這是事實,說道:“離她遠些,就像以前那個……”
他忘了新世學院里那個女生的名字。
鐘李子發現自己也忘了。
(我當然記得那個女生叫陸水淺!不要每次都嘲笑我的記憶力……)
“江與夏與她不同。”
鐘李子輕聲說道:“我住酒店,她這個天之嬌女卻住宿舍,她知道這件事,也沒有說那些話來勸我。”
如果是新世學院那個姓陸的女生,大概會勸說她:因為這樣那樣的道理,你應該與大家一起住在宿舍里,諸如此類的話。
這些話可能是有道理的,甚至聽著是善意的,但終究是多余的,有別的目的。
“不用擔心我,我能分辨出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一個人生活,在那條街區里長大,識人的本事比你想象的要好。”她看著井九挑了挑眉,有些俏皮,“那天晚上我同意與你合租,就是知道你是個好人。”
井九伸出手指彈掉落到眼前的一片金黃色的銀杏葉,說道:“白癡。”
沒有人天生是好人或者壞人。
好人也可能做壞事,壞人也可能做好事。
任何以對方當時表現出來的好壞來判斷對方今后行事的想法都是愚蠢的。
“隨便你怎么說,反正我覺得每個人都會遇到有難處的時候,能幫幫就幫幫好了。”
鐘李子沉默了會兒,接著說道:“我愿意和陸水淺做朋友,是因為我沒什么朋友,裝著就裝著唄,我也不在乎。”
兩人來到了酒店下面的泳池邊,大樹的影子落在水面上,輕輕蕩著。
樹影與水面看似在一起,實則永遠不會在一起。
這是怎樣的孤單。
她忽然停下腳步,望向井九說道:“其實我真的有病。”
井九說道:“我真的有藥。”
夜深人靜的時候,云煙亦凈,那幾艘戰艦的身影更加清楚。
井九躺在露臺的椅子上,這時候沒有看戰艦,而是在看著那些星星。
忽然,他伸出手對準夜空虛抓了一把,似乎想要把那些星光抓到手里。
他不是在吸收仙氣修行,也不是想起了元龜與阿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一個莫名其妙而多余的動作。
他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做這些莫名其妙而多余的事情。
粒子、強作用力、光速變慢、規則變化……還是那些詞,再次浮現在他的意識里。
來到這個世界后,他的身體強度變低了些,所以心也變軟了?
想著這些,他起身來到房間里,帶入一道清風,讓鐘李子陷入深沉的睡眠。
他坐到床邊,手掌在她身體上方約半尺的地方緩慢移動。
一道淡渺而凌然至極的劍意,從他的掌心射出,把少女的身體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除了凌厲,那道劍意還極其寒冷,有些當初劍獄里千里冰封劍陣的感覺。
那些劍意無形無質,卻仿佛能夠扭轉空間,讓窗外透來的星光一時無法折射出去,房間稍微變亮了些。
咔的一聲脆響,床頭杯子里的水瞬間凍成了冰塊,緊接著杯子也裂開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井九離開了臥室,回到了露臺的椅子上,閉上眼睛,開始真的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