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枝隱有仙意的筆,便是一茅齋鎮齋四寶之管城筆。
那方明顯不凡的硯臺,便是一茅齋鎮齋四寶之龍尾硯。
那個看著很普通的中年男子,便是一茅齋最新的圣人柳十歲。
他還是天生道種、前青山宗兩忘峰天才弟子、西王孫的書辦、不老林高層、果成寺俗家長老、血魔教唯一傳人。
當然,他還有個最重要的身份,那就是井九的童子。
“原來你就是多寶書生柳十歲。”歡喜僧撣掉身上的泥土,面無表情說道:“今日一見,果然寶貝很多。”
柳十歲有那么多的身份,他卻偏偏要說多寶書生,表明他這時候真的有些羞惱——多寶書生怎么聽都有些低級,甚至會讓人聯想到淫賊。
柳十歲還是像幾百年前那樣沉穩老實,沒有受到言語刺激,說道:“是的,我就是柳十歲,我也去過很多地方,你會的神通我都會,我會的有些你卻不會,而且你的法寶也沒有我多。”
他的語氣很平實,就是平鋪直敘,沒有半點炫耀的感覺,卻形成了更強烈的嘲諷效果。
歡喜僧沉默了會兒,用手指彈出一顆念珠。
那顆念珠來到大氣層邊緣,驟然碎裂,散發出無數清光,如瀑布般淌落,把整座霧山市都籠罩了起來。
如果從遠方望過來,大概能聯想到古鐘落地的畫面。
那念珠必然是禪宗極高階的法寶,柳十歲依然沉默,手里拿出一個小黑旗,對著天空揮動起來。
小黑旗里散發出無盡寒意,隱有鬼泣,竟是一道鬼幡。
鬼泣聲聲與清光里的佛唱相抵而消,滿是濁氣的幡布破風而起,便要把歡喜僧卷進去。
那道鬼幡里的陰森意味濃烈至極,不知道有多少幽魂被生祭,然后拘在其間。
歡喜僧指尖微動,捏碎一顆念珠,化作一把金剛杵,擋住那道鬼幡。
又是毫無新意的一聲巨大轟鳴,他被震退到滿地亂石之間,臉色略顯蒼白,眼神更加冷漠。
“血魔教的萬魂幡!”他看著天空里踏著蓮云而來的柳十歲,說道:“不管你是寺中后輩,還是齋中書生,又或者是景陽的弟子,居然敢拘生魂敢煉,比我要做的事情更加邪惡,怎有臉以正道居之?”
柳十歲說道:“我煉化此幡沒有用生魂,只是在冥河里泡了三百年。”
他的聲音依然平穩,語氣里沒有任何情緒,卻還是讓人覺得這是一種嘲弄。
冥河里不知有多少魂火殘余,沒有智識也不是生命,哪怕只是碎片,也足以讓這道萬魂幡擁有極大威力。更可怕的是,這道幡的根基似乎是件更高階的法寶,如此說來,便是赤松真人當年的那道萬魂幡也不及此幡。
萬魂幡如卷天的簾一般,遮天蔽日而至,卷住那道金剛杵,只是片刻便讓其表面出現了淡淡銹痕,就連黑玉為基的下段也出現了好些血般的痕跡,眼看著便要污其本質、廢其寶意。
歡喜僧收回了金剛杵,終于取出最強大的法寶——大涅盤。
大涅盤散發出無數道平靜卻又肅然的佛光,將那些隨幡而至的黑煙盡數滅殺。
誰曾料到,柳十歲竟是毫不在意萬魂幡損失的陰氣,繼續揮動向前,就這樣砸了下來。
難道他是想用萬魂幡施展青山劍道,又或者是南趨一脈的鬼劍道?
歡喜僧這般想著,卻是絲毫不懼,直接用大涅盤對了上去。
黑煙盡數消散,黑幡無法再進一步,那個看似尋常的金屬盤里有三千世界,有六道輪回,又怎會被萬魂所制。
但就在下一刻,霧山市的天空里第四次響起轟隆的巨響!
那聲音極其響亮卻不干脆。
不似雷鳴,更像鐘鳴,而且是一口破鐘。
近處的一些廢棄農場與交通設施,頓時被震塌。
狂風呼嘯,積雪漸殘,沙石亂滾。
“居然不是青山劍道……”
歡喜僧用微微顫抖的右手擦掉唇角的金色血跡,神情有些微惘,如果柳十歲是用青山劍道馭使萬鬼幡,他不會在意,因為他也懂青山劍道,可是先前那刻大涅盤上傳來的天地般的偉力明顯不是這么回事。
他望向大涅盤,神情微變——如果說萬物一劍無堅不摧,那么大涅盤便像青天鑒一樣,是朝天大陸最強大的防守型天階法寶。但這時候大涅盤的右側下方出現了一個小坑——不是很顯眼,終究是個坑。
他抬頭望向柳十歲,有些不解說道:“那是什么?”
柳十歲收回萬魂幡,伸手從里面取出一個黑色的方形玉璽,介紹道:“是冥皇之璽。”
歡喜僧看著他手里的冥皇之璽,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言語,輕輕嘆了口氣,帶著些自嘲的意味。
換作一般的故事里,處在他這樣的境況,少不得要問一句“你到底還有多少個寶貝”,然后可能柳十歲又摸出一個鈴鐺,拿出一個戒尺……何必呢。
念珠在指間輕輕一動,歡喜僧便平靜下來,說道:“大涅盤里有世界,有萬物,你終究是破不了的。”
是的,就算柳十歲有萬魂幡、有龍尾硯、有管城筆,也無法破掉大涅盤的防御。
至于冥皇之璽倒確實把大涅盤砸出了一個小坑,連帶震傷了歡喜僧的金身,可如果真想把大涅盤砸破……只怕目的達到之前,冥皇之璽便會崩落一個大角,到時候用什么鑲?他那個脾氣極大的小師妹能答應嗎?
“我還有一件法寶,想要試試。”柳十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像前面那般沉穩平靜,有些不自信的感覺。
歡喜僧覺得有些怪異,心想既然如此,為何你要用那法寶來做最后一擊?但既然是最后一擊,肯定也就是最強一擊,他伸出右手對準天空,手指之間平空出生一面光鏡,無數佛家真言在其間流淌,緩慢轉動。
大涅盤也緩緩轉動起來。
徐徐清風起。
仿佛穿過果成寺塔林、松海的那些風。
說完這句話,他收好萬魂幡與冥皇之璽,盤膝坐在空中,閉上眼睛,開始調息靜神。
如此陣勢,可以想見隨后出手的法寶,必然帶著極大威勢。
嗡鳴聲響徹霧山市郊外,仿佛有什么事物在高速振動。
天地間的清風忽然消失。
地面的殘雪變得非常明亮。
那是因為一道飛劍出現在天地間。
那道飛劍非常纖細短小,通體銀色,表面光滑至極,也明亮至極。
歡喜僧神情微凜,才發現自己被柳十歲的各種法寶震撼心神,竟忘了這把劍!
當他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那把銀色小劍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前。
遠方的云層激蕩而碎,地面的殘雪明亮如在燃燒,那道飛劍隱然生翼,帶著難以想象的凌厲劍意與難以形容的靈氣,扎在了大涅盤的表面,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劍竟是活的!
滿天劍鳴里,竟隱約能夠聽到一聲——俺來也!
很多年前,碧湖峰主雷破天偷了雷魂木送給劍獄里的太平真人,是因為太平真人答應給他兩把劍。后來雷破天被關進劍獄就瘋了,只知道在井底不停地喊:沒有一,那二呢?
一就是萬物一。
二就是不二。
這道銀色小飛劍便是不二劍。
不二劍是青山九峰主劍里的一把,是兩忘峰的主劍,但很多年前便被景陽真人從兩忘峰里帶走了。
它看著普通小巧,但層階非常高,只在萬物一劍之下,略勝初子劍,遠超其余主劍,包括弗思劍。
不二劍跟了景陽真人無數年,甚至還跟著飛升去黑暗的宇宙里看了一眼,然后便被扔給了柳十歲。
數百年來,不二劍化作劍鐲,老實地呆在柳十歲的手腕上,跟著他沾過種菜的糞水、泡菜壇子的壇沿水、用來寫字的臭墨水,偶爾振動嗡鳴過幾次,除了卓如歲在西海布青山劍陣時展露過一次鋒芒,卻從來沒有真的化作飛劍戰斗過。
今天它的劍光終于照亮了天地,要開始第一次戰斗,面對的就是歡喜僧這種人物,大涅盤這種法寶。
從這一點來說倒與劉阿大的命運有些相似。
柳十歲的不自信,其實是不信任它,擔心它看著這樣的陣勢,看著大涅盤便會轉身逃跑。
畢竟幾百年前,井九對它的評價就很糟糕,而這幾百年來,它的表現也不怎么好。
時間終究改變了很多。
少年成人,劍靈漸生。
那把銀色的小飛劍竟比柳十歲還自信,沒有半點退卻,刺向了大涅盤。
大涅盤非常堅固,但真正最強大的屏障并非自身,而是那些金屬小方格里的世界。
只有穿過那些世界,才能接觸到大涅盤的本體。
不二劍是朝天大陸除了井九右手之外最鋒利的劍,但能穿過那些世界萬物形成的屏障嗎?
伴著那道明亮的劍光,地面的殘雪驟然而起,崖石也隨之轉向,以相對尖銳的一面對準了歡喜僧。
霧山市郊的天地間充斥著凌厲的劍意,逃往遠方的那些戰艦與飛船上的軍人們,通過遠程監控系統望向這邊,只是看到那些明亮,便覺得眼睛有些發酸,下一刻那些監控設備便被毀了。
這樣森然而密集的劍意,這樣的天地異象,與當初井九與西來在大原城那一戰的場景有些相似,甚至有些像雪姬牽著井九的手飛向天空里那九個黑太陽時的模樣。
“第五個了。”
曾舉扶著一塊緩緩轉動的石頭,看著刺在大涅盤上的不二劍,感受著天地間的劍意,感慨說道。
青山祖師、李將軍、井九、西來,以及這時候的柳十歲,都在青山劍道走到了最后一步。
萬物一。
萬物皆為劍,破世間萬物。
秀氣而鋒利的劍尖,在極短暫的時間里,不知穿過了多少個世界,看到了多少個天空,終于落在了大涅盤的真實表面。
伴著一聲清楚至極的聲音,不二劍刺進了大涅盤,雖然不深,甚至用肉眼都難以看到,但終究是破了。
歡喜僧的眉心生出一道極小的裂口,金光燦然里隱現一抹血色。
劍光再次照亮殘雪,不二劍飛回柳十歲身邊,微微顫動,稍顯暗淡,應是先前那一記讓它有些脫力。
歡喜僧靜靜看著柳十歲,任由那滴血水從金痕里流出,說道:“這樣不夠。”
話音方落,柳十歲身形驟虛,仿佛鬼魂一般飄到他的身前,右手拿著一把劍再次穿過無窮世界,落在了大涅盤上。
落處極為準確,就是不二劍刺破的那個小口。
兩劍相加,那個小口子變得更深。
歡喜僧的金身深處發出一聲斷裂的脆響。
大涅盤疾速折回。
歡喜僧倒在了大涅盤上,單手撐著冰冷的金屬盤面,竟似是下半身無法行動。
一道金色的鮮血從他的僧衣后方滲了出來。
那里是椎骨的位置,對飛升者來說,亦是仙氣轉送的關鍵處,如果遭受重傷,還真有可能像普通人一樣變癱。
歡喜僧臉色蒼白,看著柳十歲手里的劍,想要問什么,卻噴出一大口血來。
畫中朱砂般的血,落在亂石間,點起熊熊火焰,然后瞬間消失。
他想問的是,你用萬物一劍道馭使不二劍破了大涅盤的三千世界,那這又是什么劍??
那把劍看似尋常,實則清冷如水,而且已至極致——就像是特定條件下,極嚴寒環境也無法結冰的清水。
“初子劍。”柳十歲介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