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離開,讓你活著。
這也就是說,我留下來,你就一定會死。
沙灘上死寂一片。
不管是童顏還是卓如歲、就連柳十歲都有些吃驚。
誰都知道井九是最自信甚至自戀的人,沈云埋對此也只能甘拜下風。
可今天他面對的是青山祖師沈青山。
青山宗自他而始,甚至朝天大陸修行界都是以他為真正開端。更何況井九現在連擺脫承天劍控制的方法都沒有找到,就像一個虛弱將死的病人。
這樣的他如何能戰勝沈青山?趙臘月想到在那艘戰艦的落地窗前,井九曾經說過,他飛升前便想好了方法……那是真的嗎?
沈青山不在意井九的自信說道:“你憑何覺得我會答應你的條件?”
“據說再如何強大的生命在度過漫長歲月、逐漸衰老之后,對死亡的畏懼都會減輕很多,我沒有抵達那里,所以不知是何感覺,但你確實極老,有可能真的不怕死。”
井九說道:“那么換一個條件,你把那個方法給我,我會讓她活著。”
人們的視線落在趙臘月的身邊。
花溪靜靜站在那里,就像不知道自己這時候已經變成了人質。
沈青山看著花溪,沒有說話。
“我為什么一直把她帶在身邊?”
井九咳了兩聲,繼續輕聲說道:“就是為了這一刻。”
霧外星系一戰結尾時,他面臨著最危險的局面,但就算這樣,面對飛升仙人與艦隊的追擊,他依然沒有丟下昏迷中的花溪。
他把她裝進行李包里,視作最珍貴的行李,不管再如何重,再如何麻煩,一路帶著同行,去了那個地下水道,然后一同在七二零樓里生活了一年多時間。
這完全不是他清冷無情的行事風格。
直到后來在伽雷通道里,他徹底毀去花溪頸后的芯片,將那位關在了這具小姑娘的身體里,答案才真正揭曉。
小姑娘是他為那位少女祭司準備的牢房。是控制這個世界的必經之路,是讓雪姬獲得真正自由、從而能夠幫助他解除沈青山這個威脅的唯一方法。
問題在于,這些目的都達到了,他為何不殺了花溪,還讓雪姬帶去了星河基地,接著帶上戰艦,直至來到太陽系,讓她與沈青山見面。
難道他就不擔心這些過程里出現一些意外?就算擔心憲章光輝里再誕生一個新的她,所以不能殺花溪,但他完全可以把花溪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比如讓雪姬把她冰進某顆小行星里,至少也應該讓她冬眠,為何讓她就這樣醒著便來了?
因為只有醒著,才是鮮活的人,才更能打動人。
“她說過你們是戰友,我認可并且尊重這一點,因為我親自感受過。”
井九用緩慢的語速說道:“戰友怎么能拋棄呢?”
沈青山沉默了會兒,忽然問道:“你拋棄過戰友嗎?”
井九想都沒有想,回答道:“我沒有戰友。”
趙臘月低頭看著腳下的沙地。
海水漫了過來,濕了鞋底。
沈青山說道:“那么想來你也沒有為人拼過命?”
井九說道:“沒有。”
沈青山問道:“你不是為了雪姬來了這里?”
井九說道:“我又不會死。”
沈青山說道:“那個叫連三月的晚輩?”
井九說道:“她死了。”
沈青山微笑說道:“那你為何覺得我會?”
不管是前代仙人們還是柳十歲這些晚輩弟子,都有一種沒有證據、卻非常強烈的感覺,那就是青山祖師與井九其實是同一類人。
所以他們覺得井九的要求確實太孩子氣,甚至是亂來。
沒有人能用趙臘月等人的生命威脅你自己,你憑什么認為祖師會被威脅?就算祖師與那位少女祭司相識多年,是曾經并肩作戰的同伴,她的生死怎么可能比雪姬更重要?
沙灘上還是那樣的死寂,椰林里的猴子們早就不知道躲去了哪里,襯得海水拍打的聲音愈發清楚。那些沙塔與石塔垮塌后,在樹林與山崖間變成很多堆,看著就像是散落的亂墳。如果祖師真的答應了井九的條件,那些亂墳是不是就會沒有用處?
柳十歲等人看著趙臘月身邊的花溪,心想這可能嗎?
時間沒有流走太遠,但因為流的太慢,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
一道明亮至極的劍光忽然照亮了沙灘、椰林還有那些墳。
沒有任何征兆。
沈云埋與童顏沒有想到。
趙臘月也沒有想到。
就連祖師和井九都沒有想到。
因為出劍的人不是她。
所有人似乎都已經默認了,如果有人會最先暴起出劍,那就肯定是她。
出劍的人是柳十歲。
花溪的左臂落在了沙灘上,鮮血染紅沙粒,漸漸滲了進去。
遠處傳來卓如歲的驚呼聲。
所有人都望向了柳十歲,眼神非常復雜。
前一刻他盯著花溪,大家以為他是擔心祖師不被威脅。
原來他是在準備出劍。
不二劍在青山九峰主劍里最為鋒利。
花溪根本什么都沒有感覺到,直到聽到那聲驚呼才反應過來。
斷臂處傳來微涼的感覺,然后漸漸轉化為痛楚。
她臉色蒼白,抿著唇,伸手捂住斷臂處,鮮血從指縫間溢了出來。
嘀嘀嗒嗒,落在沙灘上的斷臂被打濕,沙粒也被染成了更深的紅。
柳十歲走到花溪身前,開始給她治傷。
花溪也不矯情,也不說話,松開手任他施為。
能夠飛升的仙人,治療這種外傷非常輕松,更何況他是果成寺出身,很是擅長醫術,只不過沒有機會施展,處理得異常細致而且溫柔。
花溪還沒有什么感覺,醫治便結束了。
柳十歲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道:“抱歉。”
都說打一棒子給一個甜棗。
他這是斷人一臂說一聲抱歉。
而且誰都看出來,他這句話不是對少女祭司說的,而是對真正的花溪說的。
雖然現在那個小姑娘根本聽不到。
趙臘月對柳十歲說道:“這不是你做的事。”
柳十歲說道:“總不能壞事都讓你做了,卻讓我得個好名聲。”
最近五百年的朝天大陸,從來不聞戰鼓之聲,只有太平。
青山宗固然強勢,必然要有很多冷酷的手段才能成就如此盛世。
沒了井九的約束,趙臘月真的殺了很多人。
卓如歲的吞舟劍都斷過三次,更不要說其余。
那些血與死亡被柳十歲借著宗派的便利變成了天下太平的養分。
他也成了修行界里最受尊敬的前輩高人。
所以他才有這此一說。
然后他轉身望向輪椅里的沈青山,認真行了一禮,說道:“請祖師三思。”
你不相信公子的威脅,那就先看看。
或者說公子威脅不到你,那也要試試。
所以柳十歲先斬了花溪一臂,再來請祖師三思。
沈青山在柳十歲給花溪治傷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做,只是靜靜看著那邊。
直到治傷完畢,確認花溪的傷口完全愈和、甚至生出新肌,他才收回視線。
擦的一聲輕響。
柳十歲的身前閃過一片幡影。
幡影驟碎。
他飄然而退,退至那片椰林里。
椰林里爆發出一團極其明亮的劍光。
樹葉與椰果碎成粉末。
椰汁滿天濺飛,如雨一般落下,把沙灘打出無數小坑。
隱隱聽著一聲劍的哀鳴。
柳十歲化作一道黑色的火龍,沖天而起。
龍鱗如雪般飄落。
他左手畫出一道彩虹。
彩虹剛生,便從中斷絕。
又是擦的一聲輕響。
他手里的扇面出現了幾道裂口,無力地分開。
忽然,天空里響起一道雷霆,卻沒有看到閃電。
柳十歲從天空里落下,重重砸到沙灘上,手里的龍尾硯上出現幾道深刻的痕跡。
彭郎握住了劍柄,盯著輪椅里的老人。
趙臘月的聲音比他的劍更快響了起來。
“你真想她死?”
現在她只需動念,更能殺死花溪。
祖師再強,也無法阻止她。
不二劍從椰林飛回,藏在了柳十歲身后。
先前椰林里的那聲哀鳴應該就是它發出來的。
此刻它也表現的極為畏怯,比卓如歲身后的阿大還不如。
柳十歲更慘,衣衫破爛,血水從唇角溢出。
萬魂幡被斬開了一道難以修復的大口。
血魔教的魔功毫無用處。
驚神筆剛拿出便被削斷了一小截。
那把扇子不堪一擊。
龍尾硯也擋不住那道雷霆。
到最后他甚至有了放棄的念頭,干脆沒有拿出冥皇之璽。
朝天大陸深受敬仰、境界高深、神通廣大的多寶書生柳十歲……就這樣敗了。
沈青山只是看了他一眼。
眾人震撼無語。
不管是萬魂幡還是驚神筆又或者是不二劍、初子劍都是朝天大陸最高階的法寶。
那些法寶經過仙氣淬煉后,對飛升仙人也有極大的威脅。
誰能想到在祖師面前竟是如破銅爛鐵一般。
最震撼的是,在先前這場對戰里,不管是沙灘還是椰林又或者是天空,都沒有出現一道劍光,人們也感受不到一道劍意……柳十歲就像獨自與虛無戰斗的瘋子!
這等境界已經高深的難以理解,只怕井九全盛時也有所不如。好在這場對戰被趙臘月的那句話喊停了,不然柳十歲還真可能有性命危險。
祖師的憤怒以及最終的罷手,是不是表明井九的想法是正確的?他真的會因為花溪的生死,而答應讓雪姬活下來?
“別做夢了。”沈云埋嘲弄說道:“你們不知道他有多冷血無情。”
放眼整個人類歷史,無論是星河聯盟這邊還是朝天大陸那邊,無論是從真實重要性還是象征意義來說,青山祖師都可以排進前五位。
那些帝王將相、墨客騷人完全沒有資格與他相提并論。
毫無疑問,他是位真正的偉人。
偉人們有很多不同的特質,也有相同的地方。
那就是把人類的命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們認為自己是有資格、有能力代表人類做出決定的人,那就要肩負起這種責任。
與之相比,無論是自己的生命還是別人的生命都不重要。
祖師看著花溪。
花溪看著他。
兩個人的視線相會,其間有無數故事。
那些故事在星河聯盟的宗教里已經是神話。
“我對你們的故事不感興趣,請快些做決定。”
井九虛弱的聲音無情地響了起來。
沈青山閉上眼睛。
然后,他睜開眼睛。
花溪知道了他的選擇,小臉上露出生氣的表情。
“有趣。”
沈青山看著井九,從袖子里取出一樣東西遞了過去。
那個東西是金絲纏成的鏤空小球,里面有個小架子,應該可以用來放香料或者光源。
看著就像一個常見的首飾。
這時候金絲鏤空小球里面是顆黑色的菱形寶石。
應該是寶石吧,因為黑得那樣純凈,那般幽暗。
人們的視線如果落在上面,仿佛都會被吞噬進去。
童顏等人猜到,那應該就是井九要的東西,不由震驚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