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鴻拜別了父親崔澄,回到了自己的別院。
“公子!”
別院里,一個三十許歲的文士已經等候多時了。
崔鴻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嚴先生!”
嚴先生點了點頭,道:“如何,還是不打算告之秘書監?”
秘書監正是崔澄的官職。
崔鴻搖頭道:“一切如你所料的一樣,父親一如既往的持重。這還未開口,他已經不許我跟盧杞往來了。從他的態度看的出來,他是容不得我們冒險一試的。告訴他,只會壞事,也就沒說。”
嚴先生道:“誰也不愿意冒險,可現在的情況卻不在我們掌控之內。秘書監如此謹慎,并不算錯,只是我們等不了了。”
崔鴻臉上略顯尷尬,但很快就為自負所取代,道:“想我崔家何等輝煌,即便是隋文唐宗這樣的帝王,都以安撫為上。如今龍游淺灘,遭受魚蝦嬉戲。而今有大好機會擺在眼前,若畏首畏尾,如何成就大事?我就不信,裴旻能走一輩子的運氣!”
他說這話的語氣充滿了不甘,以及對自身血統的自傲。
作為五姓七望中位列第一的崔家,崔鴻若是生在太宗、高宗時期,確實有自傲的本錢。
只可惜崔鴻生在了盛唐,武則天之后的唐朝。
世族起源于漢武帝時期,當時董仲舒提議“罷黜百家,首倡儒術”。
那個時代研習儒家經學的學者們,壟斷了儒家孔孟一門經典學說的精髓,并在家族內部代代傳襲,進而掌握了整個國家文化制度的話語權。
與儒家真正的老祖宗孔子的有教無類,完全走了相反的道路。
是以有些人說儒家禁錮了中國文化,也不是空穴來風。只是事實并非是儒家的過錯,而是那些違背了孔子核心思想的一系列人干出的事情,讓孔子這個老祖宗莫名背了黑鍋。
孔子是第一個將文化傳給世人,將知識普及寒門百姓的先驅,至圣先師。
他十數代以后的學徒違背了這點,結果黑鍋卻由孔子來背了。
說句不好聽的,要不是孔子早已成了一杯黃土,他的棺材蓋早就壓不住。
經過幾百年的發展,儒家士大夫家族,他們通過聯姻,相互結盟,積累聲望,憑借對知識的壟斷,形成了一股強大的世族集團。
三國時期位于世族頂尖的袁家就是代表,四世三公何等輝煌。
拋去《三國演義》不說,以正史而論,三國初期,北袁紹、南袁術是漢末最強的兩股勢力,一南一北分別裹挾一群諸侯。
別看《三國演義》里袁術無能窩囊,實際上最初的時候,袁術的實力比袁紹還強,因為他是袁家嫡子,政治資源比庶長子袁紹更要豐富。江東猛虎孫堅,就是依附在袁術麾下的存在。
幸運的是二袁誰也不服誰,同室操戈,才讓依附在袁紹羽翼下的曹操一點點的壯大。
最終曹操憑借雄才偉略逆勢而行,擊敗二袁,成為天下霸主。
說句不好聽的,要是袁紹、袁術不相互為敵,齊心振興袁氏。
曹操、劉備、孫策孫權,這些人就算有經天緯地之能,也得喝西北風,根本就沒他們的事情。
為了安撫世族,曹魏的陳群提出了九品中正制。
從此時開始士族子弟,天生便有做官特權。士族官職越高,門第評定就越高,其子弟能擔任的官職也就越高。甚至后世子孫哪怕是白癡弱智,也注定可以得到好的肥缺。而出身寒微的人,即使再有才能也被官場擯斥,只能終身沉淪下僚。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也由此開始。
世族大家的真正崛起也源于此處。
未來兩晉五胡動蕩的四五百年中,就算中原飽受五胡異族的欺凌,各個胡漢王朝如走馬燈般的更迭。
世族大家一樣茁壯成長,代代保持榮華富貴、常有功臣名人,始終占據帝國最高的政治地位,甚至左右皇權。
當然這些世族大家也并非沒有真正的英雄豪杰。
保全東晉的謝安,創建北府軍的謝玄,率兵北伐的祖狄等等,一個個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可這并不能夠掩飾世族壟斷帶來的弊端。
對于這種弊端,歷代帝王都看的清楚明白,也一直窮盡心智來針對這個問題,但都效果不顯。
尤其是太宗皇帝李世民,他針對世族可謂手段用盡,一邊大量提拔重用了魏征、馬周等關東寒士,讓他們進入為中樞重臣,與高門士族相制衡,一邊修《氏族志》,下令改以官位定高下,分九等。重新確定士族門閥,以此貶低崔盧王謝等山東和僑姓舊族,抬高關隴集團依托的關中士族。還將諸多建唐功臣和寒門大臣的門第也抬高進士族之列。甚至將自己的一眾子女通過聯姻的方式,下嫁功勛之后,形成戰略聯盟。
也就是以李唐皇室和關隴門閥為核心,同時包括建唐功臣、南北士族、各地寒士,以新的官職品級排定次序,扶植了一個全新士族集團,來取代繁衍三百余年的魏晉南北朝舊士族。
這番大手筆,也顯現了李世民確實有著非凡的才略,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但依舊改變不了大局。
這個時候,一個人出現了,武則天。
武則天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采用了鐵血手段。
事實也證明了最好的政治手段,就是殺!
李世民的半輩子用心,成果比不上武則天的這一個字。
這位中國史上的第一位女皇帝以尸骨鋪路,銳意革新,嚴重的打擊以士族門閥和關隴功臣集團的同時,大量提拔寒門小吏進入官場,身居高位,參決政事。
雖然武則天在位時軍事一塌糊涂,但她在打壓世族方面的功績卻是毋庸置疑的。
崔家作為昔年的第一家族,受到的創傷也最是嚴重,早已今非昔比。
統治力大為減弱,士林也不再一味的以門閥為上。
放眼朝堂,寒門已經多于士族,尤其是首相之選,更是與士族無緣。
但是崔家固然沒落,可他們依舊有著自傲自負的心思,依舊以身為五姓世家的一員而自豪。
重現昔年榮光是崔家子弟自小耳給提面命之事。
崔鴻也是自小給家中長老洗腦,述說著家族的昔日榮光,要他們引以為豪,以此激勵他們重新將崔家推向巔峰。
不只是崔鴻,當年的崔湜、崔澄也是如此。
世族真正不容于歷代君王的地方在于他們先家后國,以自己的家族為上,然后才是國家。
為了家族的利益,枉顧天下人的利益。
崔湜、崔澄他們一個將砝碼押在太平公主身上,一個將賭注押在了李隆基的身上。
依照大局而論,崔家是支持太平公主的。
因為崔湜是太平公主的男人,雖然太平公主的男人不少,但是崔湜是其中最得寵的一個,還是國家的宰相。
一但太平公主事成,崔湜的地位自不用說。
崔家也會因此得到最大的利益,走向復興的道路。
只是先天政變,五王齊出,兼之郭元振、裴旻等人的協助,太平公主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輸了個徹底。
崔家就算有崔澄在,保全了家業,卻也不可避免的失去了很多。
這也是崔鴻口中說裴旻走運的原因。
崔澄從崔湜手上接管了青龍。
但是青龍不只是昔年的內衛,還有太平公主自己的心腹。他們忠于太平,反對李隆基。
崔澄將之一分為二,以愿意歸順大唐的為李隆基效命,將那些死忠太平公主的通過崔湜那里得來的信物,控制著他們為崔家為世族效力。
這股暗處的力量,崔澄交給了自己的兒子崔鴻負責。
崔澄外表輕佻,內在卻沉穩持重。他現在是崔家唯一一個在朝堂上有身份地位的大人物,還握有青龍這樣的利器,在崔家的地位極高,他控制著言路,一步步慢慢發展。
崔鴻最初依照父親的腳步來走。
只是他年少自負,目中無人,走的有些壓抑憋屈,明明握有強大的力量,卻要裝著孫子。
直到遇上了嚴先生,遇到了盧杞。
崔鴻如遇志同道合的知己,開始偏離了崔澄的布局。
變得激進,充滿了擴張力,甚至開始招兵買馬,也惹下了今日危局。
要是能夠從頭開始,崔鴻此刻定會選擇不與展鵬為難。
但世上之事,并沒有后悔藥可吃,崔鴻自負自傲也不承認自己的錯。
他相信自己一定會獲得最終的勝利!
因為他是崔鴻!
是五姓家族中最有名的崔家子孫。
“對于展鵬,嚴先生可有想法?盧杞的意見是殺了,用千刀萬剮的手段對付他,將他處以極刑,一泄心頭之恨。”崔鴻咨詢著嚴先生的意見。
嚴先生道:“不奇怪盧杞有這個態度,此人心思歹毒,固然是一號人物,必成大器,卻也無法長久。”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道:“心胸太小!因為展鵬,帶出了公孫姐妹,扯到了裴旻,讓他原本的謀劃一改再改,不受控制。他自然要殺之泄憤……”
“可我們不一樣。事已至此,殺了展鵬,無濟于事。我們若勝,裴旻、青羽盟乃至于我們的敵人都得死,展鵬的兒子女兒徒弟等人,亦失去了庇佑。只要我們控制住他們其中一人,不怕展鵬不為我們效力。留著他,對我們有好處。萬一,如果萬一,失敗了,再殺他不遲。”
崔鴻肯定的看著嚴先生道:“不會失敗的,他們在明,我們在暗。這一次我們直指陛下死穴逆鱗,連漢武帝這樣的皇帝,觸及他的逆鱗,都會喪失理性,狠得下手幾乎殺盡自己滿門。當今圣上,未必就比得過漢武帝。”
嚴先生也點了點頭,說道:“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崔鴻自然知道東風是什么,皺眉道:“只是那明悟和尚藏得極深,一時半刻,難以尋得。我看不如派人聯系武婕妤,若明悟是她安排的人,我相信她一定知道那賊和尚的下落。”
“可以!”嚴先生贊同道:“既然要接觸,索性達成戰略同盟。讓他給陛下吹枕邊風,我們助她達成心愿,她幫我們獲取高位。我們這個陛下,耳根子最是軟了。”
頓了一頓,他又道:“我們還可以給裴旻上上眼藥,告訴武婕妤說她落到今日這地步,全是因為裴旻幫著皇后。武婕妤若真是武家人,自會助我們狠狠的捅裴旻一刀。令我們的計劃效果更好。”
崔鴻大為心動,激動的走來走去,雙手一合道:“此法可行,當初太平公主沒少在宮里安插眼線。大多給清洗了,還有一部分藏得深的,依舊能為我們所用。我這就讓人去與武婕妤搭上線……”
辭別了公孫姐妹,裴旻回到了裴府。
想著當前的局面,一時間裴旻也無心睡眠。
擬定了對手,這只是一個開始。
如何與之博弈,對方會用什么手段,這些都需要重新開始規劃。
想得頭都有些大了,依舊沒有什么頭緒。
“唉!只可惜李林甫太不靠譜了……”
想到最頭痛的地方,裴旻突然想到了李林甫。
這個大唐第一奸相,在旁門左道這方面有著別樣的天賦。
對于政治陰謀,特別敏感,要是他靠譜,找他商議,定能在此事上助自己一臂之力。
念及此處,裴旻搖了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看得出來,李林甫是那種吃在碗里,看著鍋里的貪婪之徒。
他絕對不會滿足手上的權力,任何時候,任何職位,都滿足不了他的胃口。
只要一有機會,他會如聞到腥味的貓一樣,開始向上爬。
只要有利可圖,裴旻相信不管他對李林甫多好,這個王八蛋都會毫無顧忌的背叛自己。
可以用他,但絕不能信他。
只是自己除了李林甫,麾下諸多人才,大多都是大忠大義之輩,這政治場上的陰謀詭計,鮮有擅長的。
比之他都不如,又如何指望他們給自己出謀劃策?
“看來,這方面的人才,我還是少了些。”
裴旻嘀咕了幾句,突然間他靈光一動,他想到了一個人,大笑起來:“怎么將她老人家忘了,她老人家可是歷經大風大浪,在武則天左右混跡的人物,何不向她請教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