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旻的書信已經先一步呈報上來了,現今滿朝文武都知道吐蕃跟阿拉伯達成了戰略同盟,一致對抗唐王朝。
滿朝文武近來也圍繞著這方面做商議,商議西域的局面局勢。
現在還沒有絲綢之路這個說法,通常是以西域商路來稱呼。
西域商路對于唐朝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帶動了長安、洛陽、涼州三大都會的發展。
刺激了隴右、河西的經濟之余的同時,也促進了華夏各地與長安、洛陽的經濟鏈。
唐王朝并不盲目的依賴西域商路,但是西域商路的存在,卻讓整個王朝的經濟提升了一個檔次,讓財政呈現一個良好的發展趨勢。
在這種局面下,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愿意放棄西域商路的。
李隆基也一直在考慮這方面的問題。
隨著與西方的接觸,他的眼見也更為開闊,不在將大唐視為天下的中心,周邊諸多都是蠻夷宵小。
阿拉伯這位強敵與吐蕃這位宿敵聯合,無疑是一記重磅炸彈,值得慎重以待。
但是滿朝文武又不愿意大力發展西域,畢竟華夏才是他們的根基,哪有舍棄根基,隆重發展西域的道理。
滿朝文武為此住爭論不休。
李隆基心底也不愿意將發展的重心西移,可是如若不西移,局面就更為堪憂了。
故而一直未有定論,問王忠嗣名為考問,實際上是想聽聽他的意見。
王忠嗣極具戰術天賦,與戰術一途的天賦,裴旻都為之驚嘆,但戰略遠見不為其所長。
不過裴旻平素沒少給他分析西域局面,不為其所長也并非是不懂,毫不猶豫的回答道:“西域局面錯綜復雜,其境內多為他國百姓,有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古國,也有昭武九姓國,還有大小勃律等國家,大大小小加起來有二三十個。我朝以宗主國的形勢號令西域,既是高明之舉,也是一步錯棋。”
李隆基追問道:“何為高明,何為錯棋?”
王忠嗣道:“高明是因為我朝離西域太遠,支援不易。一但大舉動兵,將行數萬里地,沿途輜重消耗,乃天文數字。與其我朝強行統領,人心浮動,不如以夷制夷。用進貢態度富庶,以保安定。”
李隆基不住點頭,就是這個道理。
不是他們沒有能力掃平西域,就憑太宗、高宗朝的軍事實力,別說是一個西域,就是兩個三個乃至五個都不在話下。
可掃平后的問題才是關鍵,要由大唐直接統制。
唐朝身為外人,與地方百姓有著一定的隔閡。雙方很容易引發矛盾。
一但矛盾出現,唐軍必然會為了顏面而平叛。
這一動兵,所耗費的錢財,遠遠超過控制西域得到的經濟。
吃力而不討好不說,甚至會影響到自身的經濟。
故而一直以來,對于西域唐朝的政策一直是以夷制夷。
“可也就是這種制度造成了今日的局面,西域在我朝的控制下,也不歸我朝的控制。這里裴帥用了一個很貼切的詞語形容西域的局面,叫‘保護費’。我朝強大,能夠庇佑他們,讓他們可以在西域平安的生活下去,故而他們每年進貢財富,以保平安,有需要時,還會出兵協助。可要是我朝沒有能力庇佑安西的時候,安西諸國就不會選擇向大唐進貢了。這就是以夷制夷的不足之處。”
“確實如此!”李隆基想起了武則天時期,安西四鎮失陷的事情。那個時候,唐軍失去了對西域的控制,但是西域諸國卻一樣生活的好好的,并沒有多少變化。即便后來,王孝杰奪回安西四鎮以后,西域諸國一樣如此,認同道:“這個保護費的說法倒也貼切。”
王忠嗣斬釘截鐵的道:“故而安西諸國,能夠與我朝共富貴,有部分能同險阻,卻無一國能共生死。因為至始至終,在他們眼里,我們都是外人。”
李隆基越想越是煩心,追問道:“那你可有什么好的辦法?”
王忠嗣搖頭道:“此乃行政方面的事物,臣年少,見識淺薄,未有良策。倒是裴帥,對于西域研究極深,應該有主意應對。”
李隆基又問了王忠嗣幾個軍事上的問題。
李隆基自身軍事水平堪稱低下,但他看過不少兵書,紙上談兵還是很有本事的。
王忠嗣的軍學功底尤為深厚,不但飽讀孫吳韜略,李靖、蘇定方留下來的兵書,裴旻一樣慷慨傳授。
應付李隆基那是綽綽有余。
李隆基滿心歡喜,還特地留王忠嗣在宮里用膳。
裴旻率兵返回河西,經過西州的時候,在高昌城里與顏杲卿見了面。
兩知己相會,自然是喜不勝喜。
裴旻還讓顏杲卿領著他去參觀蒲昌縣。
走在蒲昌縣的街道上,裴旻放眼望去,幾乎全是高昌遺民。
固然西域人與中原人一樣,同為黑發黃種人,但臉部骨骼還是有著明顯的差距的。
“顏縣令好!”
“顏縣令……”
“顏縣令……”
“顏縣令……”
一路行去,一個個高昌遺民經過路過他們的時候,不管沒事沒事,都會停步下來,熱情的向顏杲卿問好。
裴旻帶著幾分驚疑的看著應對自如的顏杲卿,笑道:“安排昕兄來這蒲昌縣是安排對嘍。這才多久,這蒲昌縣上下就讓你收服了。”
顏杲卿道:“談不上收服,只是將心比心。其實很多時候,隔閡形成的原因,不只是對方,還有我們自己。就拿十年前的一任縣令來說,我看過他的政績,非常的出色,事物處理起來井井有條。論及政治才華,在下是自愧不如。他在蒲昌縣干了五年,提高了民生,改善了生活,卻沒有得到這里百姓的認可。某很是奇怪,細細研究,終于發現了原因所在。”
“真正的隔閡并不在百姓,而是在那位縣令自己。他的政策制度,處處偏向這些高昌遺民,讓他們享受到不一樣的待遇。然而就是這種特殊的待遇,反而是一種隔閡,讓高昌遺民時時刻刻都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
裴旻聽了不住點頭。
顏杲卿指著前面的縣衙說道:“我們去衙里說。”
蒲昌縣的縣衙很是簡譜,到府衙后院。
顏杲卿的夫人與兒子顏季明一同迎了上來。
“裴叔父!”顏季明今年十三歲,與顏杲卿這個單純的書生不同。他好兵事喜武藝,裴旻還曾指點他劍術,故而對于裴旻很是親昵。
見到裴旻,都先不顧得跟他父親打招呼,先驚呼出來,上前問好。
“又長高了?”
裴旻摸了摸顏季明的腦袋,對于自己這個侄兒,也即是喜愛。
不只是因為他是顏杲卿的兒子,還因為他是一個少年英雄。
歷史上顏季明跟著他父親顏杲卿一樣,在常山高舉義旗反抗安祿山,成功的阻止了安祿山東進。為李唐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惱羞成怒的安祿山命史思明、蔡希德率軍北渡黃河,攻打常山。
顏季明面對二十余倍的敵人拼死抵抗,為史思明生擒。
史思明以顏季明為人質,讓他修書勸顏杲卿投降。
顏季明深受酷刑而不寫一字,最后慘受屠戮,尸骨無存。
安史之亂平定后,顏真卿耗費心力,也不過尋得一首級,悲痛之下,力作《祭侄季明文稿》,給譽為天下第二行書。在書法行書中,僅次于《蘭亭集序》。
《祭侄季明文稿》中“父陷子死,巢傾卵覆”這句話,當年讓裴旻學到這片文章的時候,感慨極深。
顏家父子取義成仁,值得敬重感慨。
裴旻也因此對于顏季明很是疼愛,若非他自身天賦不足,便是將他一生所學,傾囊相授都未嘗不可。
裴旻、顏杲卿在書房入座,說起了之前的話題。
顏杲卿道:“故而在治理蒲昌縣的時候,我在以夷制夷的基礎上,另辟蹊徑,一視同仁。我提拔了本地人為長史、縣尉,實行制度的時候,他們出面,避免不必要的抵觸。干好事的時候,我親自出面,讓百姓記掛著我的好。久而久之,他們也接受了我的存在。很多政策,自然得意順利實行。只要政策公允,百姓生活得到便利,歸心亦非難事。”
裴旻贊嘆道:“好一個歸心亦非難事,昕兄的治世之才,委實令人驚嘆。”
這天下萬事,可以說是事事困難,亦可說是沒有難事。
讓韓信打仗,讓裴旻使劍,讓王羲之寫字,讓李白作詩,讓蕭何搞內政,有什么難的?
但要讓韓信作詩,裴旻畫畫,王羲之帶兵,李白縱橫官場那就千難萬難了。
顏杲卿顯然是身懷超凡的治世才能,在處理行政事務得心應手,故而不難爾。
看著顏杲卿,裴旻忽然道:“我若想改變西域局面,讓西域成為我大唐真正的疆域,將西域諸國的百姓,跟著歸心,讓他們將自己視為唐人,昕兄可有什么高見?”
裴旻知道自己真正的行政水平一般,能夠將隴右、河西治理的蒸蒸日上,真正的功臣其實是張九齡、李林甫。
張九齡的王道政治與李林甫的劍走偏鋒,他們相輔相成,才有了隴右、河西今日的局面。
裴旻的功勞,更多的是決策,而非定計擬策。
而張九齡的起點很高,他的行政才略偏向大局,屬于國家政治,未必就適合西域的局面。
相反顏杲卿有著豐富的基層經驗,知道百姓需要什么需求什么,了解民心懂得民心。
在這一方面,應該比張九齡更要出色。
顏杲卿深深的看了裴旻一眼,道:“這不太好辦。”
裴旻嘆道:“確實不容易,不過現在的局面過于復雜。我們不能一直以外人的身份處理西域要務,我們的對手已經做好了準備,甚至連在了一起。不將西域真正的握在手里,一但決戰,將會有很多不可預料的變故。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事不解決,未來定成麻煩。”
顏杲卿一手撐著腦袋,手指不住的在案幾上敲打,一下又一下的。
很久很久,大約一刻鐘前后。
顏杲卿方才出聲,說道:“此事不太容易,時間也不充裕。想要讓西域真正成為我大唐的領土并不容易,不過讓他們心想我朝,緩緩圖之,倒不是沒有辦法。”
裴旻精神一震,說道:“你說說看!”
顏杲卿沉聲道:“分幾個步驟,第一、文化侵略!我儒學擁有極高極強的包容性,不管你的信仰是什么,是佛是道還是清真教,都能融合。他們不要強制性的將我們的人安排到他們的崗位,這樣只會適得其反。反過來,將他們的人,吸收到我們這邊。比如說安西四鎮需要一些文官處理瑣碎事務。我們可以選擇從安西百姓中間選擇優秀者讓他們任職,真有才干的,可以舉薦入朝,甚至成為我大唐各地的行政官吏。但是有個前提,應募之人,必需精于儒學,擅于孔孟之道。”
“我天朝的誘惑力還是極大的,諸多有志之士,皆向往天朝,給他們一個路子,以掀起儒學之風。學了我們的文化,潛移默化,自會與我們更加親近。”
裴旻眼睛一亮,笑道:“此法應該可行,強迫他們學,與誘惑他們學,目的意義相同,但效果顯然不一樣。”
“第二、不能固守舊規,也不能操之過急。既然想要不動武力的吞下他們,就需要更進一步的加深彼此的關系。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讓他們離不開我們,用利益將彼此牽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唇亡齒寒的局面。而不是沒有我們這個靠山,他們還能去找另外一個靠山。讓他們沒的選擇,只有跟我們在一起才是活路。而且務必做到,我們是嘴唇。換而言之,真要到他們死的時候,我們不過是掉顆牙齒而已,他們的百姓自然就是我們的。”
裴旻豎起了一個大拇指,心底感概,最陰不過讀書人!
“第三、攻心,抹黑我們的對手,以一切手段,讓西域的百姓抵觸大食國,讓他們將大食國視為洪水猛獸,讓他們知道我們才是他們的救星。我們的存在,比他們的國家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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