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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最后一次

  夜深,星稀,月遭云避。

  但當大軍停下之時,元修成還是一眼便認出了立在大軍身前的那兩位少年。

  他怎么能忘得了他們,那個上云城冬天,他將他們帶了出來,那是他們也是他命運的轉折點,他瞇起了眼睛盯著二人,身后的大軍刀戟出鞘,殺機凜冽,只待他一聲令下,便會傾巢而出。

  元修成卻并未第一時間讓他們出手,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值得紀念的時刻,理所應當的,他應該說些什么。

  “徐寒、劉笙。”他輕輕叨念著這二人的姓名,語調低沉,瞇著的眼縫中閃爍著與這黑夜格格不入的光芒,如云海翻涌,如大浪拍岸。

  “元統領多日不見消瘦了許多啊。”但徐寒卻顯然沒有元修成這感時傷懷的心思,他冷言說道,言辭之中包裹的盡是滿滿的殺機。

  這語調不善的言辭倒并未引來元修成的不滿,他微微一笑,繼續說道:“二位都曾是元某得力的左膀右臂,今日相見感慨萬千,不若你我三人暫且放下兵戈共飲一壺?”

  徐寒一愣,是如何也未有想到元修成會在這時說出這樣的提議,一時間并未在第一時間回應元修成。

  元修成嘴角的笑意更甚,他瞇著眼睛望向徐寒與劉笙的身后,那里倉惶逃走的諸人的背影尚且依稀可見,他很篤定徐寒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因此他根本不待徐寒回應,便朝著身后的那位圣候大人遞去一個眼色。對方會意過來,卻是沒有半分遲疑。

  當下便有兩位甲士從大軍中走出,抬上了一方案臺,放上了一壺清酒與三尊酒杯。

  一身青衫的元修成邁步上前,朝著二人輕聲言道:“請。”

  卻如他所料,想要為諸人爭取更多時間的徐寒終究還是壓下了心底的狐疑,邁步走到了那案臺前,與劉笙一起盤膝坐下。

  元修成態度恭謙的為二人一一斟酒,隨后舉杯面朝二人:“故人相見,這一杯我敬二位。”

  二人按杯不動,顯然都弄不明白這元修成的葫蘆里究竟買的是什么藥。

  之后,元修成又將自己那酒杯斟滿,而后,他伸手把玩著酒杯問道:“徐兄以為天策府何如?”

  徐寒聞言沉默,并不答他,只是目光炯炯的盯著元修成。

  元修成依舊不惱,他的目光越過徐寒看向徐寒身后,意有所指的笑道:“徐兄還是說說吧,趁元某人現在還有心思與你閑聊。”

  徐寒的雙眸一凝,他知道元修成的言下之意,故此在微微沉吟之后,徐寒終是言道:“不至欺世盜名,也遠算不得光明正大,與你我一般,與天下世人一般,善惡摻雜,僅此而已。”

  元修成的眉頭一挑,似乎有些詫異:“想不到在徐兄心底,元某人還未有算得上是大奸大惡。”

  徐寒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竟是自己提起了杯盞朝著元修成一敬,隨即一飲而盡。

  “徐某看事,從不看善惡,只分對錯。”

  元修成笑問道:“那以徐兄的目光看元某,是對是錯?”

  徐寒啞然,不是不愿回應元修成此問,而是不知當如何回應。

  元修成見狀又連飲三杯清酒,他的臉頰泛起了潮紅,再次言道:“我之兄長,號稱漠北刀王,世上之人都知他兇名赫赫,即使現在提及,元歸龍三字,也足以讓天下仙人大半膽寒。”

  “但他死了。”

  “死在了太陰宮那位神無雙的手上,和你那位師伯一起死在了那里。”

  “他們為這個天下而死,可天下卻無一人得知。你觀那赤霄門的掌教謝閔御,歷三劫而不死,自詡為神無雙之下的天下第一人,可他在做什么?蠅營狗茍,喋喋不休,自以為精于算計,殊不知只是棋子;你再觀這天下蕓蕓眾生,大楚吞龍而生,那亡龍之相高掛城頭,大夏怎么說也庇佑了他們兩百余年,不說衣食無憂,但比起陳周二國,他們的處境不知好了多少倍。”

  “可他們呢?區區一枚圣藥便讓他們變了心腸,改了國姓,殊不知所謂圣藥不過穿腸毒物,著實可笑。”

  說道這處,元修成臉上的笑意更甚,他在飲下了三倍清酒,臉色泛紅,瞇著的眼縫中,目光朦朧。

  徐寒看著有些失態的元修成眉頭皺起,他沉聲問道:“你想說什么?”

  元修成又為自己倒上了一杯清酒,笑道:“元歸龍、墨塵子也好,穆玉山滄海流也罷,無論如何,于看來都稱得上英雄二字。但同樣,他們也都很蠢,他們用自己的命對這方千瘡百孔的世界修修補補,卻未曾去想過,這樣的世界究竟值不值得他們用命去換。”

  “大難將至。”

  “我不知道為什么天上的人總想著要殺了徐兄,但世界之外還有更大的世界,有萬域星空,有繁花似錦。元某喜歡徐兄,我想我們可以聯手,從這個世界中得到些東西,然后跳出這方天地,自此逍遙自在,豈不美乎?”

  所謂大難將至,所謂星空萬域這都是徐寒從某些隱約的線索中得到的東西,他不曾想過元修成竟然對此也一清二楚,他有些詫異,但卻將之壓在了心底,并未表露出來,他沉聲言道:“徐某一直以為,元大人棄了天策府投身森羅殿是因為對方開出了足夠的籌碼,現在看來倒是徐某小看了元兄。”

  “元兄的心底裝著的是萬里海川,森羅殿這道江河看樣子是容不下元兄了。”

  元修成颯然一笑,又舉杯朝著徐寒一敬,然后又獨自一飲而盡,做完這些,他再次抬起頭望向徐寒身后,那里奔走的人群早已消失不見。

  “他們已經安全了,徐兄可以去尋他們了。”

  徐寒聞言臉色微微一變,他不免有些不解:“怎么,你不要殺我了?”

  “徐兄開什么玩笑,方才元某還說過要與徐兄聯手,怎么會殺徐兄呢?”元修成笑道。

  徐寒自然不信他這話,他反問道:“那這么說來元大人領著這千軍萬馬來此,只是為了與徐某飲酒了嗎?”

  元修成站起了身子,無奈的聳了聳肩膀言道:“事實就是如此,不管徐兄信與不信。”說道這處,他忽的頓了頓,語調又陰沉了幾分:“就跟此去南下,徐兄也會遇見許多你不愿相信的事情,但他們卻注定要發生。”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徐寒覺得在說這話時的元修成仿佛意有所指,就像是他看穿了某些東西一般,這讓徐寒的心底不免升起了些許不安。

  他與劉笙也隨即站起了身子,他雖然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讓元修成忽然轉了性子,但既然對方放他離去,他也沒有再留下的必要,在那時與劉笙一道朝著元修成拱了拱手,這便要轉身離去。

  而就在那腳步邁出的瞬間,元修成的聲音卻再次響起,他說道:“徐兄此去艱難,但莫忘了若是需要,元某人會永遠是徐兄的朋友。”

  徐寒聞言,身子一頓,但卻未有轉身,在微微點了點頭后,便與劉笙邁步消失在了夜色中。

  元修成瞇著眼睛看著那消失在夜色中的兩道背影,臉上那盎然的笑意在那一瞬忽的消失不見。

  他當然想要殺了徐寒,這一點在徐寒攪亂了他在偃光城的布局之后便愈演愈烈,更何況森羅殿與那位神無雙的交易中很明確的提到了這一點,殺了徐寒,于元修成來說是一個足以鞏固他如今地位的最好籌碼。

  可徐寒的成長已經到了一個足以讓人心顫的地步,想要殺他早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元修成掂量過自己手中的籌碼,一位圣候、七位圣子,在面對本身實力便強得可怕,且又有一位妖王臣服的徐寒時,并未有太大的勝算。

  不過這些卻不是元修成真正放下殺心的原因,他善于算計,若是愿意他甚至可以調集景州的大軍一擁而上,生生耗死徐寒,這對他來說依然算得上是一個劃算的買賣。

  但他卻并未有這么做,原因亦很簡單。

  就在他等到徐寒的位置領著大軍傾巢而出的晚上,有個人找到了他,他給了他一樣東西,一樣不該出現在這世上的東西,而就是這個東西,讓他改變他的想法。

  “大人,就這樣放他們走了嗎?”這時那位圣候大人湊了上來,不解的看著元修成問道。“他此番南下很有可能是為那大夏皇帝做說客的,若是夏周聯合,我大楚豈不危矣?”

  元修成聞言終是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了神來,他看了一眼一臉急色的圣候,目光在他那一派忠君為國的焦急臉色上掃過,元修成的嘴角不禁在那時露出了一抹憐憫的笑意。

  圣候?

  皇帝陛下?

  有什么意義呢?不過都是在黑暗中爬行的螻蟻,自以為機關算計,到頭來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些人手中的玩偶。

  念及此處的元修成搖了搖頭,嘴角掛起了一抹苦笑,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曾經的想法當是如何的幼稚。

  但他卻并沒有去糾正這位圣候大人的想法的心思,他很是配合的點了點頭言道:“唔,大人所言很有道理,看樣子是元某失算了。”

  那圣候大人聞言稚嫩的臉上露出一抹得色,他又言道:“那在下現在便領軍前去追擊?想來他們攜老帶幼,必然走不了多遠。”說罷,那圣候大人的臉上寫滿了即將建功立業的興奮之色。

  “那大可不必,他們既然要南下,必然要經過景州的景秀關,大人何不在那里以逸待勞。”元修成笑道。

  那圣候聞言一愣,有些遲疑的言道:“可是...”

  他雖然算不得聰明,但也并不愚笨,既然是要追殺徐寒,直接殺過去便可,如此南轅北轍,其中就里卻是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元修成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他言道:“你附耳過來。”

  那圣候不疑有他趕忙湊了過去,只聽元修成在他的耳畔輕言了幾句,那圣候臉上頓時露出了茅塞頓開的神情。而后他趕忙朝著元修成一拜,言道:“謝過大人指點迷津。”

  元修成卻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言道:“此事茲事體大,圣候大人若是辦妥了,屆時陛下一統天下之后,必定會記大人一個扶龍之功。”

  這話出口,那圣候渾身顫抖,面色潮紅,他言道:“元大人放心,能為陛下盡一份綿薄之力,在下雖死猶榮。”

  “嗯。大人此番言辭,我自會轉告陛下,徐寒那賊人此刻正在路上,大人就快些啟程吧。待到你功成歸來,我在大設宴席,為大人接風洗塵。”元修成再次言道,那語調之中已然透露著些許不耐煩的味道。

  不過被即將獲得的天大功勞沖昏了頭腦的圣候自然是無法感受到這一點,他很是感激的點了點頭,有朝著元修成連行了數道大禮,這才起身領著十萬大軍雄赳赳氣昂昂的錯開徐寒等人離去的道路,朝著另一個方向趕赴景秀關。

  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此番離去,端是黃沙漫天,地顫山震。

  立在原地的元修成看著那漸行漸遠的大軍,眼睛再次瞇了起來,他呢喃道:“都說十萬大軍斬閻羅,呵呵,你們啊,殺不了徐寒,去了陰間倒是可以試一試能不能斬了那閻羅,為你們的皇帝陛下在黃泉開路。”

  說罷這話,元修成身上的長袍忽的開始翻涌,一道道黑氣自他袍下涌出。

  那些黑氣不斷的纏繞盤踞,最后竟是化作了一尊黑色人影,他于元修成的身旁與之并肩而立,在瞇著眼睛看了看那大軍離去的方向之后,忽的言道:“這種感覺如何?”

  元修成搖了搖頭,沉聲回應道:“并不算好。”

  “雖然他們蠢了一些,但我們在那些人的眼里比起他們又能好到哪里去?”元修成說著轉過頭看向身旁的黑影,又言道:“因此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悲切。”

  不過說道這里,元修成便收起了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的心思,他轉而又問道:“你到底是如何得來那東西的?”

  那黑影笑了笑,言道:“天上那些家伙太害怕魏長明了,這方世界自立下便有的規矩,天劫之數九便為極,可偏偏他們為了殺了魏長明,壞了規矩動用了第十道天劫。”

  “最后魏長明被監視者接走,這方本就千瘡百孔的世界愈發破損不堪,這樣便有了讓那東西來到這方世界的可乘之機。”黑影很有耐心的與元修成解釋道。

  元修成的眉頭一挑,言道:“看樣子你早就算到了這一步,嗯,說起來這么多年來你始終如此,事事都快我一步。”

  那黑影聞言倒并未露出多少的得意之色,反倒是感嘆道:“不過站得比你高了一點,所以免不了每次都清醒得比你早上一點,僅此而已。”

  “接下來咱們該做些什么?”元修成又問道,“按時間算起來,咱們似乎走得慢了一些吧,那些家伙估摸著又要開始了...”說道這處,元修成還有意的朝著天上看了看,似乎意有所指。

  “該落的棋子我們都早已落下,該布的局也已按部就班,我們現在要做的就只有等了...”黑影輕聲言道,他瞇著的眼縫中漸漸有某些光芒閃爍。“不過最近,我倒是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而我們在此之前卻始終將他忽視...”

  二人的談話還在繼續,但語調卻極為古怪,似乎并非是單純的合作,而更像是那相識數十載的好友。

  “什么東西?”元修成問道。

  “一個和我們一般躲過了天上那些大人物的眼睛的東西。”黑影言道。

  “怎么?聽你的意思是想要除掉他?”元修成再問道。

  “那倒不必,畢竟他尚且還未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看一看再說吧。”黑影言道,很明顯的是,今日他的話比起以往似乎要多出許多。

  元修成聽聞此言倒是未有再追問下去,他聳了聳肩言道:“那也就是說咱們現在就只能繼續等下去了?”

  “不耐煩嗎?這么多年都等過了,這一小會反倒不想等了?”黑影問道。

  “那倒不是,只是一出戲,你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處劇情,每一句臺詞你都爛熟于心,哪怕它再跌宕起伏,你終歸還是會覺得無趣。”元修成無奈的說道。

  黑影對此不置可否,他的一只手忽的伸出,身后頓時黑氣涌動,而那些黑氣在他的趨勢又很快將周遭的空間變得扭曲,化作了一道漆黑無比的通道。

  他言道:“走吧,這出戲不管你愿不愿意,咱們都得看下去。”

  元修成再次聳了聳肩膀,未做多言,便隨著那黑影轉身邁步走入了那漆黑通道之中。

  大軍遠去,此地早已空無一人,只有那步入黑暗的二人的聲音尚且還在隱隱約約的傳來。

  “對了,這一次究竟是第幾次了?”

  “第十九次,也是...最后一次。”

  “這樣嗎?也對,是時候該結束這場無休止的輪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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