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始終在沉淪。”
“在萬劫不復的深淵里徘徊。”
“在蔓延無邊的黑暗中爬行。”
“你是誰?我是誰?”
“你永遠在追尋...”
“卻永遠沒有答案...”
徐寒的耳畔再次響起了那困擾他的夢境中的聲音。
嗓音沙啞,語調低沉,如泣如訴,如悲如歌。
那目睹劉笙重傷而升騰起的憤怒,在這一刻忽的于他的胸膛中散去,他不再憤怒,不再悲慟。
他平靜的看著無邊的黑暗,看著那黑暗深處的一雙血紅的雙眼。
他右臂系著的鈴鐺在響,他懷里的幾枚銅板在躁動,它們在提醒著他,在呼喚著他。
但徐寒卻對此似無所感。
“但我可以。”
“可以帶你走出這深淵,可以帶你爬出這黑暗。”
“擁抱我,就如同擁抱你自己。”
“下到這萬載囚籠,上到那萬域星空。”
“囚禁你我的終將被毀滅,背叛你我的終將被殺戮。”
“來...”
“讓我們一起,殺出去!!!”
那聲音的語調從低沉漸漸變得高亢,到了最后卻是以一種幾乎嘶吼聲音說出了那樣一番話。
但盯著他的徐寒卻似乎并未受到他的蠱惑。
少年的目光依然平靜得可怕,就好像即使泰山崩于前,他的眉頭也不會皺出哪怕一下一般...
那雙血紅色的眼睛眨了眨,威嚴的目光中涌出了些許奇怪的神色,他再次言道:“讓我們一起,殺出去!!!”
這一次,他的語調愈發的高亢,像是那蠱惑人心的山鬼,吹響的長笛。
可徐寒還是沒有表示出半點的異樣,他依然盯著那雙血紅的雙眼,不言不語。
血紅的雙眼之中滿起了陣陣怒意,而這怒意的深處大抵還藏著些許被無視的尷尬與困惑。
徐寒在這時忽的在原地盤膝坐了下來,他瞇著眼睛笑道:“我們談一談吧。”
那雙巨大的眸子中血光翻涌,卻再也未有聲音響起,回應徐寒。
徐寒卻并不因為那雙眸子主人的沉眸而生出半分的不悅,他自顧自的言道:“天上的人想要我的命,而你想要我的身體。我想要知道這是為什么,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徐寒的語氣還算得上誠懇,但無邊的黑暗中卻并未有人回答他的問題。
徐寒卻同樣并未因此而泄氣,他繼續言道:“我雖然并不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但這么多次了,我早已明白縱使你強得足以毀滅天地,沒有我的點頭,你始終還是那個被我囚禁的囚徒,咱們開誠布公的談一談,或許我就答應你了呢?”
徐寒的說辭大概可以稱得上是幼稚至極,這般空頭承諾莫說是尋常人,就是聰明一些的三五歲幼童恐怕也能聞出這話里的貓膩。
但出人預料的是,在徐寒此話落下之時,靜默的黑暗中卻響起了一道聲音。
那聲音之中充斥嘲弄與輕蔑:“被囚禁的東西并非只有我,同樣還有你自己。我們早已化為一體。”
“嗯,你說得有道理,既然咱們是一個人,那就應該開誠布公了。”徐寒連連點頭,應和著那聲音,可臉上的神色卻與一位誘拐兒童的賊人那般神似。
“哼!收起你的虛偽。”那聲音冷哼一聲,隨即寒聲言道:“你的成長確實超出了我的預料,想不到即使是在這樣的暴怒之下,你依然可以控制住自己,不被我所左右。看樣子,為了這一次你確實準備了很久。”
徐寒聞言之時,他平靜的眉梢上終于起了些許變化。
那聲音的主人說得很對,為了這一次,徐寒做了許多準備。
在經歷數次這躲藏在他體內的魔神的蘇醒之后,徐寒雖然依然不清楚對方的來歷,但那裹藏在魔神體內的殺機與憤恨卻讓他明白,這東西一旦真正的蘇醒會給這世間的一切帶來怎樣的災難。
而此行南下,徐寒也知道他會遭遇到各種可以預想以及不可預想的麻煩,免不了會步入絕境,那時若是這神魔再次蘇醒,他又該拿什么與之抗衡?
所以在臨行前,徐寒去到了龍隱寺,見了那位不苦大師。
在詢問了一番關于《大龍象印》的奧妙之后,他又問不苦大師尋到了一道佛家法門,號稱《般若心經》。這道法門算不得高深,一些龍隱寺的香客都可任意學習。
準確的說,這道法門甚至算不上修行之道,只是一門靜心平氣的觀想之法。
徐寒得來此法之后,每日都會抽出時間靜坐半個時辰,想著若是真有一日神魔蘇醒,憑借此法驅趕掉心頭的戾氣,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但這種法門本就玄之又玄,徐寒修行的時日尚淺,本以為短時內難堪大用。
在那神魔蘇醒的剎那意識到不妙的徐寒趕忙驅動此法,出人預料的是,憑著一股一路以來經歷各種事情磨煉出來的心性,徐寒竟然真的壓下了心頭的戾氣,也方才有了此刻他可以身處這詭誕的空間,與這魔神對話的境遇。
“每個人都會變,你不可能永遠左右我。”想到這里的徐寒,沉聲對著那血紅色的眸子言道。
但這話出口,那眸子卻忽的瞇了起來,狹長的眼縫中浮出戲謔之色。
“每個人都不會變,世界終將駛向毀滅,而你也終將駛向我。”
“無論一次,還是一百次,這結局終究不會改變。”
這樣的說辭,已經不是徐寒第一次聽到,不知為何,這樣的話讓他的心頭生出了些許不安,但他極力壓下。然后,他說道:“或許吧,但至少現在,我的命還在我自己手中。”
“你的手中?”血色眸子的主人冷笑一聲,“怎么,你不要為你的朋友報仇了嗎?”
徐寒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這聲音所指的是被撕開了翅膀,生死不知的劉笙。對方試圖以此來動搖徐寒在心頭壓下的憤怒。他于心底再次默念了一番那《般若心經》,方才破解了對方這拙劣卻又頗有成效的手段,而后徐寒言道:“就算真的要報仇,我也會用我自己的雙手去撕開對方的頭顱。”
“真是愚蠢,你還不明白嗎?我已經蘇醒了過來,你的憤怒與絕望于我來說都是最美妙的養料,那低劣的功法雖然能夠一時平復你心頭的起伏,但卻無法永遠穩固你的心境。“
“在這個我所造出的世界里,外面的時間近乎于靜止,一千年也好,一萬年也罷,都不過是外面的彈指一瞬。你可以拒絕我,但你卻無法逃出這個世界,我有的是時間侵蝕你的心境,你注定...是我的!”
那雙血紅的眸子如此言罷,滔天的黑氣猛然涌來,將徐寒包裹其中。
徐寒的臉色一變,他自然知道那聲音主人所言非假,魔神的蘇醒卻非他所能控制的事情,他只是被動的防御固守本心,讓自己不被對方吞噬,可卻無法真的將之擊退。
那些黑氣涌來,侵入徐寒的體內,暴戾之氣開始在他的胸膛中翻涌。徐寒的身子一震,雙眸瞬息浮上了血紅之色,但他很快便意識到了這一點,趕忙運轉起了那《般若心經》,壓下了這股戾氣。
“我等了這么多年,不介意在等一會,我倒要看看你能支撐到什么時候。”那魔神如此言道,語調之中的嘲弄之意再次濃重了幾分。
身處此間的徐寒能夠明顯的感受到自己的額頭上開始浮現一顆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的臉色蒼白,上下嘴唇開始不斷的打顫。
《般若心經》雖然能暫時穩定他的心性,但那些包裹著他的黑氣卻不斷侵入他的身體,長此下去,《般若心經》能起到的作用便會越來越弱。
時間開始流淌,當然這樣的流淌只是針對這神魔所創造的這方小世界。
再沒有天與地,沒有日與月的世界中,時間并不是一個具體的概念。
或許只是一瞬,又或許已經過去的千年萬年。
靜坐于此的徐寒臉色沉寂,身子卻不斷的顫抖,他的額頭上青筋暴起,密密麻麻的汗跡順著臉頰不斷下淌,幾乎浸透了他的整個衣衫。
遠處看著他的那雙血紅色眸子之中,漸漸泛起了一抹熱切之色,這是數以萬計的光陰中,他又一次離破籠而出如此之近。想到這些,即使以他的身份于此刻也不免在心頭涌出些許激動之感。
他死死的盯著徐寒,那少年的身子此刻已如那海浪中的扁舟一般搖搖欲墜。
就在他幾乎已經做好了接手這垂涎已久的身軀的準備之時,他的眉宇間卻忽的涌出了一抹異色。
他看見了徐寒的體內忽的亮起了一道星光,那星光庇護著徐寒的心神,不斷的防御著那些黑氣的沖擊。
“這是...他的東西!”血紅的雙眸中浮出了陣陣煞氣,他咬牙切齒的言道,就好似瘸腿的豺狼尋到了打傷他的獵人一般。
“就這樣一道星光,你以為你能護得住他嗎?”他如此問道,語調之中包裹著的是入骨恨意。
愈發磅礴的黑氣朝著徐寒涌來,宛如利劍一般不斷的沖擊著徐寒的身軀,似乎是要將徐寒的身體徹底撕裂一般。
這道星光是監視者留給他的星光。
這星光之中包裹的力量何其強大,連徐寒也難以說清,在對抗過天雷、刑天劍的本源力量之后也不曾消減半分。因此在面對這魔神所激發的黑氣之下,徐寒不得已再次祭出了此物,這可謂他最后一道屏障。
而與此同時,黑氣與星光碰撞所綻放出來的力道徐寒也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在那時開始運轉起這《大龍象印》的法門,將之不斷的吸納入體內,頂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將之涌入肉身淬煉之中。
沖擊著星光的黑氣一息濃郁過一息,徐寒發現那強大星光在這黑氣的沖擊下竟然漸漸變得暗淡了起來,徐寒本就動蕩的心神在此刻更是一沉,雖然他的肉身在《大龍象印》的驅使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強大,但星光一旦破裂,對于此刻的徐寒意味著什么他再清楚不過。
徐寒并不是不想做什么,來抵抗那即將降臨在他身上的命運。而是在這強大的神魔面前,一切的算計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只能加速催動起那《大龍象印》淬煉自己的肉身,想著若是星光破裂,他還可依仗于此再做一些,哪怕毫無意義,但他也要去做的反抗。
時間再次流淌。
徐寒周身的星光越來越暗,就像是那夜風中搖曳的燭火,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那雙血色的眸子中再次泛起陣陣興奮之色,他已經看穿了徐寒此時已是強弩之末,只要這星光一碎便再無任何事物能阻擋他吞噬徐寒的肉身。
徐寒同樣感受到了這一點。
他額頭上暴起的青筋愈發的凸起,宛如下一刻便會爆開一般,他眉頭緊緊的皺在了一起,宛如溝壑一般越聚越深。
“快一點...再快一點...”他宛如夢囈一般的喃喃自語道。
他肉身修為早已到了半步仙人境,而這星光與黑氣碰撞出來的力量再次滋養了他的肉身,讓他的肉身修為再次攀升,此刻離那肉身成圣之境已然越來越近,或許即使抵達了這一步,徐寒也不見得能改變他此刻的境遇,畢竟這神魔的力量遠非尋常仙人可以比擬。
但徐寒的性子如此,哪怕毫無希望,他也從未有過放棄的念頭。
他要反抗,要戰斗,為此,每一分的變強他都要將之死死抓住。
他肉身之中的血氣之力開始翻涌,似乎已經到了臨界點,只差那臨門一腳,他便可以破開這仙人境的天塹,抵達那亙古以來從未有人做到過的肉身成圣之事...
可就在這時,一聲脆響在這黑暗的空間中炸開。
護佑著徐寒的星光轟然碎裂,漫天的黑氣就像是尋到了閘口的洪水開始瘋狂的涌向徐寒...
“來了。”鬼魅的聲音在這黑暗的空間中回蕩,他那雙血紅的眸子中燃燒起陣陣灼熱之色。
徐寒的心頭一寒,那些黑氣涌入他體內的瞬間,他便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開始飛快的侵蝕著他的身軀,暴戾之氣翻涌在他的心頭,《般若心經》即使被他瘋狂的運轉也難以壓下這股宛如江海一般不可抗拒的力量。
難道我真的就要死在這里了嗎?
這樣的念頭不可避免的浮現在了徐寒的腦海,那股力量所帶來的壓迫感幾乎是不可抵御的存在,徐寒所有的手段在那股力量之下都顯得微不足道,觸之即潰。
黑暗的空間開始翻騰,那雙血紅色的雙眼不斷朝著徐寒靠近,他在等待,不出十息的光景,徐寒的身體便會被那黑氣所激發的戾氣所占據,屆時他便可以以此為引,徹底吞噬掉徐寒的軀體,達成他降臨于世的夙愿。
就像徐寒所想的那般,他也并不認為到了這一步,還有誰,還有任何辦法能夠挽回徐寒此刻的敗勢。
但就在徐寒的雙眸就要被那樣的黑氣所徹底侵染的一剎那。
徐寒的眉心處忽的裂開了一條金線,一道道駭人的光芒從那金線之中爆射而出。
血紅的雙眸在那金光的照耀下,好似遇見了這世上最可怖的事物一般,臉上浮出恐懼之色,他飛速的退去,連同著周遭已經包裹著徐寒的黑氣也在這金光的照耀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消融。
“這是...”那血紅雙眸的主人喃喃自語道,語調之中滿是驚恐與駭然。
忽的,徐寒眉心處的那道金線猛然裂開,一道身影竟然在那時從那金光之中涌出。
那似乎是一位男人,他的身子高高躍起,手中一把雪白長刀照亮天地。
他雙眸如虎,他身軀如龍。
天地之間,在那一刻除了他的刀,便再無他物。
黑暗中,那雙血紅色的眸子被他睜得渾圓,他盯著那只徐寒眉心處躍出的人影,終于再也無法壓下自己心頭的恐懼。
他大聲言道:“是你!是你!”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還活著....”
他的話并未來得及說完,那個人影手中的刀便在那時落在他的身上。
伴隨著一聲巨響炸開。
他刀鋒所及之處,無數宛如毒蛇一般的裂紋蔓延開來,密布了這方黑暗的世界也蔓延上那光陰的身軀。
緊接著又是一聲輕響,這方世界連同著那道身影便在那時如琉璃一般,盡數碎開。
遠在千萬里之遙的星空之中,背負刀劍,頭頂星光,眸中含著烈陽的男人忽的停下了自己揮刀的手。
他靜默在了原地,周遭那些渾身包裹在黑暗中的身影如潮水一般朝著他殺來,但那男人卻對此猶若未覺。
他的臉色陰沉,目光悲切。
他將手中的刀放在了自己的身前,另一手緩緩伸出,撫摸著那雪白的刀身,像是緬懷,像是追溯...
忽的他撫摸刀身的手停了下來,一滴淚水自他的眼角落下,輕輕的滴答在了刀身上。
那聲音就像是某種敕令。
周遭的一切在那一刻豁然停止...
然后,男人的身子猛然高高躍起,他手中的刀也在那時被他高高舉起。
他高聲言道,聲震寰宇。
“此刀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