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手中的長劍翻騰,那人群中血肉橫飛。
他已經殺了很久。
他的手中的劍殘破不堪,污血蓋住了那曾經金光奪目的劍身。
所余四萬的圣子與圣兵大軍,足足有近萬之數死在了他的劍下,那尸骸堆成了小山,鮮血橫溢在劍陵之外,如溪流急進。
“阿蠻。”地藏王瞇著眼睛看著那在紫色怪物中奮力廝殺的身影,嘴里吐出了兩道字眼。
身后那身高九尺開外的壯漢聞言有些遲疑,他看了地藏王一眼,并未在第一時間行動。
“沒事,我死不了,去把他殺了吧,他...也累了。”地藏王輕聲言到,素來冰冷的語調中出奇的多出了一分略顯復雜的敬重。
確實,一個劍靈能瞞過天下人,孤身撐起整個南荒劍陵,本身便是一件值得敬重之事。
被稱作阿蠻的男人顯然并沒有和尚這么多的心思,在聽聞他此言之后,壯漢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獰笑,他咧嘴言道:“好咧!”
于是他的身子快步而上,每一次雙腳點地,大地就像是無法承受他的力量一般震動一次,他的速度也隨即快上一分。
只不過是轉眼的光景他的速度便被他提升到了極致。
攔在他身前的圣兵圣子被他極為粗暴的撞開,他的身子高高躍起,帶著排山倒海的威勢朝著方才斬落了三位圣兵頭顱的王陽明涌去。
王陽明心頭一驚,下意識的想要抽劍回防。
但他著實太累一些,回防的速度比起平日慢了不少,而高手過招,素來便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那凌冽的拳頭,帶著足以開山斷石的威勢,狠狠砸在了王陽明的胸膛。
一聲悶響爆開。
王陽明的身子便在那時暴退而去。
金色的劍身上在那時開始蔓延開一道道宛如毒蛇一般的紋路。
劇烈的痛楚蔓延王陽明的全身各處,他聞到了死亡的味道,他并不覺得痛苦,反倒是某些困惑他千年的疑惑在那一刻忽的解開。
千年前。
不甘王權沒落的大離朝舊王領著二十萬殘軍兵臨劍陵之外。
他們想要取到兇劍,重整大離王朝的河山。
一方帶著國仇家恨,一方遵循著遠古便立下的契約。于是有些事情便不可避免...
那一日,劍陵外劍氣縱橫,劍光奪目如星辰。
那一日,二十萬尸首鋪滿劍陵外的荒原,綿綿浩瀚,如不見盡頭的白骨煉獄。
最后,在一劍取下那亡國之君的頭顱之后,那個老人也跪坐在地。
一位男孩虛影忽的在老人的身前浮現,他低頭看著氣機漸漸微弱下來的老者,神情復雜的問道:“你要死了嗎?”
老人抬起了頭,看著男孩那雙與他年少時如出一轍的眸子,臉上露出了艱難的笑意,他點了點頭,回應道:“嗯。”
男孩皺起了眉頭,思索了半晌,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樣的生離死別,所以只能在想了許久之后問道:“那我怎么辦?”
老人聞言艱難的從地上站起了身子,男孩很是懂事的伸手扶起了老人,一老一小便這樣緩緩穿過了南荒漫天的風沙與劍陵外淚淚的尸骨,走入了劍陵。
老人坐了下來,然后在那時伸出了手,指著劍陵言道:“陵中劍意充足,你可在此受劍意滋養,即使沒了我,你也能好好的活著。”
男孩有些困惑,他看了看那劍陵之中安靜的躺在黃沙之下的一把把長劍,問道:“就和他們一樣嗎?”
老人的眉頭皺了皺,他意識到了什么,但最后還是只能如實言道:“嗯,就和他們一樣。”
說罷這話,老人似乎害怕再被男孩詢問著些什么,于是他又言道:“我從離山與玲瓏閣求到了兩位還算不錯的弟子,這會估計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日后你得好好教導他們。”
“你身為劍靈,對于劍道的感悟與他們多講講,對他們日后應該也頗有助益...”
“我...”老人的手忽的伸出輕輕靠在了男孩的肩膀,說道:“有些累了,睡會...”
“以后,就麻煩你了...老伙計。”
那一天,男孩在劍陵坐了整整一夜,老人便靠在他的身邊睡了整整一夜。而這一睡,老人便再也未有醒來。
劍陵葬劍三萬六千,便意味著劍陵有三萬六千位劍靈。
但這三萬六千位劍靈與男孩都不一樣。
是的,他是注定與眾不同的那一個。
魏長明取了他的劍,熔劍成錢,銅板偏布天下,那小小的一枚銅錢,在人世間幾近流轉。
它可以是乞兒活命的生機,可以是龍顏大悅后賜下的賞物,可以是孩童眼饞或者嘴饞的一個玩具或者一串葫蘆。它可以是很多東西,他目睹了人世間的絕望、喜悅、希望還有憤怒。
他的劍承受了這些,他也感受到了這些。
因此相比于尋常劍靈他見得更多,想得更多,感受得也更多。
所以在將老人的尸體安葬之后,他一一走到了那些埋葬在劍陵的長劍身前,他與他們交談,他說出了他的困惑:“人到底是什么?”
他曾與老人一同縱橫天下,年少時他們仗劍遠游,遇不平事把劍出鞘,遇同道人便高歌飲酒。
天下之大,雖有萬水千山,但他們也都一一行遍。
他喜歡那樣的日子,一步一步的走,一處一處的看,似乎這世上沒有煩惱之物,若是有,拔劍便是。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那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終于如愿登臨了仙境,他變得更強,卻也變得蒼老。他的身形開始佝僂,他的兩鬢生出了白霜。他不再帶著他縱橫天下,而是終日待在那離山之上,長吁短嘆,飲酒消愁。
說實話,男孩并不喜歡那樣的日子。
所以他經常飛身落入他的身前,張開手遞出自己,說:“吶,咱們再去天下走一走。”
老人卻搖了搖頭,摸著他的腦袋說:“走不動啦。”
然后老人放下了一切,在與那位接走他的老人聊過一場之后,便自身來到了劍靈。
劍陵孤苦,但男孩并不覺得有什么,只要他在身邊,對于劍靈來說便是足夠的。可老人并未有因此而快樂起來,他經常獨自坐在劍陵外,望著北方。那里有他的宗門,有他的故國,也有許許多多與他一般的人。
男孩很疑惑,既然不快樂為什么還要待在劍靈。他記得很清楚,當老人還是少年時,曾與他說過,人這一輩子,短短數十載,要過就要過得逍遙快活,什么天下蒼生,什么宗門傳承都是他娘的狗屁,我這一生有劍有酒便足以,誰去管那身后萬里江濤!
可為什么老人年少說過的話在這時就全都忘諸腦后了呢?
他不僅忘了他的逍遙快活,最后還為了劍陵死在了這里,那時的他蒼老不像話,狼狽得也不像話,男孩再也從他的身上找不到當年那少年的影子。
他很困惑,他問遍了劍陵中所有的劍,卻沒有一把能給他答案。
所以他便化作了老人的模樣,以他身份活了下來,他見識了一代又一代劍陵的傳人,他教他們修劍,帶他們守著劍陵。一代又一代,來劍陵的人大抵都不快活,但又都致死都將護衛劍陵四個字寫在了心中。他看著他們從少年變作中年,從中年變作老翁,他看著他們來,也送著他們死。
他困惑著他們的堅持,也不解著他們的執著。
人究竟是什么,這樣的問題一直困擾了他千年的光景,直到這一刻,死亡終于來到了他的身上,他反倒有所明悟。
那把劍的劍身上裂紋密布,千年來他化身銅錢所見所想也在那一刻涌入了王陽明的腦海。
世人的離愁,世人的凄苦都在那時紛自踏來。
人,真的是很愚蠢的東西,他們明知道要死,卻依然要努力的活;他明明知曉相聚的最后都會化作生離或者死別,可還要奮不顧身的相見...
但或許可以努力的活,又可以坦然的死,這樣的一生方才可以算真正的活過。
王陽明忽的頓悟到了什么,他明白了那個老人的一生,也明白了人究竟是什么。
“真是美好的世界啊。”他喃喃言道,忽然覺得這千年的守護并不再如想象中那般難熬,能保護著這樣的世界,其實對他來說是一件幸事。至少在最后他想明白了那個問題,一種說不清的舒適之感蔓延上他的軀體,他猶如被人醍醐灌頂一般渾身充盈著溫軟之感。
人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想著這句話,忽的笑了起來。
而那時他倒飛出去的身子在那時轟然落地,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死了?”身高九尺開外的阿蠻看著那倒地不起的老人有些不悅的搖了搖頭,似乎還未盡興。
但很快他便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正閉目盤膝,周身劍意縈繞的徐寒與蒙梁。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嘴唇,獰笑言道:“該你們了。”
說罷這話,他邁出了步子,他身旁所余三萬的紫色怪物也在那時在那干瘦修士的驅使下浩浩蕩蕩的涌向徐寒等人所在之地。
玄兒茍起了身子,身上黝黑的毛發如利針一般豎起;嗷嗚一聲長嘯,身形再次變得巨大,嘴里不住傳出一聲聲低吼;秦可卿也在那時攔在了徐寒與蒙梁的跟前,她的衣衫飄動,某種黑芒涌現,殺機凌冽。
但它們雖然擺開了架勢,也顯露出了足夠的決心,可阿蠻顯然并不將他們放在眼里,他在那時伸出了手獰笑的就要去向擋在隊伍前方的秦可卿。
他可以將這女人好好擰起,看著她在他的手中艱難的掙扎,漸漸的失去氣息,最后死去。
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因此他的眉宇間在那時涌動起一股狂熱之色。
但下一刻,這抹狂熱之色卻忽的凝固在了那時。
一道金色的劍芒閃過,以快得驚人的速度閃過,然后他伸出的那只手臂便順著那白光閃過之處浮出了一道血痕,那血痕蔓延,纏繞著他的手臂……
再然后,伴隨著一聲輕響,他的手臂以一個極為平整的切口從他的肩膀處脫落。
阿蠻愣住了,他怔怔的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肩膀,又看了看那落地上的手臂,再然后他轉過頭,依然有些發愣的看向不遠處。
那里站著方才那道劍芒的主人——一位老者,衣衫皆白,發絲一絲不茍,眉間雙眸神光閃耀如星辰,他的手里提著一把長劍,劍身金光閃徹,如艷陽奪目。
他是王陽明!
阿蠻愣在了原地,他不明白方才那神情狼狽,衣衫襤褸的老人為何忽然有了精氣,他渾身上下好似根本未有經歷過方才那場大戰一般,完好如初,像是被精心打理過,即將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儀式一般。他那把本應破碎不堪的劍同樣在此刻變得光滑無暇,絲毫尋不到半點破損之處。
“你...”阿蠻如此言道,但話方才出口,卻又忽的生生停下。
并沒有任何人,做任何事打斷他,而是眼前的景象讓他無法再說出半個字眼。
那著實是一道算得上蕩人心魄的景色。
老人渾身金光大作,磅礴的劍意如自他的體內奔涌而出,它們浩浩蕩蕩的圍繞著老人,不斷的盤旋不斷的歡鳴,像是朝鳳的百鳥,又像是拱月的眾星。
而后那股浩然的劍意在老人周身越聚越多,最后幾乎凝成了實質。
但這,只是這道異象的開始。
忽然那股聚集在一起的劍意像是再也無法壓抑住他們自己體內那股狂暴的力量一般。
隨著一聲高亢的劍鳴,那縈繞在老人身上的劍意忽的盡數沖天而起。劍意匯集在一起化作了一道金色的光柱,它們如旱地拔牛一般撕開南荒大地濃郁的夜色,然后化作金色的巨龍沖上九霄。
“這是...”地藏王的眉宇間忽的涌上了一抹從未有過的驚駭之色,他的嘴微微張開,想要說些什么,卻又未有說出。
他看著這個名為王陽明的劍靈,看著他沐浴在金色海洋中的臉龐,他詫異的發現,那張臉正在發生著某些變化。
皺紋開始散去,深陷的眼眶開始鼓起,一頭白發從根處蔓延出黑色,佝僂的身子漸漸挺直,甚至...
他那一襲白衣也開始變得從里自外的蔓延出金色...
恍然間,他已經難以分清站在他眼前的究竟是一位活了千載的劍靈,還是一尊——神祇!
想到這里,地藏王的身子忽的一震,他張開的嘴終于在那時吐出了聲音,但卻是以一種沙啞又驚恐的嘶吼。
“他要成仙了!”
天際驅使這數萬怪物的干瘦修士皺了皺眉頭,地上身高九尺開外的阿蠻眉宇陰沉。
他們并不太能明白地藏王究竟在說些什么,但他們卻能感受到自王陽明身上溢出的氣勢。那氣勢并不如何狂暴,卻帶著一股鎮壓天地的威嚴。就像君王俯視臣子,就像神祇低瞰生靈。
沖天而起的金色巨龍在破開層層霧靄之后,終于來到了穹頂。
但它卻像是遇見了某些阻礙,無法穿透這層最后的桎梏,巨龍開始咆哮,開始嘶吼,開始不斷的用自己的身軀撞擊那穹頂,像是要沖破囚籠的困獸。
他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卻并無成效。
那是天上的仙人們設下的最后一道屏障,阻止凡人登臨仙境的屏障,多少年來,多少天縱之才都敗在了這層屏障下。只能向那些天上的仙人們低頭,俯首帖耳的等待著他的許可,方才能邁出這最后一步。
似乎,王陽明也遇到了這樣的麻煩...
“摩拉!”“摩拉!”“摩拉!”
但就在這時,南荒大地上忽的響起了一聲聲虔誠的高呼,那是那些散落于南荒的蠻族,他們在夜色中看見了那只沖天而起的金龍,他們覺得那是來自摩拉的神跡。于是他們紛紛跪拜了下來,朝著摩拉高呼,獻上他們最崇高也最真切的敬意。
而那樣的呼喊在某種冥冥的意志下被牽引到了南荒,一道道金色事物從蠻族的體內溢出,最后匯集了金色的海洋涌入了那金色巨龍之中。
金龍得此物,如魚得水,如虎傍風。
于是,真龍從云起,劍意拔地升。
身形巨大了數倍的金龍在那時仰天發出一聲長嘯,巨大的龍吟如黃鐘大呂一般自劍陵蕩開,響徹于南荒大地。
然后,它的身形一頓,再次直直的沖上穹頂。
在漫天的金光之中,穹頂上看不見卻又真實存在的屏障破開,天上的仙人們桎梏蒼生數萬載東西也在那時轟然倒塌 天地間似乎有什么聲音響起,像是雨打屋檐,像是風過山嶺,又像是大江東流,你無法說清那聲音究竟是什么,但卻能感覺到那聲音之中的玄妙。而這樣的玄妙,近乎妙不可言。
然后一道道暗含天地至理的力量從天地間奔涌而來,飛速的涌入了王陽明的身體。
已經化作了少年模樣的王陽明緩緩的睜開了自己的雙眼,那雙清澈無比的眸子中似有星辰閃爍,又似有日月輪轉。
“他...他成功了...”地藏王顫抖著自己的聲音,如此言道。
他驚訝并非小題大做,千萬年有多少妖孽天才追尋此道,卻郁郁而終?這條登天之路埋著多少尸骨,數之不盡。饒是魏長明這般人物最后也敗在了那些真仙們設下的層層阻礙下...
而今天,就在他的眼前,一個劍靈破開天地桎梏,以己力證了仙道。
似乎是為了回應他的心思,穹頂之上一道柔和的白光灑下,照耀在此刻的王陽明的頭頂...
一道渾身沐浴在白光之下的身影落在了王陽明的身前,他微笑著看著王陽明,像是長輩看著后生。
他朝著王陽明伸出了手,輕輕言道。
“汝千年苦修,得此大道。”
“千載守望,得此功德。”
“汝道可畏,汝心可昭。今日授汝以道,可為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