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忙碌,是這世上最好的良藥。
這二者都足以讓人忘卻曾經那痛徹心扉的往事,以懷揣著新的愿景邁步向前。
七個月過去,從初春到清秋。
百姓們漸漸從那場讓他們妻離子散的天災中走了出來,當水稻泛起金黃,他們意識到最難熬的日子終于走到了盡頭,一切會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
各地城鎮開始送上一份份關于秋收的奏折,雖然這還尚且算不得最為忙碌的時候,但從那些奏折中所報上的糧草的數量,可以預見的是,今年會是一個豐收年。
在日落西山之前,方子魚終于批改完了最后一封奏折。
七個月的光景讓這片曾經陷入死寂的大地,恢復了生機,也讓這個曾經性子跳脫的女孩漸漸適應了身為一位帝王的身份。
她面色沉寂,卻又不失威嚴的朝著身旁負責照料她起居的宮女擺了擺手:“蕓兒,你先出去吧,朕想一個人歇一歇。”
身旁那位名為蕓兒的侍女性子乖巧,并未多問,在朝著方子魚行了一禮之后,便帶著殿中其余的諸多侍從盈盈退了下去。
待到那殿門被蕓兒緩緩合上,太陽的余暉被這木質的房門隔斷,大殿中陷入了黑暗,只有坐在殿門正中的女子的雙眸閃動著迷人的光彩,像是無盡長夜中璀璨的星辰。
然后,一聲綿長的嘆息自方子魚的嘴里吐出,在殿門中回蕩。
身著華麗長袍的方子魚從案臺后站起了身子,她邁步走到了大殿正中,抬起頭看向那空蕩蕩的屋頂,眸中璀璨的光芒在那時忽然暗淡了幾分。
平心而論對于這所謂的寧朝帝位她并沒有半點興趣,至于承天女帝的稱謂于她來說更是旁人強加在她身上的東西。她只是不忍心看著那些饑腸轆轆的百姓在饑餓中死去,也不放心將這決定天下生死的權柄交到他人的手中。她雖然天真了些,但還并不傻,陳玄機讓她讀過的那些書中不止一次的提到過,為帝者不僅要有恩澤蒼生的仁慈,更要有震懾天下宵小的霸道。
她很明白,如今夏周陳三國歸入大寧,說到底也只是那時天下無糧之后的權宜之計,而現在各地都迎來了豐收。先賢有云酒飽思淫欲,那些曾經歸順于她的豪強豈會真的甘心一直寄人籬下,一旦真的讓他們尋到了機會,這天下免不了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所以無論出于怎樣的考慮,這承天女帝的位置只能由方子魚做下去。
因為只有她方才有這樣的浩大的聲望,方才能凝聚起這樣不可逆轉的民意,才能讓那些滿心宏圖霸業的雄主繼續蟄伏,也才能讓這方才有了好轉的世界繼續繁榮昌盛下去。
想到這里的方子魚不免再次嘆了口氣,她藏在袖口下的雙手忽的一動,一股浩大的力量便在她的周身蕩開,卻又轉瞬收斂,而就是這力量蕩開的瞬間,她的的身子在那股力量的包裹下,竟是忽然消失不見。
一段短暫卻又絢爛的光影流轉之后,方子魚的身子來到了長樂宮最高的建筑——摘星閣的屋頂。這是她登基之后便擁有的能力,算不得如何出奇,只是掌握了些許扭曲空間的法則后便可做到的事情。說起來很是奇怪,自從在登基大典之上依仗著天下灌注而來的龍氣登臨仙境之后,隨著春日降臨,百姓們的日子越過越好,整個大寧王朝也有了蒸蒸日上的勁頭,而每日枯坐在宮中,殫精竭慮批改著每一份遞上來的奏折的方子魚的修為非但沒有因為這樣的操勞有半分的下降,反倒一日強過一日。
這樣的提升是極為顯著的提升,每一日她都能感覺到自己比昨日更強,至于強到何種地步,她卻說不真切——那場天災之后,天下的宗門大都已經落敗,而其中的仙人大能要么徹底隱居世外,一心想要修得真仙之位,以此跳出這個世界,要么就已經死在那場浩劫之中,這偌大的世間此刻想要尋到一位仙人,卻已然成為了一件遠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沒有了一個準確的對比,方子魚也難以說清現在的自己究竟擁有何等境界的實力。當然,她也同樣不清楚是否從古自今每個仙人帝王都會有著自己這樣的待遇,但若真是如此,令她疑惑的是,她雖然無法說清自己如今的實力究竟強到了何種層次,但卻能很清楚的明白,這樣的實力遠不是一位尋常仙人可以比擬的存在。而若是當年大夏那位御駕親征的仙人帝王也有這樣的實力,如何能被林守的一箭黃粱一夢射破了千秋一統的宏圖霸業?
站在摘星閣的屋頂上,極目遠眺看著那已經只剩下一道微不可查的光暈的夕陽的方子魚忽的皺了皺眉頭。
在最初的忙碌與初登帝位的惶恐不安過去之后,漸漸冷靜下來的方子魚很是認真的想過了一遍那天災發生前后的種種。
而她能得出的結論也不過三個字眼——很古怪。
那陳玄機讓她背過的儲糧之地,那趕在天災之時剛剛步入鹿角原的十萬大軍,一切就像是特意為她安排好的一般,她只要按著既定的套路取到這些東西,便可以輕松的熬過這一劫。而這樣的想法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在方子魚的腦海,但這些過去的事情她最多也只能是想想,無法去求證。
但她心中的疑惑,除開無法求證的部分外,更多的卻是不敢去求證的東西。
徐寒等人究竟去了何處,是否在那十萬大山之中,十萬大山又是否真的已經歸來,坐落在青州之西。
若是放在七個月前,卸下帝王擔子的方子魚自是會毫不猶豫的奔往那處,一探究竟。但當她坐上了帝王寶座,雖然沒了時間自己前往,但在諸事平靜下來之后,想要派人一探究竟卻并非難事,可越是到了這時,方子魚反倒越是害怕了起來。
她害怕青州之西空空如也,又或者十萬大山中并沒有諸人的蹤跡,因為如果他們活著,她成為承天女帝的消息早就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他們怎么會不來尋她?有時候,與其去戳破那已經微不可見的希望,倒不如將之安放在那里,在你絕望疲憊的時候,遠遠看上一眼,便會再生出些許氣力。
這是方子魚獨自一人在這陳國的忙忙碌碌中學會的道理,它可以被看做一種成長,但更像是眸中妥協。
而在做出這樣的妥協之后,每日得了空閑,方子魚都會來到這摘星閣的屋頂眺目西望,旁人一位這位女帝再看西沉的夕陽,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看的是故人...
今日,方子魚亦在西望。
她與往日一般看了很久,看得也有些出神。
直到那夕陽徹底落下,方子魚方才嘆了一口氣,緩緩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她眸中璀璨的光芒也暗淡了幾分,她知道這場回憶過往的美夢結束了,她需要回到宮中,在諸人的注視下用膳,然后繼續批改夜里遞上的奏折,在然后就得早早睡下,因為明日又有無數新的奏折會遞上來,周而復始,永無止境。她有時候也想不明白,這樣的日子到底有什么意思,從古自今那些英雄豪杰為何會為了這樣一件無聊的事情打得你死我活。
方子魚又嘆了口氣,這便收拾起了自己的心情,就要動用她方才學會不久的秘法扭曲空間,回到自己下榻的寢宮。
可她藏在寬大袖口下的手方才有所動作,卻又在下一刻忽的僵住。
她的眉頭皺起,看向西北方向,她的眉宇間的神色在那時猛然凝重了起來,她在遙遠的方向感受到了一股無比陰冷的氣息。而這樣的氣息她并不陌生,便是那曾經森羅殿所造出的圣子圣兵圣化之后所散出的氣息,但不同的是,此刻她所感應到的氣息,卻顯然比起那些圣子圣兵所散發出來的還要陰冷數倍。
“是森羅殿的余孽?”方子魚心頭暗暗想到,哪怕如今已經擁有了遠超出尋常仙人的實力,但方子魚的內心深處對于那曾經席卷天下的森羅殿依然抱有深深的畏懼。它就像是蟄伏在密林中的毒蛇,在它被你感應到之前,你根本無法察覺到半點它存在的痕跡,而一旦你察覺到了它的存在,那對方的獠牙恐怕已經快要撕開你的頸項了。
況且若是真的能尋到森羅殿的余孽,說不定還能從他們口中得知一些關于徐寒等人的下落。
這兩樣因素疊加在一起,因此在回過神來的第一時間,方子魚雙眸便是一凝,然后她寬大袖口下停滯的動作再次動了起來,只是這一次,她要去往的卻并非自己的寢宮,而是那道陰冷氣息傳來的方向。
扭曲空間的法門自然是高深無比,莫說尋常修士,就是那些壽命悠長,號稱可以移山填海、摘星拿月的仙人們也從未聽聞過有誰曾摸到過這般法門的門楣。而方子魚雖然掌握了這道法門,但畢竟時日尚淺。以她現在所掌握的程度尚且難以做到隨心所欲的抵達這世界任何一處角落,她不得不順著那股氣息的牽引連續施展了數次那法門,方才抵達那處——曾經的陳國邊境長武關。
這扭曲空間的法門施展之后,對于方子魚的消耗也顯然不菲,她微微氣喘,然后便抬頭順著那氣息傳來的方向看去。她能很清晰的感覺到那股氣息便在離她不遠處,而處于對森羅殿本能的敵意,在到來這處之時,她在心里便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可當她抬頭望去,看清了眼前這座長武關中的情形之后,方子魚依然免不了陷入深深的驚駭之中。
撲面而來的是濃郁得幾乎化不開的血腥味,城郭中彌漫著一股星光都無法照入的黑暗,而黑暗的深處隨處可見的便是一具具冰冷的尸體。隱約間還有一道道古怪的身影在那些尸骸中穿梭,以極快的速度將那些尸骸搬運到長武關中的某一處。
方子魚用了數息的時間方才壓下了心頭的驚駭與憤怒,她隱匿下了自己的氣息,身子躍入了那城郭的陰影中,小心翼翼的跟隨著那些古怪身影的步伐,與他們一道在已經化作死城的長武關中前行。
很難想象,她在感受到這股陰冷氣息之時,便動用了扭曲空間的秘法趕往此處,整個過程所花去的時間也不過十息左右,方子魚很難想象究竟是怎樣的存在方才可能在這短短十息的光景中,將長武關內十余萬百姓盡數屠戮。
她沉著眉頭跟隨者那些身影穿過了長武關中的蜿蜒小巷,最后終于抵達了一處開闊的所在,那應當是關內的某處集市,不過此刻那集市中早已沒了平日里行人絡繹不絕,商販叫賣不歇的熱鬧景象,有的只是一具具被那些黑色身影從各處提來,安放在一起堆積成小山的尸體。
“他們要做什么?”方子魚皺著眉頭暗暗思索道。而很快她便在心底給出了答案:似乎是想要進行某種儀式。
她的目光開始在那堆積尸骸的空地上來回掃過,然后她便發現了就在這空地的上方,有一道巨大的黑色圓盤,圓盤之上安放著一道王座,而那王座上則坐著一道身影。
方子魚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在她也算得上大起大落的一生中,她也見過不少古怪的東西,可眼前這個事物卻是她聞所未聞的存在,而且她能很清晰的感覺到從那事物上傳來的一陣陣令她心驚膽寒的強大氣息。
她無法確定這群人是否是森羅殿的余孽,但卻莫名的覺得那道高坐在王座上的身影她似乎有些眼熟,卻一時間記不得在何處見過。
她將自己的腦袋探出來了些許,想要看清那身影的模樣,可對方的感知顯然比她更為靈敏,哪怕是背對著方子魚,對方卻也感應到了方子魚的存在。
他的腦袋在那時緩緩轉了過來,一雙漆黑的眸子與方子魚清澈的雙眸對上。
一聲驚呼便于那時,響徹在死寂的長武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