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村莊看起來不像是有人的樣子。”在距離村莊不遠的地方,方鸻忽然停下來,他看著那座寂靜的村落,一道矮墻橫在他們面前,開口說了一句。
“是啊,我們之前來可不是這個樣子的,有點奇怪。”一個銀色維斯蘭的游俠單手翻過墻,向前走了幾步,忽然低頭發出一聲鬼叫:“這是什么鬼東西!”
眾人隨他目光看向他腳下,那里灰色的土地上覆著一層氤氳的黑煙,如水紋流動,直沒過腳踝,煙塵一直蔓延向遠處——安德特鼠人村落的方向。
茜面色一變,也跟著翻過矮墻沖了過去,她向前走幾步進入村莊之中,忽然像是著了魔一樣僵在了原地。
眾人見她神色,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的預感,紛紛翻墻跟過去。而方鸻走在最后,在箱子與泰納瑞克后面,他一個人越過墻之后,有意低頭在黑煙中抬起腳,煙塵消散中有些滯粘,仿佛一只腐敗的手正抓著他的腳脖子。
但轉眼之間,幻境消失,他又可以正常前進,只是每一步都要多花幾分力氣。
他抬起頭,其他人體能力量都遠勝于他,這點細微的差別似乎也感覺不出什么異常,只有幾個神官選召者留在后面,互相之間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
前面的人傳來一陣陣不敢置信的低呼聲。
“怎么會這樣!?”
“歐安特!”
“丹洛妮小姐!”
茜臉色蒼白地走到村落的中央,那里的紅褶傘菌樹下躺著一具已經失去了生息的鼠人尸體,她胖乎乎的身子穿著一件人類風格的灰短裙,看起來有些笨拙,但瞪大的黑眼睛死不瞑目地看著天空,空洞無聲,卻又讓人笑不出來。
方鸻在后面分開人群,走近一些,人們為他讓出一條路來,讓他與蘇菲看到那具尸首。蘇菲捂著嘴巴,瞪圓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面前所見的樣子。
方鸻半蹲下去,用開母鼠人的嘴巴,露出里面的門牙,把她黏糊糊的舌頭拉出來。銀色維斯蘭的人一陣騷動,那個游俠似乎想走上來制止他,但被幾個神官攔在后面。
“別干擾他。”他們低聲提醒了一句。
“你干什么!”蘇菲也有些難受地喊了一聲,但驀然之間,她看到隨方鸻的動作,一絲黑煙驀地從母鼠人鼻孔與嘴巴里冒了出來。
方鸻反應很快地用手一扇,黑煙立刻散盡,他只略皺著眉頭看著這一幕。
蘇菲看到這一幕一愣,漸漸恢復了銀色維斯蘭公主殿下應有的冷靜,她向方鸻致歉道:“對不起,我剛才有些……”
“沒關系,”方鸻淡淡的說道:“我明白,她是?”
“她叫丹洛妮,”蘇菲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三年前見她時還好好的,她請我喝親手釀造的夜光酒,我、我回贈她這條裙子……我沒想到她到現在還穿著,她一定很喜歡,她一定很喜歡外面……”
她捂著嘴巴,眨了眨已經發紅的眼圈,淚光閃閃,后面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我很抱歉,”方鸻小聲說道,但他能理解這樣的感情:“但我必須告訴你一句,她其實不久之前還活著。”
他輕輕扶起鼠人小姐纖細的手,它無力地耷著,然后用另一只手翻開她的眼皮,黑沉沉的瞳孔之內,沒有一絲星光閃爍。帕克在后‘啊’了一聲,向后退開一步,差點撞到箱子身上。
方鸻頭也不回,問道:“是不是很眼熟?”
“和艾緹拉小姐的弟弟一模一樣!”帕克顫聲說道,上下牙打著戰,顯得害怕極了:“我們從黑山羊商會手上看到他的尸體時,也是這個樣子,眼睛黑漆漆的,像是兩個洞!”
“就、就是這個樣子……”
“星輝散盡了……”蘇菲強忍著不讓自己顯得太過軟弱:“怎么會這樣,難道在短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多次這樣的事情,他們怎么不離開,是誰這么殘忍!?”
“恐怕不是,”方鸻答道,嘀咕了一句:“也和多里芬一模一樣——”
“多里芬?”
方鸻并未回答這個問題,他站起來看向其他人,沉穩地命令道:“去檢查一下這個村莊,看看其他人在什么地方,還有沒有人活著。”
銀色維斯蘭的人一愣,他們看著忽然之間變了一個模樣的方鸻,感到對方身上似乎散發出一種無形的壓力,與之前的感覺截然不同。他們面面相覷,但最后還是服從地略一點頭,然后轉身散開——
丹洛妮小姐身邊還有另一具尸體,一個叫做歐特安的男性鼠人,方鸻將他翻過來,致命傷在背上,一道狹長的劍傷。
丹洛妮小姐也是一樣,在心口處有一道同樣的劍傷。
他輕輕將兩‘人’扶起來靠在菌樹上,用手一蓋,遮上他們的眼睛,茜和蘇菲在一旁默默看著他動作,不知怎么的,兩人感到這少年的形象穩重了不少。
“艾德……”蘇菲好像忽然之間理解了什么:“你之前所在的冒險團,是叫黎明之星對吧?”
方鸻明白她想說什么,但只向她溫和一笑:“現在好受些了?”
蘇菲一怔,心中微微有些暖和,向他點點頭。
“那現在你怎么想?”他又問道。
“我得幫他們報仇——”她答道。
“報仇是必然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債要還,”但方鸻卻顯得很淡然:“但別讓仇恨遮住我們的眼睛,讓它去看到更多的真相,傾聽細節——看看丹洛妮小姐,殺他們的人還沒走遠。”
蘇菲悚然,不由舉起手揉了揉眉心,她一向很冷靜,公會也是對她如此要求。在面對眾多危險的關頭,她也總是盡力讓自己顯得鎮定,但真正事到臨頭,她卻發現自己還不如一個才見過一面的大男孩。
但這位銀色維斯蘭的小公主永遠也不會明白,是什么樣的經歷,塑造了今日的他。
那個曾經在絲卡佩小姐翼護之下的少年,早已一去不返。
但她還是有些心亂:“我們應該怎么辦?”
“再看看。”方鸻看向前方,那里是這座村莊之中最高大的建筑,他起身向那方向走去,對其他人說道:“跟我來。”
泰納瑞克與箱子緊隨而上,茜在得到蘇菲許意之后,也手持長戟走了上去,只有帕克在最后面猶豫了一下,才畏畏縮縮地追上來。方鸻矮身進入那建筑內,迎面是一張灰黑的人類面孔,臉上布滿尸斑,正用空洞的眼神看著他,張大嘴巴,作勢欲撲。
方鸻一驚,但實際冷靜下來,意識到這是一具冒險者的尸體。
只是他才剛剛鎮定下來,那尸體忽然咯咯咯活動起來,把自己從把他釘在地上的長矛上一寸寸拔出來,同時伸手向方鸻的臉擁來。方鸻伸手去拿自己的三式獅子手銃,但一道劍光已經越過他肩膀,刺入亡靈咽喉之中。
后者向后一倒,上半身與下半身撕裂開來,落在地上像是塵土一樣碎成幾塊。
方鸻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箱子的劍。
“是經過這里的冒險者,”蘇菲看著那尸體黑洞洞的眼眶,語氣有些不自然:“這應該是選召者,可怎么也沒有星光,選召者系統呢?”
除了這具尸體之外,屋內還有三具尸體,矮人弩手死在木架旁邊,腦袋被利刃從中劈開,夜鶯小姐眉心與心口各中一箭,仰面倒在屋中央的黑煙之中。
治愈師的死狀與外面的鼠人小姐差不多,轉身逃走時在背心中了一劍,倒在夜鶯小姐不遠處。
方鸻默默走過三人的尸體,箱子在后面一人一劍,送這些人的尸首安息。
屋子的正中央,地毯的盡頭是一頂蘑菇王座,上面傳來一聲粗重的喘息聲,一個年邁的鼠人正搖搖晃晃地從那里站起來,目露紅光,怨毒地看著五人。
它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來,沙啞地喊道:“去死吧,人類!你們毀了一切!”
“尼安德族長!”蘇菲低叫一聲。
老鼠人的胸膛正在裂開,從里面冒出藍幽幽的魂火來,看起來不似人形。箱子向前一步向它出劍,但尼安德一揮手杖,一股無形的力道如暴風襲來,將中二少年撞飛出去。
躲在后面的帕克見狀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對方這可算是遇上同行了,這頭老鼠人生前也是力能魔導士。
老鼠人又將手中的杖頭指向方鸻,但方鸻向前一步抓住它杖頭,右手舉起手銃扳開擊錘,轟一聲火焰噴發,老鼠人胸口中彈直接倒飛出去撞回王座之上。
他右手也斷裂開來,用僅存的左手按著自己胸口冒著黑煙的大洞,眼中紅光明滅,嘶啞地尖叫了一陣。
但尖叫聲終歸低沉了下去。
最后化為幾聲低沉的呻吟:“小心告亡之人……”
“小心烏鴉……”
“小心……那女人……”
“南方……”
“它們去了南方……”
然后歪著頭,漸漸失去了最后的生息。
方鸻久久舉著手中的槍,同時將左手的木杖一丟,樹根削成的木棍骨碌碌滾向黑暗之中。
蘇菲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高大的蜥蜴人走過兩人,丟下一句話:“它已經死了,別相信死者的聲音,這地下有什么東西,我聽到黑暗之中的低語,或許有人在試圖蠱惑我們。”
“可是……”
“南方是什么地方?”方鸻不再去看那些尸體,忽然問了一句。
“冥河,”蘇菲反應了過來,小聲說道:“那里有一個渡口,那條河流經安德特地下最深處,有人說它直通地心,但從沒有人證實過。”
方鸻忽然想起一個傳說。
鼠人、瑪爾達蘭鼴鼠人與奧芬兔族(并非哺乳類,奧芬魔族的一支)一同構成了一個廣泛分布于艾塔黎亞各大陸地下的嚙齒同盟,它們共同崇拜一個地心神話,即艾塔黎亞所有的地下河流流向地心深處,那里是群山靈魂的安息之所。
死者的國度。
因此冥河這樣的稱呼,對于鼠人來說其實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稱,在鼠人村莊附近的任何一條河流,都可能被他們稱之為冥河。
蜥蜴人王子在老鼠人的王座前半跪下來,仔細看后者的死狀,尼安德族長左拳緊握,似乎攥著什么東西,它伸出手,將之掰開來,將那東西取了下來,用焦黃的豎瞳掃了一眼。
“我們就去那里,”方鸻正說道:“你認識那里的路嗎?”
蘇菲點了點頭。
其他人已經轉身走出屋子。
泰納瑞克也直起身來,向方鸻走來,經過他時,將一件東西塞到他手上。
方鸻微微一怔,回頭看去,蜥蜴人王子一言不發,只留給他一個背影。他這才低頭去看手中的東西,那是一枚胸針,百合花的形狀,在他手心中閃閃發光。
上面有一行古老的矮人文字,銘刻下的箴言,像是靜靜的時光,如水流淌:
‘時光如水流逝,智慧與日俱增——’
方鸻心頭一緊,略微感到它有些刺眼。
他思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將這胸針收了起來。
蘇菲看他動作,問了一句:“你認識這胸針?這不像是鼠人的東西,我好想在哪里見過這箴言。”
方鸻點點頭,但沒有更多的回答。
進入村莊內搜索的其他人也陸陸續續返了回來,帶回了各處的壞消息,村莊內幾乎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尸體東一具西一具,像是遭到了突然襲擊,事前毫無征兆。
矮人斯諾文被發現死在自己的酒吧里,被人用匕首刺穿了心臟,倒在吧臺上,血流了一地。
發現者帶回了那把匕首,但匕首普普通通,上面沒什么線索。
但蘇菲讓那人把匕首轉過來,然后咬牙切齒地說道:“是杰弗利特紅衣隊的人干的。”
“可這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方鸻問道。
“杰弗利特紅衣隊的人瞞不過我,”蘇菲一字一頓地答道:“匕首前尖端磨損嚴重,但表面卻沒什么豁口,這是一把備用的匕首,通常被用來投擲。”
“只有杰弗利特紅衣隊的夜鶯喜歡這么干,因為他們的主匕首一般是工會制式的,肯定不會留在現場。”
當然并不一定絕對。
但在這里,她知道這可能性很大。
“艾德,幫我追上他們。”她對方鸻說道,語氣有些懇求之意。
方鸻點點頭,但他略一思考,忽然停下來,問了另一個問題:
“杰弗利特紅衣隊為什么會在我們前面?”
蘇菲一愣。
而與方鸻預料之中有些不同,安德特鼠人村落南方的冥河并不是一條普普通通的地下河。
眾人在蘇菲的帶領下,穿過一片地形崎嶇的洞窟群之后才抵達那個地方。當方鸻看到那條浩浩蕩蕩奔涌向前的地下河時,不由愣了一下——那是一條泛著熒光的綠色地下河,翠綠色是河中發光藻類的顏色,綠光映出遠處奇異的地下洞穴,壯觀的石鐘乳柱與共生的地底植物群。
它河面寬廣,水流緩慢,而河上還彌漫著夢幻般的藍色霧氣,映著綠水,帶著湛青,真像傳說中彌漫于死者之國上的大霧,而一個孤零零的渡口,矗立于這片大霧之中。
棧橋延伸向河中,旁邊懸掛著一盞霧燈,終年不滅。
這地方與傳說中真正的冥河實在是太像了,連方鸻都忍不住怔了怔,才分辨出那渡口竟然并非是鼠人所建,而是古老的辛薩斯蛇人的風格。
他看到這一幕不由在心中揣摩,這個渡口是否與原本地面上的黑色圣城有什么關系。
隊伍中忽然有人驚叫一聲。
方鸻抬起頭來,才看到大霧彌漫之中,河中竟然有什么東西從上游流下來,但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一具浸泡在水中浮腫的尸體,它生前是個人類,膚色蒼白,用凸出的黑漆漆的目光盯著河岸上的眾人。
緩緩漂流而下。
然后更多的浮尸出現了,從上游流下,一具具腆著沉甸甸、圓鼓鼓的肚子,撐得半透明的皮膚下面,似乎還能看到綠滾滾的腸子,像是蟲一樣游動。
引人作嘔。
銀色維斯蘭的幾個女生看到這一幕就忍不住惡心得干嘔起來,受她們帶領,其他人也紛紛發出作嘔聲。
方鸻胃里也有些泛酸,他忍不住問蘇菲:“這條河就是這個樣子的……?”
蘇菲與這個場景隔了一層光頁,稍微好一些,但也臉色蒼白地搖搖頭:“我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場景,這下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但忽然之間,她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正看著地下河水忽然變得黯淡不堪,綠色的光漸漸消失了,河水下面泛出一層沉沉的黑色來,像是泥漿,蔓延的黑色也從上游漸漸浸染下來。
直到污染了整條河。
方鸻則盯著更遠的地方,手中一個金色的發條妖精脫手飛出,他分明看到哪里的霧氣之中,一個龐然大物正在破霧而出。
那是一條船——
高昂的船首,是一條猙獰的惡龍。
修長的船身,上面釘一面面繪滿了骷髏與蜘蛛的圓盾。
一面張開的橫帆,在霧氣之中顯得破敗不堪。
而忽然之間,霧氣之中竟傳來一陣悠遠的輕歌聲,那像是幽靈們,在低吟著告亡者的歌謠——
“喲呵,喲呵,古老的船之路——”
“古老的船之路喲,通向那死亡的迷霧……”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