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點了點頭,寒風凜冽的黑森林毗鄰塔依斯北方,緊靠著古塔西面曲折的海岸線,短暫的夏天,滿布山野的紫花,正是世人對于那個地方唯一的記憶。
那里也是古老君王的葬身之地,時至今日,古老的流言仍在森林之中流傳,羅格斯爾家族,也正是從寶杖海岸走出的一支,那里的嚴冬,也養成了此地貴族嚴苛的性格。
方鸻擺弄著手中的銀制鼻煙壺,他還知道一個傳聞,民間傳說五把屠龍劍的守護者中的一支,最后也隱居于那片古老的森林之中,會不會是摩亞圣劍的持劍人?
那又與這座城堡的主人有何關系?
愛麗莎對于鼻煙壺的興趣寥寥,并未關注太多。她又轉過話頭描述了一下其他的戰利品——其實皆是那亡靈巫師的遺物,東西是好東西,但與魔導物品無法通用,方鸻也沒太大興趣,只讓她收拾一下留待回去之后再分配與整理。
“對了,奎蘇女士那邊如何了?”
“一言難盡……”說起這件事,愛麗莎面色凝重起來:“我們在圣殿下面一條密道之中發現了她兒子的尸體,尸體幾乎結了冰,至少一兩周,星輝耗盡……洛羽說,和艾緹拉小姐的弟弟有些像。”
“意思是他失蹤之前還有復活的機會?”
“當然了,那孩子才十五歲,之前也沒出過事,正是星輝最明亮的時候……”
方鸻摸了摸下巴。
又是一起這樣的事件。
“奎蘇女士現在在什么地方?”
“她還留在那里,我讓洛羽留下來陪她。”
“我們去見見她。”
“好的。”愛麗莎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回到圣殿之中見到了奎蘇。破敗的大廳之下,只有一團黯淡的篝火,女士坐在一根橫倒的柱子上,洛羽則站在一旁,正有一些困意,無意之中看到方鸻,才向這邊點了一下頭。
女士垂著頭,火光映著她的側臉,一言不發。
方鸻正要開口,她卻先一步抬起頭來,削瘦的臉上神色蒼白,雙眼浮腫,聲音沙啞地開口道:“……不必擔心,各位答應我的事已經做到,接下來我會履行約定……”
大廳中還有幾個伐木工人,正聚在篝火旁取暖,奎蘇的聲音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皆不安地看向這個方向。密道里的人是他們收的尸,自然清楚下面發生了什么。
微弱的火苗閃動著,沒人說話,大廳中一片安靜。
方鸻沒有回答,他是為了這個任務而來,但他和其他人不同,他在意的不僅僅只有完成任務。
“我能看看嗎?”
奎蘇看著這個少年,有些虛弱地點了點頭。
方鸻目光轉向一旁,幾具蒙著白布的尸體,正靜悄悄停在火光之外、大廳黑暗的一角。
他并沒真的走過去掀開裹尸布,而是輕聲問道:“不止一個人嗎?”
“有五個人。”
“剩下的人是選召者。”愛麗莎小聲回答他。
方鸻走了過去,他事先問過,因此并未直接掀起奎蘇的兒子的裹尸布。而是另一具尸體,尸體冰涼僵硬,像是一具冰雕,神色也凝固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
死者并不驚恐,大約是以為自己還可以復活吧。
方鸻重新蓋上裹尸布,問身后的洛羽道:“和那時候一樣嗎?”
洛羽輕輕點了點頭。
“除了沒有結冰之外,完全一致。”
“比方說?”
“星輝消失,還有表情安寧。”
“安寧?”愛麗莎輕輕吸了一口氣,隱隱感到有些詭異。
“不管可以不可以復活,人死之前總會十分驚訝的,除非是早有所料,或者自殺,又或者死之前沒有遇上什么痛苦。”方鸻冷靜地答道。
“大貓人當時也是這么說的。”洛羽點點頭。
方鸻最后看了這些尸體一眼,才起身走了回去。
“那些選召者是什么人?”愛麗莎小聲問道。
方鸻搖了搖頭,他當然也不清楚,有很多可能性,但無法一一排除。
洛羽在兩人身后答道:“奎蘇女士認為可能是當時與他兒子一起離開馬松克溪駐地的那些選召者……”
“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方鸻回過頭去:“當時只有這些人嗎?”
“應該不止。”
“那么其他人呢?”
洛羽搖了搖頭。
“奎蘇女士能認出那些人嗎?”
洛羽再搖頭,恐怕很難。
三人這才走回奎蘇身邊,后者看起來好了一些,用手撥弄了一下鬢發答道:“各位不用安慰我什么,其實出發之前我早有預料,只是不親眼見到,總歸無法死心……”
她嘆了一口氣:“……既然已經找到了他的尸體,在這里待下去也不是辦法,血薊林地并不安全……我建議連夜離開這個地方……在馬松克溪駐地稍作休息,就可以動身前往南方了。”
雖然口中是如此說,但方鸻看出她本意并非如此——喪子之痛豈是三言兩語之間就可以輕易化解?他雖無法體會對方的心情,但也可以想象一二。
歸根結底,她兒子是因何死在這個地方,星輝因何而消逝,她難道一點也不關心?
只怕未必。
方鸻從對方握緊的拳頭與蒼白的手背上便能看出這一點——這位女士內心之中的情感,遠非表現出這么平靜——而若不讓她這個主心骨安下心來,讓這一隊人南下也沒有什么意義,還不如在當地找人。
“奎蘇女士,你認為是艾矛堡那些出沒的怪影殺了你兒子?”
“……難道不是?”
“你打算留下來在這座荒廢的古堡之中尋找線索?”
愛麗莎輕輕‘啊’了一聲:“那也太危險了,奎蘇女士。”
“我會先和你們南下。”奎蘇淡淡地答道。
方鸻看似無動于衷,平靜地搖搖頭:“等你們回來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兩三個月之后,那時候又能在這座古堡之中找到什么……?”
奎蘇握了一下拳頭,皺起眉頭,顯然為這個小了自己足足兩輪的少年說中了心事。
“你究竟想說什么,艾德團長。”她沙啞著聲音問道。
“我之前在地下遇上了那種東西——”
“那種東西?”女士緊盯著他。
“月下怪影,你們應當是這么稱呼它們的。”
方鸻的話引起了不遠處伐木工人一陣不安的議論聲,好像僅僅提到這個名字,就讓四周寒冷了幾分。
“你之前怎么沒告訴過我?”愛麗莎這時回過頭,臉上有些驚訝,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地問道。
方鸻楞了一下,心想你也沒問過?而且那些怪影其實不過是屠龍圣劍摩亞的碎片所化,并不是什么神秘的東西,他兜里還有其中一片碎片,當然是從那亡靈巫師的遺物之中撿回來的。
那妖精之鐵堅固無比,爆炸水晶根本無法破壞其分毫。
“下次記得告訴我。”
“為什么?”方鸻不解。
愛麗莎想了一下:“因為希爾薇德小姐讓我照顧好你,隊長大人。”
“我又不是小寶寶。”
“那也差不多。”
方鸻搖搖頭,回過頭去,看到面前的奎蘇女士正處于一種十分不穩定的情緒之下。她松開手,又重新握緊,輕輕吸了一口氣,用一種神經質地口氣問道:“你真的見到那些東西了,團長大人……?”
“不必激動,奎蘇女士,”方鸻輕聲答道:“我要說的是,它們與你兒子的死并無關系——”
“……怎么會?”
“因為那些怪影并沒有奪人星輝的能力。”
方鸻看到女士正用懷疑的目光看著自己。
但他并不慌亂,只答道:“怪影一說在脛骨溪一帶流傳甚廣,見過它們的人不少,被它們殺害的冒險者大有人在,但沒有人聽說過有人被它們奪取星輝……”
“可如果不是那些怪影,那些選召者帶他來這座古堡是為了什么?”
“可能性有很多,不過那些選召者的確值得懷疑,他們中肯定有人活下來,從這些人身上入手調查的確是可行的。”方鸻答道。
“你的意思是兇手是那些選召者?”
方鸻搖了搖頭。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女士明顯有些心煩意亂,怒道:“你究竟想說什么,艾德先生?”
“我只是說這件事與那些選召者有關,但我確定他們不是兇手。”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兇手是誰。”
奎蘇一下抬起頭來,死死盯著他。“……是誰?”
“和拜龍教有關系,”方鸻斟酌了一下:“但我們也在尋找幕后真兇。”
“你們……也在?幕后真兇?”
“我這么說不是為了安撫你,奎蘇女士,”方鸻這才答道:“只因為我們也遭遇了差不多的不幸。艾緹拉小姐,你也見過她,她弟弟死在了差不多同樣的事件之中,和你兒子幾乎一模一樣……”
奎蘇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看向方鸻身后的洛羽:“我之前聽他說起過一些……”她又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之前心情實在是太亂了,沒有在意這件事……”
方鸻沒有回答,但他完全可以理解。
奎蘇女士第一次顯得茫然失措,她站起身來,走了兩步,似乎陷入了深思之中。
方鸻一點點解除了對方的心理防線,見時機成熟,才開口道:“這件事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如果愿意的話,可以和我們一起調查——我相信受害者有二就有三,尋找真相的一定不止我們,志同道合的人越多,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這句話總算打動了對方。
奎蘇女士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轉身來向他們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和我的人會竭盡全力幫助你們。你說的對,我們的力量越大,兇手才越難以遁形——”
“謝謝你,奎蘇女士。”
后者搖了搖頭,嘆息一聲:“說謝的應該是我才對,你們幫了我那么多忙,而我不過只是在履行約定而已……對了,謝謝你的開導,小家伙。”
方鸻聞言不由苦笑。
是個人都可以叫他小家伙,雖然作為冒險團的團長,可年齡實在也是一個問題。
“那我們還需要在這個地方過夜嗎?”奎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下,她知道這些老伙計雖然信任自己,可要留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地方過夜,也實在是令這些人心驚膽戰。
她知道,大家其實都只是在等待她一個決定而已。
方鸻搖了搖頭。
至少這一點他是同意對方的。雖然地下的那些怪影可能已經和那巫妖一起消失了,但也有可能沒有,誰知道半夜之后會出現什么,留在這個地方少一會總是更好一些的。
“收拾收拾,準備離開吧。”他這才輕聲答道。
伐木工人們聞言明顯松了一口氣,雖然他們到現在為止還沒遇上什么危險,但至少也聽說了外面的戰斗——巨魔山寇克與亡靈巫師。
誰知道荒野之中下一刻會遇上什么,他們是伐木工人,又不是冒險者。
不過方鸻話音剛落,便看到面前系統之中浮現出一行提示:
‘任務‘奎蘇女士的請托’完成,發現任務目標,任務目標死亡,完成度76——’
‘認知經驗結算開始——’
系統給出的經驗并不多,還不及亡靈巫師的擊殺的三分之一。
不過方鸻看著這一行行文字浮現,心中卻有一絲訝異。任務完成度只有76,是因為任務目標死亡的原因?莫非這個任務還存在可以避免目標死亡的可能性?
還是說,因為沒有找到幕后兇手,以及更多的線索的緣故?
他心中更好奇的是,系統評估一個任務的標準究竟是什么?他不由看了奎蘇女士一眼,心知這個任務雖然名叫‘奎蘇女士的請托’,但其實并不是由對方所發布的。
事實上選召者也可以生成任務,這是早已為人們所證明了的,但這個信息化世界之中任務生成的機制,人們至今也搞不明白。
它可能是由龍騎士系統與選召者系統本身具備的一種屬性——
但問題在于,龍騎士與選召者系統給予玩家的力量與經驗,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當方鸻意識到自己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的時候,不由啞然失笑,意識到自己想太多了。這個問題甚至可以追溯到艾塔黎亞這個世界存在的根本,星門之后的這個世界究竟是怎樣一個存在。
至少到現在為止,在地球上,這還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無數研究者提出種種假設,也無法自圓其說,也無法證明其正確性,又何況他?
帕克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
天藍告訴過他,如果打噴嚏,那么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說他的壞話。雖然帕帕拉爾人表面上對這種無稽之談嗤之以鼻,但這會兒心中難免直犯嘀咕:
是不是有人在說自己壞話?
可帕帕拉爾人心里面也清楚,要說隊伍之中唯一一個有可能在他背后說壞話的人,大約就只有面前那個咯咯直笑的瘋丫頭了。
天藍正把雪包在厚厚的手套中,搓成一個圓球狀,然后向這邊用力一擲。
投擲之前詩人小姐專門還彈了一首《行獵小曲》,并供奉了一枚幸運銀幣給那位穿行林間的狩獵女士、森林與精靈的庇護者艾梅雅——詩人的魔力與女神之力雙重庇佑這枚小小的雪球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飛過半空。
正中帕克鼻子尖。
雖然帕帕拉爾人胖乎乎的,鼻子也很短,幾乎像是一個小點。但這一擊還是叫他‘哎喲’一聲,當場仰面倒下去,在雪地之中砸了一個人形的凹坑。
天藍見狀哈哈大笑,差點笑破了肚子。
帕克手腳亂揮,好容易才抹去了臉上的雪沫子,氣得在心中大罵自己是不是腦子壞掉了——怎么會答應這個瘋丫頭,出來陪她打雪仗的。
明明知道對方會作弊——
哦,對了。他忽然想了起來,那是因為天藍答應請他一頓夜宵……
畢竟帕帕拉爾人永不為奴,除了包吃包住。
他這才趕忙手忙腳亂爬起來,喊道:“差不多了吧,小丫頭,什么時候開飯……我都要沒力氣了。”
可惜帕帕拉爾人話還沒說完,便感到自己給一把推倒在地,天藍一巴掌把他腦袋按在雪地之中,又讓他吃一嘴泥。帕克氣得掙扎不已,還以為這小丫頭又想要賴賬,但卻聽天藍小聲在讓他頭頂上說道:
“別亂動,我快按不住你了——”
“休想騙我,又怎么了?”
“有人過來了。”
“讓他們過來唄,關我們什么事。”
“可是熟人呢。”
“熟人?”
“真的,不信你自己看。”
天藍這才松開了他一些。
帕克將信將疑地從積雪之中抬起頭,微微一愣,才發現真是熟人。遠遠地走過來的人,竟然是之前他們在嵐無心的冒險隊之中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煉金術士。
在當時天藍的描述當中,方鸻可能不太在意,不過帕克卻對此人印象深刻。
“是他。”
“是啊,他好像沒發現我們。”
“等等,你想干什么?”帕克立刻意識到天藍的語氣有些不太妙。
天藍靠過來小聲地咬著他的耳朵,神秘兮兮地答道:“這家伙鬼鬼祟祟的,肯定有問題。”
帕帕拉爾人黑豆子一樣的眼睛一瞪,有些迷惑不解。
他橫豎看對方也不過是路過而已,還有幾個人陪同,可怎么看也看不出鬼鬼祟祟的樣子,那么天藍究竟是如何看出‘肯定有問題’這樣一個說法的?
這瘋丫頭不會是想要借機賴自己的帳吧?
帕克立刻警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