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有點無奈地看了看前面。
唐馨正牽著艾小小的手旁若無人地走在隊伍前方,只當他是空氣一樣,心無旁騖地欣賞著周遭的風土人情,但看也不看他一眼。
而其他人則遠遠吊在后面,除了艾緹拉與姬塔還有些擔憂之外,剩下的人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看好戲的心態。大貓人笑吟吟的,而帕克和箱子早就爭論得不可開交了——
至于兩人爭論些什么,方鸻聽不清楚,也不想弄明白。
其次是天藍,時不時給他發過來一個故作天真的信息。比如:‘艾德哥哥,你妹妹怎么不理會你啊?’,‘艾德哥哥,你快上去安慰她一下啊。’,‘艾德哥哥,加油啊!’諸如此類看似關心,實則包藏禍心,唯恐天下不亂的信息。
讓方鸻恨不得把這死丫頭揪出來打一頓。
而只有希爾薇德走在他身邊,看了他的窘態,忍不住微微一笑。方鸻留意到后者的神態,才回過頭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她。
希爾薇德眉眼中含著笑意,只搖搖頭示意自己無礙,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個方向。
方鸻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這才硬著頭皮走上去,低喚了一聲:“糖糖。”
他過去與對方斗嘴,惹表妹和他打冷戰時,每一次他態度軟下來,稱呼對方小名之后,對方多半就會原諒他了。
不過這一次問題顯然格外嚴重,唐馨只冷著臉瞥了他一眼,冷語道:“現在知道叫糖糖了?不好意思,我叫唐馨呢,你叫錯人了。”
“哇,糖糖,你現在的樣子好可怕。”一旁艾小小臉都嚇白了。
氣得唐馨怒道:“艾小小,你再廢話我就和你絕交!”
于是小姑娘只能愛莫能助地看了方鸻一眼,吐了吐舌頭,意思是她也沒辦法啦,大表哥你自求多福吧!
“糖糖,”方鸻只能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的表妹:“你別生氣了,我不說過嗎?我一定會來艾塔黎亞,我記得和你說過的。”
其實唐馨的這個形態還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最害怕的是對方眼圈一紅,眼淚珠子跟不要錢似的掉下來。
他記起自己唯一一次把表妹弄得嚎啕大哭,那還是好小好小的時候。而那一次舅舅舅媽雖然沒教訓他,但卻依舊令他記憶猶新。
因為唐馨從來不在外人面前掉眼淚。
而那后來她再也沒那么哭過,可一想起當時的樣子,方鸻就打心底害怕她再哭出來。
好在并沒有,對方聽了他的話,只用力抿緊嘴巴,回過頭來冷冷地看著他。“方鴿子,你長能耐了,你說要來艾塔黎亞,就一定要來是么?你記得和我爸媽怎么說的?”
方鸻聽了十分委屈:“那、那個字是鸻,不是鴿子。”
噗嗤一聲,一旁的艾小小終于忍住笑出了聲來。而面對唐馨十分不滿的眼神,這小姑娘趕忙搖晃著雙手辯解道:“糖糖,這可不關我事,只是你表哥實在太有意思了。”
其實唐馨也快被氣笑了。
但她咬了一下牙,沒好氣地看著對方:“你不說你要去散散心嗎?散心散到星門之后了,幾萬公里啊,方鴿子,你這散心的距離是不是有點遠啊?”
方鸻想起自己的‘壯舉’,也有點不好意思,不由撓了撓頭:“可你知道的,我要實話實說,舅舅舅媽他們是不可能放我離開的。他們打心眼里不愿意我成為選召者,你評評理,糖糖,成為選召者又有哪里不對了?”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糖糖,我當然也有。我從來都很感謝你們一家對我的照顧,舅舅,舅媽,還有你,我都當做自己的家人一樣。可追逐夢想總也不是什么錯吧?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
唐馨看他這個樣子,忍不住愣了一下。但她趕忙搖了搖頭,故作冷淡道:“所以你就說謊?你騙的是最愿意相信你的人,你考慮過我與其他人的心情?”
她略微一停,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何況伯父伯母留給你的錢,是希望你用它來作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方鴿子,你用來聯系蛇頭偷渡,你可真有本事。”
她越說越生氣,忍不住胸脯一起一伏。
方鸻自知理虧,他當時一時沖動,并沒考慮太大后果,只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已。但回想起來,那也的確太過莽撞——而今他早已成熟了許多,當然明白過來自己一時不理智的行為造成多大麻煩。
他忽然之間覺得自己的確有必要見軍方的人一面。因為自己惹出的麻煩,就得自己去承擔,無論結果如何,但總是逃避也不是辦法。
他低頭不語。
而唐馨看他這個樣子,又有些于心不忍。她其實也不太明白為什么自己一向開明的父母偏偏在這件事上那么刻板,表哥對于星門之后這個世界的愛熱與向往明明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那絕非浮于表面、葉公好龍一般的喜歡。而是真正的理想,是可以付出汗水與努力,并將之付諸于實際行動的熱情——這么多年下來,表哥私底下的默默準備,她皆看在眼里,甚至親身參與。
而對方最后作此選擇,確也是無奈之舉。
只是的確大膽得讓她都嚇了一跳——
她口氣軟了下來:“那你打算怎么辦?”
方鸻搖了搖頭,已他打算和軍方攤牌。自己惹出的禍事,就得自己去彌補;但他也不是一時頭腦發熱,畢竟計劃早已定下,而今不過是將之付諸于行動而已。
唐馨大約看出他的想法,嘆了一口氣道:“我爸媽應該也在星門之后了,你總躲著他們也不是辦法,最好得去見他們一面。”
方鸻點點頭。
但后者語氣又忍不住擔憂:“可你學業怎么辦?”
“我臨走之前已經和導師請過假了,”方鸻這才答道:“兩年之內應該還沒什么問題。”
這死鴿子一早就準備好了——唐馨聽了心中一陣無名怒火,語氣轉冷:“你準備可真周全。”
方鸻嚇了一跳,心知是因為自己沒把這件事通知她,對方才會生氣。他很明智地沒有搭話,算是把這道送命題給避了過去。
但唐馨顯然并沒打算放過他,淡淡看了不遠處的艦務官小姐一眼,故作平靜地問道:“她是誰?”
方鸻總覺得她語氣十分不妙,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她、她是希爾薇德。”
唐馨只沒好氣地丟了他一對白眼:“誰問你名字?”
方鸻不明就里地看著自己表妹。
“身份,”唐馨這才答道:“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姐吧?我在艾塔黎亞,見過也只有那些貴族千金才有這樣的氣質。”她頭頭是道地分析道:“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貴族大小姐——”
唐馨皺著眉頭看了回來:“她怎么會認識表哥?”
“這個嘛……”
“好好說話,”唐馨沒好氣道:“你們是什么關系?”而問完這個問題,她自己也是臉微微一紅。
而方鸻聽了也是臉紅:“那個,糖糖,這是我的私人問題。”
唐馨瞪了他一眼,私底下暗暗咬了一下唇,冷淡地答道:“我明白了,但你小心點,死鴿子,漂亮的女生是會騙人的。”
方鸻看著她:“可糖糖你也很漂亮啊?”
唐馨被他這句話說得兩團紅云飛上臉頰,面上十分惱怒:“方鴿子你是不是不長腦子,我是你妹妹!”
這話說得方鸻啞口無言。
她這才輕輕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心緒,有點懷疑地看著他:“不過你們怎么會在一起,難道又是貴族千金看上窮小子了?”
而方鸻聽了這話,卻忍不住微微一怔。
但他一下想到的并不是其他,而是從艾爾帕欣以來的點滴記憶不由一下涌上心頭,那一切回想起來今天只如同一個夢境一樣。
“船長先生,愿意幫我一個忙嗎?”
言猶在耳。
方鸻回過頭去,用有些眷念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艦務官小姐。而希爾薇德微微一怔,隨即輕笑了一下,只回應以溫柔的眼神。
那一切的開始,其實還要追溯到旅者之憩的那一次回眸與相遇。
然后才是多里芬的生死相守,而在芬里斯地下之時,兩人其實已并肩而立。
再到云層港吐露心聲……
最后一切皆化為都倫城下,那煙火光芒之中兩道交錯的影子。
讓方鸻內心中明白,雙方彼此的承諾的背后乃是他對于一位女士沉甸甸的責任。而那仿佛正如大貓人所描述——一個男孩成長為男人的過程。
唐馨沒料到自己的問題會引起這樣的反應,她默默看著兩人彼此相視,心下不由一黯。
她忽然有些后悔,沒有與表哥一起來這個世界。那個從小對她言聽計從,又有些呆頭呆腦的表哥,卻不知什么時候似乎逐漸離她遠去了。
而方鸻這才回過頭來,答道:“糖糖……我和希爾薇德小姐認識的經歷,說來話長……”
那口氣,已全然不似她所認識的那只大鴿子。
但唐馨低下頭,不過在心下嘀咕了一句:“能有多長,不過才一年而已。”
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事端’。
在那之后,方鸻總算找了一個街畔的咖啡廳,細細向唐馨述說了一番這一年以來自己的經歷。其中有一些是后者知道的,比如大陸聯賽,比如偷渡者的身份。
但更多的是兩人所不知的,比如多里芬奇詭的幻境棋局,波瀾壯闊的彩虹云海;又比如芬里斯島的力挽狂瀾,云層港的復興于重建。
那是騎士的故事,也是詩人的歌謠。
從戈藍德到梵里克,從北地到南境,其中有些故事的細節甚至連希爾薇德都沒聽過,于是貴族千金也聽得入了神。
唐馨也忍不住驚訝地看了自己表哥一眼,從黎明之星的經歷以來,再到與拜龍教為敵。原來一年以來,表哥經歷了這么多。
他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只呆鴿子了。她看到表哥的臉龐,總覺得對方清減了些,但也成熟了許多。那臉龐上似乎多了些風霜的氣息,但反而更讓她放不下心來——
不過聽完這段故事,最激動的人不是別人。
而是艾小小,她正用力抓著自己好友的手,一臉的興奮之色。“這就是所謂的冒險對吧,糖糖!?”小姑娘兩眼閃閃發光,仿佛自己正設身處地,親臨于那些故事之中:“刀光劍影,爾虞我詐,有英雄的傳說,也有驚險的陰謀,真是太棒了!糖糖,要是我們也身處其中該多好啊?”
“你想都別想。”唐馨冷冷的語氣,讓對方的幻想如同五光十色的氣泡一樣破滅了。
“我、我想什么啦,”艾小小有點心虛地答道:“我也就是那么一說而已。”
唐馨冷笑著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表示呵呵。
但她回過頭來,只思索了片刻,才對方鸻說道:“軍方花了不小力氣來找你,應該是從黎明之星那件事沒多久,他們第一時間就聯系了我爸媽。后來你在大陸聯賽上也暴露了身份,聽希爾薇德……小姐描述,要不是布麗安公主殿下,你多半那時候便落在他們手上了……”
方鸻聽了這話,不由有點不安地在自己位置上挪動了一下。
其他人也皆露出有些擔憂的神色來。方鸻是個偷渡者的事實,他并未隱瞞過隊伍之中其他人,而這件事引起動靜越大,顯然后果也就越嚴重。
艾緹拉與姬塔擔心的更多是方鸻本人,而其他人則不免為隊伍的前途感到憂慮。
但只有希爾薇德,正平靜地看向對方,問道:“那么,糖糖又有什么看法呢?”
這個稱呼讓唐馨別扭極了。
在她心中,只有好友和表哥才可以這么稱呼自己。但她強忍著心中的不快,板著一張臉答道:“我能有什么辦法呢,這都是表哥這個大笨蛋惹出來的事情。”
她輕輕哼了一聲,看向方鸻:“偷渡星門港,好大的手筆。”
方鸻趕忙移開視線。
“糖糖。”艾緹拉這時開了口。
不知為何,精靈小姐語氣之中仿佛有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讓唐馨生不起什么逆反心理來——何況艾緹拉是真正在關心自己的表哥,她也看得出來這一點。
這位精靈小姐身上,總讓她有一種類似于自己媽媽身上的感覺。
唐馨輕輕嘆了一口氣:“其實你們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軍方肯花這么大力氣來尋找表哥,當然并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偷渡者的緣故。”
方鸻聽了不由一愣:“還有這樣的說法?”
這呆鴿子一開口,就讓唐馨氣不打一處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親愛的表哥?”
方鸻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你還記得你自己描述的,在旅者之憩的事情么?”
“尼可波拉斯?”
“和那個無關,”唐馨咬了咬牙,“是軍方檢查偷渡者的手段。”
方鸻這才恍然大悟:“對了,是那個儀器——”他想起當時的事情,忍不住失笑:“軍方大概還以為我沒有系統,可沒想到那時我已有塔塔小姐了,當時真的是好險。”
“只有這個么?”唐馨問道。
方鸻不由一愣:“還有什么?”
唐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也說了,你沒有系統,而軍方也是這么認為的。但在精靈森林遺跡的時候,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表現是如何的?”
方鸻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但過了一會,他忽然‘啊’了一聲——才總算記起來了,自己一直以來似乎都忘了一件緊要的事情——大約也是因為身在此山中的緣故。他竟一直都沒有在意過,自己當時在精靈遺跡時表現出的對于發條妖精的多控能力。
是在他沒有系統的情況下完成的……
只是他當時并沒覺得那有什么不妥,也是后來在逐漸補全了相關的工匠基礎、了解到其他的戰斗工匠大概處于一個什么樣的水平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在于靈活構裝的多控上,可能有些超乎尋常的天賦。
但這樣的天賦,并沒有讓他產生去追溯自己過去的行為的念頭。
當時在精靈遺跡之中的表現,對于不了解這一切的普通人來說,或許不過平平無奇。但對于軍方拉說,意義卻大不相同。
因為和他自己一樣,軍方清楚他偷渡者身份,也知道他當時沒有系統。
這就有些驚悚了。
方鸻忽然之間反應過來,自己似乎冥冥之中弄錯了一些事情。
唐馨見狀不過是微嘆了一口氣,對于對方這個樣子,她也是司空見慣。她甚至有時覺得,自己要是不多加照顧一下表哥的話,對方會不會把自己也給弄丟掉。
“那個……”方鸻忍不住有點結巴:“唐馨,你的意思是說……其實我原本就想錯了……”
唐馨搖了搖頭:“那倒也不至于。過了這么久,軍方一直沒有找到表哥的人,其實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不算是壞事?”
唐馨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表哥,問道:“自由選召者和軍方的選召者,你會選擇哪一個?”
“當然是……”方鸻一怔之后,忽然明白過來。
他停了下來,陷入思索之中。
“所以既然如此,你與其現在主動攤牌,還不如再等一等,”唐馨看了一眼一旁的貴族千金,輕輕咬了一下唇:“希爾薇德小姐說得不錯,你現在正需要的是薔薇工坊的支持。”
希爾薇德輕輕一笑。
而方鸻正回過頭來看向她。
貴族千金目光一閃,答道:“你想先見見德麗絲的父親的話,其實眼下正有一個機會,船長大人。”
她輕言細語:“我和德麗絲已經先見過伯爵大人一面了,他也想見你一面——”
“就在今天晚上,薔薇工坊會有一個小型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