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中央明亮的篝火,將斷墻殘垣的影子深深刻在地面上,拖得老長。
長湖的夜空浮著淺亮的云層,一輪銀白的彎月靜靜懸掛在群峰之上,銀灰鍍在林冠之上,微風拂過,沙沙一片銀濤起伏。
灰巖先生一如它這個族群應有的沉默與堅韌,靜靜立于廢墟之中,在篝火映照下,猶如一道高聳的剪影。只露出一抹起伏的背脊,與其上平臺的陰影。
猶如夢境,伴隨著林濤之聲,潛入每一個人心間。
空氣中浮動著一層糖蜜的味道,伴隨著滋滋的脂肪與滾燙的金屬接觸的聲音。艾緹拉正用一把占滿了糖漿的刷子,在肋排金黃的外殼上刷上第二層亮晶晶的色澤。
油脂混合著糖漿緩慢滴落入篝火中,驀然‘啪’地亮起一團金色的火花。
糖漿是艾緹拉剖開附近一種低矮的灌木枝干得來的,絆入一些野蜂蜜,再加點香草,便彌漫出一種沁人心脾的芬芳。
此外還有一叢松茸,一排青蝦,一些食用草藥,野豌豆與夏季的漿果。
精靈小姐總是能在山野之中找到趁手而合適的食材。
此去依督斯一路上再無補給點,平臺上雖還有儲備糧,但在食物充沛的長湖地區,口糧能省則省。
這也是他們停下來休憩的原因。
而方鸻則忙著用一本本子記錄那些植物的生態——它們與地球上的同類是迥然相異的,卻又分屬于同屬異科。他畫工還算工正,只是有點慢吞吞的。
“那是什么樹?”他問精靈小姐。
“灰樹莓,它在夏季性狀變化,樹漿會有甜味。在羅塔奧是一種常見調味品。”
艾緹拉用刀剔下一小片肉,遞到他嘴邊,目光溫柔。
方鸻嘴巴里包著食物,含糊不清地道:“啊,我認識這種樹。鼠莓科的一種亞種,地球上沒有的新品種……唔,好吃。”
天藍嘴巴撅得老高,在一旁看著這對‘姐弟’,嫉妒得眼睛都發紅了。
她之前偷吃明明還被打了手的,憑什么同人不同命。
一旁瑞德有點好笑地看著她,也從烤架上切下一片肉遞過去:“嘗嘗?”
“才不,大貓根本不會烤肉!”
獅人圣騎士又遞給一旁的艾小小,見后者嘗了一點,才問:“如何?”
小姑娘點頭如搗蒜:“好吃!”
瑞德斜著眼睛看著天藍,天藍對他扮了一個鬼臉,轉頭跑去找姬塔玩去了。
洛羽正下斗獸棋把帕克贏得焦頭爛額,抓耳撓腮。
巴金斯靠坐在一棵月桂樹下,用小刀專心致志地削著一支新煙斗。
篝火燒開了掛在樹枝上的水壺,白氣蒸騰。
希爾薇德目光明亮,看著謝絲塔將熱水沖入面前的花瓣狀的茶杯中,紅色的茶葉在白瓷中打著旋兒暈開來。
謝絲塔又為端坐于前的妖精小姐專屬的小茶杯中沖了一杯。
“謝謝。”塔塔仰頭來答道。
“不必客氣。”
希爾薇德微笑著為自己不愛說話的女仆小姐回答。
黛麗絲蜷成一團雪白的球,背靠著篝火不遠處,瞇著眼睛,身子一起一伏。
妮妮趴在她懷中,正卷著尾巴酣然入夢,初生的龍魂,似乎格外嗜睡。
篝火中蹦跳出火星,落在草絨中,卷起一縷火苗。變幻的光,留下三兩道交錯的淺影。
黑暗中,愛麗莎神情專注,眼映著跳動的火苗,與一頁光頁。她正舉著手,雪膩的指尖,不住在光頁上劃動。
箱子在一旁好奇地看著。
“你在寫什么?”
兩人皆是出身于聽雨者,有共同的話語。夜鶯小姐回過頭,對他莞爾一笑:
“正給愛麗絲寫信。”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愛麗絲加入了星門港特別行動小組,負責調查聽雨者高層的去向。
由于這件事與拜龍教有交織,所以說不定他們未來還有再合作的機會。
灰巖先生那邊傳來一陣鬼叫:
“哎喲,輕點,痛痛痛!”
唐馨放下手中的魔導杖,有點沒好氣地看著這人。
治愈師的手杖,是艾塔黎亞唯一性的可以將以太魔力轉化為光以太——既神力的魔導器。
只有圣殿的工匠掌握著制作它的奧秘,而她手上這一支購自淺金湖岸的米萊拉圣殿,花了五千里塞爾。
她用手掃了掃潔白如雪的祭袍,板著一張俏臉道:“大男子漢,怕什么痛!”
“姬塔,別管他,給他包扎上!”
姬塔慌忙動手。
羅昊痛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殺豬一樣叫道:“等等,你們究竟行不行!?”
“我等級低,你廢話怎么這么多。”
“我知道你等級低,可牧師小姐姐你也先給我一個鎮痛術啊……”
“我忘了學。”
“啊?”
天藍偷偷一個人走出了廢墟的外圍,回頭看了看營地的方向。樹林后面隱隱約約傳來的慘叫聲,讓她撅了撅嘴巴。
自從艾德哥哥加入之后,艾緹拉姐姐就越來越偏心了。
姬塔也不和她玩。
還有那個臭洛羽,只知道煉金術,要不就是下棋。
她抱著魔導琴,用力一腳把一塊碎石踢飛,石子骨碌碌滾出老遠。她看著石子沒入陰影之中,嘆了一口氣,在廢墟外找了一塊大石頭在上面坐下來,抬頭看著夜空中明亮的月色,忽然有些想起家來。
她撥弄了兩下琴弦,又輕聲唱起歌。
但嚇得不遠處正在聚餐的禿鷲呱呱拍著翅膀紛紛飛上半空。
天藍看到這一幕,不由咯咯直笑。但笑了一陣,又有些無趣,撅著嘴巴道:
“切,真討厭。”
連這些扁毛畜生都不愛聽她唱歌。
但五音不全又不是她的錯,天藍頓覺十分無聊,算了一下差不多也該開飯了,正準備從巖石上面下來,返回營地。
但忽然間她停下動作,直勾勾看著廢墟北面。
在那里皎潔的月光下,斷墻殘垣之間彎彎曲曲的道路清晰可見。而一條穿過了層層疊翠的爬山虎的小徑之間,月光勾勒出一面雪白裸露的殘墻。
墻下,有兩個人影正徐徐經過廢墟。
其中一個個子較高,身上穿著一件有些襤褸的斗篷。
而這道人影身邊還有一個個子較矮的小小的人影,似乎是個小孩。
兩人也像是沒看這邊的火光,只徑直向前走去,走向森林的方向。
天藍張大嘴巴看著這一幕。
“喂,你們……”
她忽然把話收了回去。
心中也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膽量,放下琴便向那方向追了過去。
但還沒跑幾步,兩道人影便在前面進入了森林中。
而天藍追過去一看,林中起了霧,哪里還有什么人影?她再一回頭,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看不到營地方向的火光了。
當瑞德把這小姑娘從林子里撿回來的時候。
天藍臉色蒼白,像是受了驚嚇,渾身上下已經被霧水浸透了。
艾小小好心為她披上一條毛巾,洛羽在一旁有點擔憂地問了一句:
“你去哪里了,我們找到了你的琴。”
天藍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哇一聲撲到艾緹拉懷里,放聲大哭起來。然后才抽抽泣泣把之前發生的事從頭到尾和眾人說了一遍。
“兩個旅行者?”
眾人不由看向大貓人和巴金斯。
但前去找人的兩人搖搖頭,表示并沒看到什么其他人。
至于天藍其實也沒遇上什么大麻煩,他們遇上她的時候,她只是在森林里面迷失了方向而已。
“他們真的在,我絕對不是看花了眼!”天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答道:“而且……而且我有在森林叫你們,你們沒聽到嗎?”
眾人面面相覷,各自搖了搖頭。
最后還是在方鸻的提議下,大伙兒三三分組,在林間搜尋了一陣。
可并沒有天藍所說的兩個人,北邊那條小徑上也沒有任何足跡留下。
愛麗莎倒是在北面的林子里撿到一枚銀手環,但拿手環埋在層層疊疊的苔蘚之間,斑駁不堪,并不像是近日掉落的產物。
要不是火把的反光,甚至夜鶯小姐都不至于注意到它,清理表面的污垢之后,才發現這手環大小不像是成年人之物。
“或許是過去這里的居民的遺物。”愛麗莎說。
“那它豈不是有半個世紀的歷史?”
“從表面侵蝕的情況看,好像還更久一些。”姬塔推開單片眼鏡,細聲細氣地說道。
艾小小也說:“要是是冒險者的話,應該不會不打火把就進入林子里的吧?”
“天藍姐姐,你不會是遇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吧?”
她這么一說,天藍頓時嚇得臉色慘白,上下牙咯咯打戰。
而艾小小說完自己也有些害怕起來,她和一旁姬塔三個小姑娘不由瑟瑟發抖。
一場篝火晚宴因為這意外的因素不得不異常中止。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天藍不是看花了眼,但在這荒山野外還是小心為上,因此眾人草草吃了點東西便回到平臺上。
在希爾薇德建議下,下面的篝火也沒熄滅。大貓人和巴金斯伐倒兩棵松木拖來制作了一個長篝火,可以徹夜提供照明。
方鸻也加派了守夜人手。
灰巖先生背負的平臺上除了船長室和一旁艦務官小姐的小房間外,還有四間起居室。
平日里帕克、大貓人共用一間,洛羽、箱子共用一間,艾緹拉、天藍、姬塔三人住在一起,而愛麗莎獨自有個單間。
謝絲塔和巴金斯則習慣住在左右兩邊的雜物間中。
女仆小姐是方便照顧自己養的花,而巴金斯則是因為這里方便守衛船長室。
當然方鸻清楚,對方真正守護的人是希爾薇德。
在蘇菲和茜,德麗絲和無冕還在船上的時候,前三者是和愛麗莎住在一起。
而無冕則住在醫務室。
現在他們都已經下船,空出的位置自然給了唐馨,艾小小與羅昊。
所以說來,這平臺現在看來還是顯得太逼仄了一些。
尤其是在儲物間被妖精之心占據了一半空間之后,許多雜物不得不堆積在走道上,讓平臺更顯凌亂。
在方鸻看來,七海旅人號的建造提上日程已經越來越緊迫。
當然對于沒經歷過寬松日子的新成員來說,這點小困難沒什么可指責的。
羅昊躺在醫務室的吊床上,看著從窗外灑進來的清冷月光,心中對于這樣的冒險生活竟隱約有了些期待。
而愛麗莎的房間中。
這位來自聽雨者的夜鶯小姐,正微笑著看著艾小小心滿意足地撲到自己床上。
艾小小翻過身來看著她與唐馨,眼睛里全是小星星:
“知道嗎,糖糖,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唐馨嘆了口氣,將魔導杖放在墻上支架上。
“知道了,你先完成你的作業再說。”
“明天再說嘛。”
“你昨天也是這么說的。”
“欸,那個……是這樣嗎?”
唐馨瞪了她一眼。
愛麗莎拉開百葉窗,讓外面明亮的篝火的光芒穿過樹冠的枝椏,映在房間內的墻上。
水晶的光芒開始變得有點不穩定。
方鸻知道這盞燈不知什么時候有了這個小毛病,他日志才寫到一半,伸手擰了擰燈座,忽然意識到什么,回頭看去。正好看到,希爾薇德披著一件大衣,出現在門口處。
“怎么沒睡?”
“船長大人不也沒睡么?”
“我在寫日記。”方鸻忽然停下來,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艦務官小姐想和他聊聊天。
過去她也時常這么做,和他促膝談心,聊聊兩人的目標,聊聊自己的父親,聊聊七海旅人。
只是兩人有了另一層關系之后,這樣的機會反而不多了。
“要坐一下嗎?”方鸻讓出一個位置。
希爾薇德明亮的目光中,流露出淺淺的笑意。
她輕輕點了點頭。
方鸻感到貴族千金挨著自己坐下,鼻端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少女的體香,他合上自己的日記,將那頁陳舊的地圖插入書頁下面。
希爾薇德看著他:“那是從那個官員的書架中找到的?”
“是,一副地圖。”
“不過還不清楚是不是在依督斯。”
希爾薇德靜靜聽著,忽然問:“塔塔小姐在么?”
“妮妮睡醒了,纏著她要出去玩,她們和黛麗絲一起出去了。”
兩人忽然之間靜了下來,總覺得這番話里充滿了微妙的氣氛。
方鸻回過頭來,看到這位貴族千金。希爾薇德拿出一封信,交了過來,信上有折痕,但上面的字跡還很新。
“這是?”他問。
“安德大師送來的,”希爾薇德笑了一下,答道:“有人給艾爾芬多傳遞情報,說血鯊空盜在安奎德登陸了,他們最近似乎在那一帶活動頻繁。”
方鸻想了一下才記起那個地方,不由皺起眉頭。“那里不是離依督斯很近?”
“是不遠呢。”
“他們怎么會摻合進來?”
“也不排除是個巧合,當然更壞的情況是,他們是受人所雇。”
所謂受人所雇,自然是指拜龍教徒。
兩人又討論了一會兒關于血鯊空盜的事情。
這支令人色變的空盜集團活躍于考林—伊休里安至瀚瑞那的航線之上,自誕生之日起兩百多年來,已先后有有過八任首領。
而現任領頭人十分神秘,其名號幾乎無人得知。
只是近些年他們的活動范圍已經收斂不少,過去血鯊空盜偶爾會乘著大陸西面的暖氣流南下,襲擊伊斯地區沿岸的城市,但這樣的行徑而今已十分罕見。
更遑論出現在更南面的伊斯塔尼亞,還實屬首次。
不過希爾薇德也并不十分了解這些不法之徒,因此對于他們的目的也難以揣測。兩人只寥寥交談了幾句,話題便轉到當下南境的局勢。
希爾薇德對當下南境的中流砥柱,莫德凱撒的老公爵表示一些擔憂之意,而方鸻也與自己的艦務官小姐交換了一下意見。
只是他忽然之間想到什么,說道:“對了!”
然后俯下身去打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小小的匣子。“還有幾天就是你生日了,”方鸻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本來我想過幾天再找機會送給你的——”
那匣子里,靜靜地躺著一枚切割得十分完美的心形寶石,沉沉的藍色,正如貴族千金目光之中的湛藍,璀璨發光。
希爾薇德安靜的目光看著他,語氣輕輕上揚:
“送給我的?”
方鸻認真點了點頭:“里面還刻了你的名字呢,你看在這里……有點太小了。”
希爾薇德看著他笨拙的樣子,忍不住一笑。
她伸手從他手上接過寶石,小心翼翼地雙手捧在心口,然后抬起如扇的睫毛,看著他。目光之中淺淺的笑意,閃閃發光。
方鸻心中怦然一動,好像一下子福至心靈,讀懂了來自于少女的邀請。
他微微靠了過去。
希爾薇德輕輕閉上眼睛。
水晶的光芒再度閃動了一下,這盞燈總是有這樣的小毛病。
兩道人影在紅木的墻壁上交疊在一起,大衣從希爾薇德肩頭上輕輕滑落下去,只剩下里面單薄的睡衣。唇分之后,房間內彌漫著輕輕的喘息聲。
兩人皆有些情難自禁,目光交織在一起,似乎要融化彼此。
“希爾薇德……”
方鸻聲音都有些干巴巴的。
貴族千金看著他,只輕輕頷首。
但忽然之間,方鸻感到胸口一燙,他眉頭一皺,下意識低下頭去。
希爾薇德有些擔憂地看著他,問道:“怎么了?”
方鸻搖搖頭,那里是一直掛在他胸口的金焰之環,他提著繩索將墜子從襯衣里拉出來,金色的光芒在黑沉沉的指環上一閃而過。
方鸻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自從妮妮蘇醒之后,他多久沒見過這戒指有反應了?
但指環上只有一些余溫尚存,仿若幻覺的金光一閃而過之后,便再度沉寂了下去。他拿著那繩索,墜子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卻也再沒半點反應。
方鸻有點迷惑不解地放下指環。
他抬頭看著一旁的希爾薇德,經過這小小的插曲,兩人皆有點清醒了過來。一團紅云飛上艦務官小姐的臉頰,低下頭,輕聲說了一句:
“我先回去了。”
方鸻一時間竟忘了挽留。
他看著那個空空如也的位置,一時間心中忍不住有點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