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救下來的商人叫做布尼古,并非伊斯塔尼亞人,而是從伊斯塔尼亞返程的考林商旅。這個體態發福的中年商人對七海旅團滿是感激,口中連稱:“羅曼女士庇佑。”并拿出天平圣徽,感激涕零地親吻了好幾下。
方鸻打斷他,問:“這邊已經好久沒有商隊經過了,你們怎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布尼古聞言當即咒罵一句:“還不是因為這些見鬼的空盜,誰會走這邊呢?我的商隊是在伊登一帶遇上這些家伙的。他們殺了我的護衛,還不放過我們,押著剩下的人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眼下我的貨物全落在他們手上了,馱獸也死了一多半,這次可算是血本無歸了。”
說完,他還憤慲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并狠狠踩上兩腳,仿佛那就是血鯊空盜似的。
伊登在這里往西,那里更靠近安奎德灣,方鸻知道確實有一條商道穿過那兒,這才相信對方所言非虛。不過血鯊空盜大費周章地劫持這些人,并將他們帶到依督斯來是什么意思呢?
直接殺人越貨顯然更容易一些,綁票人質又不太現實,這可不是地球,這些商人的親屬們天南地北,不太可能籌得齊贖金交到這個地方來。而且他們和考林—伊休里安直接談判的話,等來的只能是王國的海軍。
難道血鯊海盜需要勞動力?也只有這個可能性,才顯得更合理一些了。
布尼古聽了方鸻的問題,連忙答道:“這我可知道一些內情,小團長先生。事實上可不止是我們,聽說空盜入侵了那一帶好幾個村莊,并將人都趕到了這個地方來。”
這坐實了方鸻心中的猜測,但口中卻只問:“這些空盜要那么多人手來干什么?”
“這……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聽他們的意思,似乎是要讓我們幫他們挖一些東西,”布尼古再‘呸’了一口,“他們說活兒干得好的話,會把貨物物歸原主,這些鬼話,我是三歲小孩才會信——他們還能讓我的馱獸活過來不成?”
這人事到臨頭還在斤斤計較這些損失,讓方鸻不由感到有些無語。
這時他聽到一陣低沉的嗚咽聲從后面傳來。方鸻向那個方向看去,才看到一個半大的男孩跪在一個女人身邊,那女人滿面風霜,看不清年紀,已倒在一片血泊中。
他表妹、姬塔和天藍也正在那里。唐馨從地上站起來,收起祭杖,向著其他人輕輕搖了搖頭。“這怎么可能呢?”站在后面的艾小小顯得有點吃驚,她忍不住抓住自己好友的手,多問了一遍:“糖糖,要不再試一下。”
“她已經死了,小公主,”唐馨顯得平靜多了,但臉色十分難看:“人死不可復生。”
艾小小失神地后退一步,小臉蒼白,方鸻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小姑娘露出這樣的神情來。在艾小小一旁,衣衫襤褸的小男孩用胳膊抹著眼淚,一邊用另一只手去摸自己母親的臉頰,哭聲更低沉了。
“這對母子不是我們商隊的人,”布尼古看到這一幕,嘆了一口氣:“先前你們出現時,那些人嫌她擋路,砍了她一刀……這可憐的女人已經沒有星輝了,這幫該死的畜生!”
方鸻不是沒見過死人——在都倫,他還見過被絞死的所謂的‘叛黨’,如同風干的殼子一樣,掛在絞架上搖搖晃晃。但遠遠地看,與此刻又大為不同。
他默默走了過去,檢查了一下那女人的傷勢,走近一些才看出,對方最多不過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但額頭上已有了皺紋,手也粗糙得不成樣子,看起來并不像是養尊處優的身份。
布尼古描述的那一刀砍在她脖子上,血染紅了一地,女人早就因此失去了生息。但即便如此,她蒼白的手還保持著伸向那小男孩的姿勢。
方鸻心中不由動容,他看了看那小男孩,下意識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他又看了看其他人,幾位女士眼圈都有些紅,女士們難免天生心軟,除了精靈小姐還算平靜,但見此一幕也輕輕嘆息一聲。
這個被劫持的隊伍一共七人,除了布尼古的兩個仆人之外,其他皆不是商隊中人,方鸻還看到一個姑娘,右手齊臂而斷,袖管空蕩蕩的。她一直低著頭,面對眾人也沉默不語。
布尼古告訴他們,空盜們當時想要侵犯這個少女,但后者以死相逼,在抵抗過程中被砍斷了一只手。所幸那些混蛋最終也沒能得手,少女本來奄奄一息,還是被其他人救了回來。
“早知道還不如不救她,”布尼古有點后悔:“這些該下地獄的,最終怕也是不會放過我們,早晚都得去羅曼女士那里報道。我要不是還記掛自己的貨物,也不會跟到這個地方來。”
“她手臂復活之后會恢復原狀嗎?”唐馨忍不住問。
布尼古搖搖頭:“那可不行,米萊拉大人也不會無緣無故那么好心。除非找到能施展高階復原術的牧師,但那樣的牧師都是大主教一級的人物,怎么會關心我們這樣的小人物。”
“這些該死的空盜,”天藍氣了個半死:“他們還有沒一點人性!”
“有人性還叫空盜嗎?”帕帕拉爾人對于天藍的邏輯無法理解。
天藍沒好氣地對他說道:“你不會說話就閉嘴,帕克!”
帕克只好乖乖閉嘴。
不過眾人一時之間不由有些沉默,無論是巴金斯,還是布麗安公主手下那位老船長,都和他們講述過這些窮兇極惡的海盜的行徑。但那時的‘窮兇極惡’不過只是一只形容詞而已,遠沒有眼下這么血淋淋令人不寒而栗。
方鸻不由想到了云層港主教提里奧安,對方能擔任教區主教這樣的職務,應當會施展高階復原術吧?只不過那少女似乎經此一劫之后,顯得十分不安與怕生,將自己封閉起來,也不和外人交流。
而且他們眼下也聯系不上提里奧安,因此這件事只能先略過不表。
剩下的那個人,是船上的水手,大約是他們的船遇上了血鯊空盜。對方也在那些人手上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作為一個壯實的青年,表現得還算樂觀。
方鸻這才找到巴金斯,讓他‘好好’去拷問一下那些血鯊空盜——作為空海之上的老水手,巴金斯當然也精通于這些刑訊的手段。
女士們本來對此還有些抵觸,但經此一事之后,也變得同仇敵愾起來。既然這些空盜不把自己當人,那她們也沒必要拿對待人的態度去對待這些家伙。
一番鬼哭狼嚎之后,本來還饒有興趣去旁觀的大貓人頓時臉色不太好地走了回來。
他出來之后點燃煙斗,深深吸了一口,從大嘴中吐出煙霧,銀色的眸子在煙霧繚繞之中顯得有些閃閃發光,對方鸻說道:
“艾德,雖然復仇令人一時痛快——但女神讓我們一定要堅守心靈的正直。我固然遵從于本心,問心而無愧,不過圣騎士終歸還是純粹一些的好。”
方鸻有點意外地看著大貓人,還以為對方看了一出‘好戲’之后領悟了什么,忍不住問:“你打算放過那個人了,瑞德先生?”
“你想多了,小家伙,”大貓人搖搖頭,鬃毛下面墜著的金環叮當作響:“但我會給他一個痛快的。”
眾人當中,同樣好奇的箱子和帕帕拉爾人也很快跑了出來,箱子在一旁‘哇’一聲吐了一地——很快帕帕拉爾人也不能幸免,開始大吐特吐。
只有羅昊一個人堅持到了最后,還有點好奇地向巴金斯探討了一下經驗,讓這位老水手大為驚嘆,覺得這小胖子是個可造之材。
不過我們的鐵衛士先生很快就成為了女士眼中的公敵。
天藍看著這家伙,頓時沒好氣道:“死變態胖子!”
羅昊聽了大感委屈:“變態胖子我就認了,你干嘛在前面加個死字?”
“我樂意。”
還是方鸻把兩人拉開,免得這兩個家伙吵起來。
巴金斯那邊的審訊結果很快出來了,大約是因為艾塔黎亞的大環境的緣故,這些號稱空海上的鬣狗的‘硬骨頭’們,似乎骨頭也并沒有他們宣稱那么硬。
事實上空盜們大多也不太了解神秘的法術,何況森林精靈的圣術。當巴金斯當著他們的面殺了一個空盜,而其他人眼睜睜看著那家伙在他們面前復活的時,就差不多已經嚇得呆住了。
他們當然不清楚艾緹拉的法術能持續多久,也不清楚被殺死并復活那個空盜,其實再自殺的話,就可以回到其他地方的圣殿之中去復活了。
被嚇呆的他們,再經過巴金斯一番嚴刑逼供,自然紛紛經受不住,吐出實情。不過巴金斯可沒讓這些人好過,反反復復在這些人身上實驗了幾輪自己的手段,確認他們的招供沒有互相矛盾的情況之后,才最終放過他們一馬。
將這些人捆起來丟在灰巖先生的底艙當中,任他們自生自滅。
“基本已經確定依督斯的情況了,船長大人。”
巴金斯洗去身上沾染的血跡,換了一身衣服之后,才來到‘中央工坊’找到方鸻并開口道:“看起來艾爾芬多議會的消息已經有一些過時了,血鯊空盜一早就抵達了依督斯,并控制了那個地方。”
“控制了那個地方?”方鸻放下手中正在研究的地圖,抬頭看去,有些不小地吃了一驚。
巴金斯點點頭:“現在差不多正是這個樣子。”
“‘現在’的意思是?”
“之前他們是偽裝成‘考古學者’進入依督斯的,那時候他們人還不太多——事實上他們從安奎德周邊抓了不少人,皆是以‘考古’為名在依督斯城內發掘一些東西。”
“所以說艾爾芬多議會派出的人,其實并沒察覺這一點。”
“恐怕正是如此,船長大人。依督斯歷來有不少考古學者在此進行發掘工作,這一點的確有很大迷惑性,”巴金斯脫下帽子,掛在一旁的掛鉤上:“再加上艾爾芬多議會得到血鯊海盜在安奎德登錄的消息,要比他們派出第一隊人手前往依督斯的時間晚得多,因此這之間消息有滯后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且艾爾芬多議會派出的人手,是為了尋找尼可波拉斯的下落,他們不像我們了解拜龍教背后的計劃,因此當然不會懷疑在這里大張旗鼓進行發掘工作的血鯊海盜與此之間有任何聯系,”方鸻問道:“所以血鯊海盜們究竟是在發掘什么?”
“我們抓住的人不過是外圍成員,再加上那個隊長死也不開口,所以剩下的人也并不太清楚上面的人究竟在挖一些什么。據說他們也有些怨聲載道,畢竟他們是來當海盜的,可不是苦工。”
“現在唯一可以得知的消息是,發掘工作大約是在三個地方同時進行的,其中一處從描述上看應當是原本依督斯市政廳所在。”巴金斯答道。
“他們待在那里多久了?”方鸻又問。
“差不多有兩個月。”
“兩個月?”方鸻有些意外:“那不是還在梵里克事件之前的事情?”
“差不多,船長大人。”巴金斯回答:“不過真正的大規模發掘活動是最近半個月才開始的,在那之前血鯊空盜還顯得比較收斂。”
“也就是說對于安奎德附近一帶的襲掠,也是從這個時間段開始的?”
巴金斯點了點頭。
方鸻不由皺了一下眉頭,雖然還不清楚血鯊空盜的目的,但對方想必不會無緣無故加快進度。要么是因為發現了什么,要么是因為情勢出現了變化,讓他們不得不冒著暴露的風險,加快發掘進程。
而要說最近半個月唯一稱得上的情勢變化,大約就是拜龍教在梵里克的失利了,這恰好還和他們息息相關。
他想了一下之后又問:“龍火公會的人也在依督斯么?”
“那些人并不清楚,但城內的確有選召者存在。”
“那就是了。”方鸻心想還會有誰會和這些人打交道——拜龍教徒,血鯊空盜——也只有龍火公會這些家伙會這么物以類聚了。
他再問:“那‘現在’依督斯又是什么情況?”
巴金斯答道:“自從對方從各地抓來不少奴工之后,就徹底控制了依督斯,現在依督斯核心區域幾乎皆在血鯊空盜的控制之下,外人想要進入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有意思。”方鸻瞇了一下眼睛。
他也不笨,立刻意識到血鯊空盜看來不僅僅是因為情勢緊急,才會忽然變化策略,他們嚴密封鎖依督斯,看起來是真的在城內有所發現才對。
想及此,他問:“那么還有其他的情報么?”
“倒是有一個,從半個月前開始,他們封鎖了依督斯城內一個區域,按空盜們的說法,連他們這些外圍成員也無法靠近那個地方。”
“這是最近半個月才發生的變化?”
“確實是,我反復確認過不同的說法,時間上幾乎都沒有差異,”巴金斯答道:“你知道那個地方么,船長大人?”
“我倒是的確知道那個地方,”方鸻點了點頭:“那地方原本是依督斯中心的廣場,在依督斯化為廢墟之后,那里地面沉降,形成一片開闊的地下區域。”
“船長大人認為那里有什么?”
“這我可不清楚。”方鸻看了看手上的地圖,抓回來的空盜們提供的信息比他想象中還要多一些,那么他們接下來的行動計劃,就可以明確得多了。
“不過我們可以先去那里看看——”
“去哪里看看?”
方鸻頷首:“去看看血鯊空盜、拜龍教與龍火公會究竟在干什么。”
“那我們怎么進入依督斯?”
“我倒是有一個初步的想法,”方鸻答道:“但還需要計劃一下。”
方鸻從平臺上下來,找到布尼古。平臺上現今已住不下更多人,好在布尼古的馱獸背上還有一些帳篷與物資,可以在山谷之中扎營。
而經過愛麗莎與姬塔的安撫,那個斷手的姑娘也不再顯得那么不安,大約是因為同為女性的緣故,她在天藍等人面前偶爾也會用點點頭或者是搖搖頭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其他人簡單處理了一下那小男孩的母親的尸體,洛羽利用船上的材料給那個可憐的女人制作了一口簡易的棺材,等到有機會再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將之下葬。
那小男孩守在自己母親的棺木旁邊好一陣子,才終于依依不舍地離開。他聽說方鸻要去依督斯附近偵查,便默不作聲地拉著韁繩為方鸻牽來一頭馱獸,仰頭看著他。
“我用不著這個,帕沙,”方鸻看著這個小男孩,就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對方而今也已再無親人,但他卻更加幸運一些,因為他還有舅舅、舅媽、表妹一家。
他也是才知道不久對方的名字,這個小男孩和其母親皆是伊斯塔尼亞人,兩人似乎來自于另一個同樣落難的商隊。方鸻拿出一只發條妖精,在對方面前比劃了一下:“我是個工匠。”
小男孩似乎聽懂了他的意思,也不說話,只把馱獸牽了回去,但很快又回到他身邊。
“帕沙?”
“我和你一起去,團長大人,”帕沙小聲說:“你們是好人,我可以幫得上你們忙。”
方鸻有點意外,對方一直沉默寡言,他還以為是因為對方逢遭大難的緣故。但沒想到帕沙一開口,竟然有條有理,一點也不像是這個年紀應有的冷靜與理智。
但方鸻大約以為對方是懷著復仇的念頭,忍不住問:“你想和我們一起?可我們暫時不打算與血鯊空盜交手。”
帕沙點了點頭:“我明白的,團長大人,我會聽從您吩咐。”
“可為什么?”
帕沙回頭看了看盛放自己母親的那口簡單的木棺,回頭來定定地看著他。
方鸻不由心中一動,他是因為洛羽幫他母親制作了那口棺材,所以才作出這樣的決定。他本來打算拒絕,但轉念一想,還是點了點頭——他偵查是依靠發條妖精,本來也不會太過危險:
“好吧,但你不可離我太遠,要是你不聽從我吩咐的話,就沒有下次了。”
帕沙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