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沙注視著紫色斑斕的星空,星空下是廣闊無垠的大地,一望無際,銀白一片。月光在沙海之上落下一片清冷銀輝,這片古老的沙漠也因此而得名。
西方的天空下,是那座城市——依督斯,斯塔尼亞人長久以來是這么稱呼它的。橫穿廣袤的銀沙沙漠之后,商人們第一眼所看到的,正是依督斯紅色的墻壘——猶如沙海之上的燈塔。
‘紅砂之崖’因此而得名,在伊斯塔尼亞語中,它也就是依督斯所代表的含義。
但那已經是一百年之前的光景,今天城池早已在風沙侵襲之下化為廢墟,斷墻殘垣,又漸而化為沙礫。大約八點過后,廢墟中亮起一團又一團火光,在山崖的方向仍清晰可見。
帕沙看到幾點星光從西方飛來——伊斯塔尼亞人的視力普遍異于常人——星光越變越大,最終化為幾縷金芒,一一落入那位溫和的、年輕的團長大人手中。
“怎么樣?”他聽到那個背著一面盾的胖乎乎的戰士問對方道。
“里面層層布防,有幾處地方有技藝高超的魔導士防守,連我發條妖精也不能輕易進入。血鯊空盜比我們想象還要多一些,但我暫時沒看到了龍火公會的人,也不清楚拜龍教徒是否也在里面,”方鸻回過頭,對陪同他過來的羅昊與瑞德答道:“不過那些人沒有騙我們,血鯊空盜確實在城內發掘什么東西,那幾處亮光正是他們逼迫苦工在連夜開掘。只不過那些地方都防守嚴密,我也只能遠遠看上一眼……”
“廣場中央那邊是什么情況?”
方鸻搖搖頭:“廣場中央的方向太遠了,我發條妖精也飛不過去,而且那邊沒有火光,黑漆漆一片。”
“那么你認為那里會有什么,艾德?”大貓人忽然問道:“尼可波拉斯?”
方鸻想了一下,點點頭,他的確是這么認為的。若說半個月前梵里克事件之后,依督斯這邊會出現什么變化,讓血鯊空盜需要封鎖消息,那唯一有可能的似乎也只有受傷的尼可波拉斯而已。
“梵里克出事后不久,那里就發生了變化,從時間上來說或許正好對得上,”大貓人咂咂嘴:“但真相往往潛藏在表象之下,艾德。”
“瑞德先生,這么說的意思是?”
“表面上拜龍教和尼可波拉斯的崇拜者,可你們在多里芬看到的真是如此的場景嗎,是不是似乎并非如此,艾德?”
方鸻不由怔了一下。
“迪克特爵士和我說起過一件事,”瑞德繼續說道:“你們在幻境中那廣場上初見到尼可波拉斯時,拜龍教徒曾用金焰之環命令它。”
“但那金焰之環是假的。”
“是啊,是假的,所以尼可波拉斯當即勃然大怒并殺死了他。這可不像是崇拜者與被崇拜者之間的關系,艾德。”大貓人瞇起眼睛。
“但這也有可能是因為尼可波拉斯有米蘇女士一部分靈魂的緣故,多里芬幻境的最后……”
“但那也是尼可波拉斯,如果她對拜龍教徒心懷著猜疑,又怎么會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前去找他們呢?”
方鸻默然片刻。拜龍教徒與尼可波拉斯之間的矛盾,他的確感受到了。
拜龍教徒在各地密謀復蘇這頭黑暗巨龍昔日全盛的力量,但尼可波拉斯似乎對它的信徒們有些不屑一顧。
它既不主動聯系自己的信徒,也不與之配合。拜龍教徒一定知道受傷的尼可波拉斯一直蟄伏在旅者沼澤,可在那之前它也從未在自己信徒面前現身過。
甚至拜龍教徒在旅者之憩的陰謀之后,拿回龍角之力的尼可波拉斯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滿懷怒火地對最近的人類展開報復:
一把火燒了憲章城——
但這讓人盡皆危的同時,也讓大多數考林—伊休里安的有識之士明白:龍之魔女又回來了。
方鸻仔細詢問過紅葉關于憲章城之圍的細節。憲章城被毀滅導致的直接結果其實只有一個——讓考林—伊休里安迅速反應過來,并使得人類與矮人的大軍在北方匯聚。
并且艾爾帕欣工匠總會也找到馬扎克,與另一支屠龍者的傳承者。今天畢竟已經不再是巨人戰爭之時,一頭黑暗巨龍就可以壓得整個人類世界喘不過氣來的時代。
五把屠龍圣劍中,摩亞雖然已不復存在,但其中至少還有三把與它們的繼承人尚在人世。
其中就包括曾經擊傷過它一次的加拉蒂亞。
更別說現在還有選召者。紅葉他們就是被軍方選拔出來加入那場戰斗的。軍方承諾給予每個參與的公會一個進入第二世界的名額,便足以讓大多數公會加入其中。
而且對抗黑暗巨龍,軍方完全有理由親自下場。
在這些匯聚的力量面前,拜龍教徒在明面上的力量根本不值一提。何況這一事件甚至還讓宰相一黨暫時放松了對南方的壓力,這才讓南境處于一種暫時的平靜狀態之下。
可以說,尼可波拉斯是狠狠坑了自己的信徒一把。
事實上若是它理解拜龍教的苦心的話,它首先應當蟄伏起來,并淡化旅者之憩事件的影響。
再配合拜龍教徒在多里芬拿回自己龍之金瞳的大部分力量。而不是致使這部分力量落在方鸻手上,而今變成了妮妮。
但它都沒有。
尼可波拉斯的表現與方鸻印象當中那位陰險狡詐的‘龍之魔女’可謂相去甚遠。
那位化名艾爾忒的女公爵,當時在拜龍教高層的配合之下,控制考林國王長達十年之久。
最后還是在修約德與卡拉圖的共同努力之下才被識破真面目,最終敗亡于灰燼山林。
不過方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尼可波拉斯似乎是有前科的——
他抬起頭,看了看遠處山崖下那座城市的廢墟。
依督斯,那正是尼可波拉斯的第一個杰作。她第一次龍化,便徹底毀滅了這座城市,甚至還包括她誕生的龍之鄉。
那之后她銷聲匿跡,一直到她化身的女公爵被識破為止。那是考林—伊休里安長達十二年的黑暗時期,但現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解這段歷史了。
狂怒的尼可波拉斯,與狡詐的龍之魔女,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它呢?
在方鸻自己所見過的尼可波拉斯中,似乎第一個形態更多一些。他也見過它的另一個形態,那可能是米蘇女士。
但米蘇女士的身影背后,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尼可波拉斯?
他下意識想到了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些支離破碎的場景,那些嘈雜的,仿佛幻覺一樣的爭執。
他吸了一口氣,才回過神來。關于尼可波拉斯的謎題實在太多了,但拜龍教身上也同樣不少。
關于龍火公會,關于星門本身,還有面前的血鯊空盜們。
以及他們一廂情愿行事的目的,以及另一頭托拉格托斯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它真的已經死了么?
還有羅林,那個在梵里克事件之后便徹底銷聲匿跡的神秘選召者。
對方在林恩口中還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人,林恩還請求他有機會的話,可以將對方從拜龍教手上救回來。
可他拿什么救——一個不錯的人,為什么要加入拜龍教?對方不會不清楚,梵里克事件中有多少人無辜喪生。
林恩沒想清楚這里面的關系,他卻看得分明。
最后還有都倫那一檔子事情,埃南的兄長是真是假,他們至今也沒搞得清楚。對方迄今為止,似乎也沒什么異常的表現。
而這次襲擊事件中,對方既未參與,也沒發揮任何作用,表現得好像是一個局外人。但偏偏是局外人,則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當時風雪中那一幕,總不能說是蘇菲產生了幻覺。何況同樣的幻覺,艾緹拉與天藍也遇到過。
而那副盔甲的主人,迪克特爵士已經查清楚,是一百年前那位大魔導士卡拉圖的表兄,屠龍英雄修約德的好友。
至于對方在這場陰謀之中扮演了什么身份,迄今為止也都還是一個謎題。
如此多的謎題,在此匯聚到一起,它們唯一的關聯。似乎也僅僅只有一個龍之魔女而已。
一百年之前究竟發生了什么,還是說僅僅就是官方記錄上那么簡單?越是深入,方鸻越是感到其中迷霧重重。
而迷霧之中所隱藏的真相,他越是追查下去,反而越是迷惑不解了。
想到那副盔甲,方鸻才想起迪克特爵士。從那些空盜的口供中,他們似乎并未聽說過這么一個人。但算算時間,迪克特應該比他們早到依督斯得多。而至于對方此刻在什么地方,現在也仍舊成謎。
“的確如此,”方鸻這才點點頭:“其實我心中也有些疑惑,若尼可波拉斯真來過依督斯,艾爾芬多議會的人不會毫無察覺。”
但他又說:“只是若不是尼可波拉斯,我實在想不出來那里會有什么。”
瑞德聞言卻道:“親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聽了這句話,方鸻有點意外地看著獅人。
瑞德留意到他的目光,問:“怎么了?”
“瑞德先生是不是察覺了什么?”
“那倒沒有,”瑞德瀟灑地一笑:“只不過有些時候情報不足以支撐你做出判斷的時,不妨再走近一些。”
“瑞德先生的意思是,我們進城去看看?”這倒是與方鸻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獅人點點頭:“而且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那個人了,想順帶確認一些東西。”
方鸻不由一怔,看向前者問道:“要是瑞德先生遇到了那個人的話……”
“放心,艾德,”獅人瞇起銀色的眸子,“我會優先服從團隊的安排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方鸻搖搖頭,“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瑞德笑道:“其實沒什么好好奇的,那只是個老套的背叛者的故事罷了。不過其實我不太在意他是不是背叛者,只是因為一些問題,需要一個答案罷了。”
他看向方鸻:“你明白嗎,小家伙?”
方鸻搖搖頭。
“不明白也沒關系,等有一天你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人的時候,你就明白了。”
大貓人抬頭看天空,紫色的夜空中閃爍著羅塔奧的荒野之民崇拜的諸多星辰。但在他們古老的傳說當中,每個人,都只有那一顆屬于他的守護星辰罷了。
他的星辰是哪一顆,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我殺死他四次,他也始終不肯說,我想他是打算把那個答案帶到墳墓里去了。”
大貓人喃喃自語了一句,也不管一旁兩人是不是聽得懂。
方鸻與羅昊確實也沒聽懂,只有些面面相覷。
但大貓人已經再回過頭來,對兩人說道:“偵查得差不多了的話,就回去吧,夜還很長呢。”
方鸻也只能點點頭。
他讓一旁的帕沙收起東西,準備離開。三人交談時,帕沙一直一個人離得遠遠的,方鸻問他會不會覺得無聊,小男孩也搖了搖頭。
四人回到營地中,布尼古聽說眾人晚上有計劃,于是跑來找到他們。
這胖乎乎的商人有點期盼地看著方鸻,問道:“各位是國王派來的冒險者?”
方鸻搖了搖頭,他們和國王有什么關系?
“那你們是接受了冒險者公會委托,來找那些血鯊空盜麻煩的?”
“也不是。”
“那你們總得管管這邊的事情吧,不然你們潛入依督斯干什么?”布尼古急了。
方鸻有點意外地看著他,問:“誰告訴你我們要潛入依督斯了?”
“你們隊里那個帕帕拉爾人,”布尼古連忙補充了一句:“團長先生,你可不能別想誆我,我花錢從他手上買的情報!”
方鸻當即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危險地瞇起眼睛。
沙漠夜間氣溫降得很快,帕克正坐在篝火邊烤火,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
方鸻打定主意一會要叫這家伙記住教訓——他打算把這件事告訴艾緹拉——不過眼下,他也不好意思單方面否認,只好含糊其詞道:
“是有這樣的想法,但我們不一定會潛入。血鯊空盜防守很嚴密,我們打算先踩踩點。”
布尼古根本沒聽進去塔溝半句話,只急切地問道:“團長先生,能不能帶我一個?”
方鸻意外地看著他——你又來湊什么熱鬧?
布尼古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連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說,我可以給你們放風。”
“可我們不需要人放風。”
“但我可以安全帶你們進城,團長先生,你請放心,我絕不會妨礙你們。我會在密道等你們回來——”
方鸻一下子反應了過來,盯著這胖乎乎的家伙:“密道?”
“是的,密道,”布尼古趕忙答道:“依督斯地下有龐大的地下通道,我祖上世代……行商,對于這些密道十分清楚……現今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我說不定能根據記憶中的記錄找出其中一些。”
他說得有些吞吞吐吐,方鸻忽然反應過來,所謂的祖上世代行商,只怕是走私者,否則怎么會清楚這些東西。
走私者雖然本身不過是為了逃避考林王國沉重的地方稅,但這些人多半自身也不是什么好貨色,他們基本上與強盜土匪這樣的詞脫不了關系。
祖上是這樣‘光彩’的職業,也難怪對方難以啟齒。不過方鸻倒不太在意這個,只問道:
“你說的是真的?”
布尼古連忙點頭。
“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方鸻又問。
但他很快就明白對方所圖為何——
聽完對方的描述,方鸻才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對方:“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去幫你找回你的貨物?”
他差點當場就想拂袖而去。他其實并不是沒有進入依督斯的辦法,之所以答應對方,只是因為對于對方口中的‘密道’另有想法而已。
但對方的要求也太離譜了一些,讓他們幫忙找回他的貨物?先不說一個商隊的貨物有多少,他們帶不帶得出來,單單是要在偌大的依督斯找到他的貨物,就是天方夜譚了。
好在布尼古接下來一番話才打消了他的疑慮:“團長先生,在下絕非是財迷心竅……當然清楚這里面的風險。我、我也不是一定要讓你們把那些貨物帶出來,只是希望各位能幫我找到一件東西而已。”
“一件東西?”方鸻狐疑地看著這人。
“那是我的傳家寶,它是一枚戒指,”布尼古一邊說一邊拿出一枚戒指交給他:“這枚戒指可以感應到那枚戒指的存在,在下其他所有東西都可以丟,但這枚戒指是我家族留給我的遺產,萬萬不可遺失在這個地方……要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也絕不敢勞煩各位……”
“要是各位可以找到我的貨物的話,除了這枚戒指之外,其他東西可以自取……就當是我預支的報酬好了,”布尼古有點不好意思地答道:“很抱歉,我現在手邊也只有這些東西了。”
如果只是找一枚戒指,并且還可以定位的話,方鸻想了一下,覺得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保險起見,他還是事先提了一句:“我們只能保證盡力——”
不過即便如此,布尼古還是顯得有些喜出望外,趕忙連連點頭。
方鸻雖然隱隱覺得這里面有些奇怪,不過想想對方一直耐著性子被血鯊空盜押到這個地方,也沒去羅曼女士圣殿復活,想來正是為了這枚戒指,心中也就釋然了。
他也沒想太多,畢竟還有更多的事情要準備,比方說挑選人手——
接下來的潛入計劃畢竟只是為了調查清楚血鯊空盜究竟在依督斯隱藏了什么真相,因此方鸻也并不打算大張旗鼓帶上所有人去找對方的麻煩。
七海旅團的眾人當中,不擅長于隱秘行動的一眾施法者自然要首先排除。再加上前排近戰,剩下的人其實還是潛入二人組——愛麗莎與帕克。
再加上同樣擅長于潛入的德魯伊兼職獵人的精靈小姐。
再加上大貓人,巴金斯與和帕克互為互補、負責繪圖的希爾薇德,就是方鸻所挑選出的潛入小隊的全部人選了。
本來其實新加入隊伍的游俠艾小小也很適合這樣的任務,但由于她等級太低,所以也只能排除在外。
這還讓艾小小相當失望。
在月亮完全升起之前,布尼古便已帶著眾人來到了依督斯北方一處山谷之中。高聳的山崖在這個方向完全隔絕了月光,他看著那漆黑一片的光禿禿峭壁,才回頭來對眾人說道:
“其中一條密道的入口應當就在這附近,如果它還存在的話……我家族畢竟好多年沒來過這邊了。”
“我明白,你先找到那個入口吧。”方鸻看了看四周,答道。
布尼古這時停了下來,有點猶豫地問道:
“團長先生,那么關于我的那個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