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一刻鐘之前。
少女有點吃力地攙扶著方鸻回到先前的天然洞窟之中,大約是因為第二次走這條路的緣故,感覺上這一次用時比上一次要少許多。在方鸻示意下,少女松開他的胳膊,讓他背靠在一簇水晶上,肩頭上傳來的疼痛讓方鸻忍不住悶哼一聲。
“艾德先生,你沒事吧?”少女在黑暗中有些緊張地問。
方鸻輕輕搖了搖頭。
然后他低聲說道:“你聽說我,伊芙。”
“我聽著呢,艾德先生。”
“你現在找一個地方藏起來,不要露面,待會我會把其他人引開,”他在黑暗之中摸索出那枚戒指,并將之交還給對方,輕輕喘了口氣:“我還有一些事情想問你,等我們離開之后,你可以在這里等我嗎?”
少女接過戒指,有點猶豫:“可是,艾德先生,你這個樣子我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去冒險?”
方鸻再搖了搖頭:“你聽好我的問題,伊芙,”他一字一頓地答道:“你—會—在—這—里—等—我—嗎?”
“這……如果艾德先生要求的話,我當然會了。”
“真的?”
“真的。”
“好,那你記住,我在你這里接了一個任務的,這個任務可還沒結束——你需得等我回來,我們約定好了。”
少女有些疑惑,但仍點點頭:“我、我有點不太明白……可我會那么辦的,艾德先生。”
方鸻這才松了一口氣,他沒辦法向她解釋,如果自己不這么做的話,他擔心自己一離開,任務就會重置。任務重置本身并不可怕,大不了他再走一次流程就可以了。
但問題是,若任務重置,又讓拜龍教徒發現她的話,那么他先前所作的一切就功虧一簣了。龍之魔女的真相,說不定也會永遠掩埋于這塵土之下——當然他還不清楚外面進來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也只能假設對方與拜龍教有關聯。
方鸻也不清楚自己這么做,是否一定會奏效——他不知道靈魂本身,是否會產生記憶——但能盡量爭取一點時間,那怕多一分鐘也是好的。
他輕聲答道:“給我一點時間,我引開那些人之后,就會來找你——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慎死在那些人手上,但我還有星輝,或許會久一點,但我一定會來的。”
他不放心,又加了一句:“這關系到約修德先生的一些事情,伊芙小姐。”
少女好像聽懂了,再點了點頭。
這一次方鸻視力漸漸適應黑暗之中的情況,也看清了對方的動作。
他靜靜用手按住自己左胸的位置,猶豫了一下。這時少女忍不住又問道:“可我一點忙也幫不上艾德先生嗎,我、我也有一些戰斗力,約修德教他過我的……”
方鸻見過她的‘戰斗力’,在龍之爪牙面前不堪一擊,不過若是對方變化為龍的話,倒是‘戰斗力’十足。可是她若真變化為尼可波拉斯,大約先第一個殺了他吧。
不知怎么的,他腦海之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塔達祭祀曾告誡他不要前往西方,因為他會在那里看到‘死亡的陰影’。難道這就是死亡的陰影嗎?他第一次死在彌雅小姐手上,難道第二次就要在喪生于此地了?
縱使彌雅小姐分給他一半星輝,但在帶上精靈三戒,碎星之魂后,他所剩下的星輝也無幾了。
塔達祭祀告訴他,閃耀之海會庇護他,可而今閃耀之海又在哪里呢?
他看著這黑沉沉的天然巖窟、地下河道,這里并無任何與那片魔力之海相連之處。
但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黑沉沉的水晶之上——不,也并不是完全沒有。他有了些力氣,掙扎著坐起來,低聲開口道:“伊芙,你還能找得到之前那些水晶嗎?”
“我、我可以試試看。”
“我魔導爐內魔力已經所剩無幾了,可要是還有魔力的話,我未必不能與那些人一戰的,只是……”
“我明白了,”少女的聲音有些急迫,打斷他道:“我這就去,我、我會盡全力的。”
方鸻點了點頭。
黑暗中立刻傳來少女摸索著離開的聲音。
方鸻這才輕輕吐了一口氣,無力地閉上眼睛,敵人沒有追來,正好給了他喘息之機。他反過手去,用力拔出弩矢,并將之丟在地上,整個過程不吭一聲。
他的虛弱主要是毒素導致的虛弱,因為解毒劑發揮作用還需要一定時間。他不由深恨自己不是一個戰士,自己要是他是一個戰士,由體質產生的抵抗力豈會被區區一點毒素搞成這個樣子?
方鸻這才重新睜開眼睛來。
但正是這個時候,他在黑暗之中看到一線微光。
兩個聲音一前一后地響起:
“艾德。”
“小子,你把自己搞得夠慘的啊。”
兩個聲音同時一停。
兩頁熒熒發光的光頁,徐徐在方鸻面前展開,猶如映入他面前的黑暗之中——那是兩個通訊光頁,一左一右地懸浮著。左邊是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面孔——姣好的臉蛋,宛若銀光流轉的眸子,長長的尖耳朵,一頭銀發如瀑。
她眸子之中那種安之若素,仿佛與生俱來的,任何困難皆不會讓其中有一絲的猶豫。那映入其中的淡淡銀華,只猶如一朵星之花,在悄然無聲之間,徐徐綻放開來。
彌雅僅僅是看著他,就讓方鸻有一種安靜的感覺,好像于無聲中,正有著一首安靜的詩。
而另一邊,則是是一個黑色的剪影,上面還打了一個問號,那不過是系統默認的頭像——證明對方沒有開攝像頭而已。那個頭像下面,有一個醒目的名字:
“咦?”
R輕輕咦了一聲,光頁向著那個方向轉了轉,問道:“這個聲音?”
彌雅也看向那個方向,有如星光垂入的眸子里,閃過一絲訝然:“是你?”
“海魔女,”R壞笑了一下:“我想起來了,你也在精靈遺跡出現過。原來竟是你和這個笨蛋小子有關系,讓我猜一下,你們之間有什么秘密——”
彌雅淡淡地答道:“艾德不笨。”
方鸻感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雖然眼下這場合不太合適,但這還是他頭一次聽到有人說他不笨的,這也太窩心了。他一下子感到,彌雅小姐可真是好人。
彌雅這才問道:“艾德是你學生?”
R竟罕見地沒有否認:“是。”
方鸻這下美得快冒鼻涕泡了,趕忙擦了一把眼淚——當然,是先前拔弩矢時給痛的。他當然知道對方多有水平,R其實并沒怎么教導他,只是稍稍提點了一下而已,他也有今天的水平。
他一直想正式讓對方當自己的老師,這樣的關系在艾塔黎亞并不奇特——沒聽說過那個出名的選召者,沒有一個優秀的導師的。甚至包括今天的十王們,也是一樣。
而就算是Loofah這樣的獨行者,也一樣有個冥這樣的好老師。
而他呢,雖然東學一點,西學一點,冥,奧丁,洗手,蕾雅女士他們,甚至是Vi乳s也教過他一些東西,再加上幾個原住民老師,但其實并未真正系統學習過選召者的知識。
他之所以鬧那么多笑話,自然也不是沒原因的。
但讓他措不及防的是,R竟會在這樣以一個意外的場合,輕描淡寫地答應了。
R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沒教過他多少東西,這小子是個怪才,我遇上他的時候,正好我自己也有一些迷茫。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耽擱了這小子,但后來我又感到他應當有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所以也就放任他發展了。”
彌雅沉默了片刻:“你對艾德評價這么高?”
R笑了一下:“也不算高吧,別說我不負責任就好。這小子呆是呆了點,但難得的是初心不改,讓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風華’他們那一代人身上的東西。”
但彌雅搖搖頭:“你是專業的,這方面我不評價。”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著,似乎無視了方鸻。不過方鸻在一旁聽著,忍不住微微張大了嘴巴,他做夢也沒想到,R與彌雅對他評價會這么更高。
他甚至忍不住眨巴眨巴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中毒太深,以至于產生了什么幻覺。
“等、等等,”他終于忍不住插口道:“彌雅小姐,你認識老師?”
彌雅這才看向他,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我聽說過他,但并不認識他。我在社區之上與他打過幾次交道,因此對他的聲音記憶深刻,畢竟當時——”
“好了,”R打斷她:“你也別指望在她那里打聽到什么,在保密這方面我可是專業的。等到有需要的時候,你自然能見到我,不過以你現在的水平——還差點。”
方鸻張了張嘴。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問道:“對了,老師,你不是睡了么?”
“我是‘去’睡了,”R有點沒好氣道:“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詞叫做‘睡不著’,你不懂么,你以為這是誰的錯?”
嚇得方鸻頓時閉嘴。
彌雅則答道:“我感到星輝有不正常的波動,”她靜靜地看向方鸻,關心地問道:“艾德,你狀態好像不太好。”
“星輝有不正常的波動?”R的聲音高了一些,帶著一絲訝異:“等下,你們這是……雙生之協定?這個天賦……?”
那邊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語氣嚴肅了一些,才開口道:“艾德,給我看看你右手。”
方鸻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彌雅。見后者點點頭,才脫下手套,那半個銀色的王冠徽記,在黑暗之中仍顯得有些顯眼。
R‘看看’彌雅,又‘看看’他,半晌才開口道:“沒想到你竟然真在BBK眼皮子底下拿到了海林王冠,不過我更沒想到的是,你和這小子竟然是這樣的關系。”
“共生約定,”R輕輕嘆了一句:“小子,你討女朋友都開掛的么?”
方鸻聽得云里霧里,正一臉無辜地地看著他。
“海林王冠是艾德找到的,”彌雅靜靜地答道:“我只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王冠還是艾德的東西,我不過代為他保管而已。”
“僅次于神之天賦的,第二天賦,你倒是看得開——”
彌雅不置可否。
方鸻完全聽不懂兩人的對話。他已重新戴上手套,看到一旁幽暗的洞窟之中,正在洞穴之中摸索敲打的少女——伊芙顯得有一些焦急,但越是焦急,越是容易犯錯。
他看到少女猛地縮了一下手,趕緊用左手握住,看動作應當是為銳利的水晶割了一條口子。但她一聲不吭,又繼續尋找下去。
方鸻這才想起來,自己眼下危局還未解決,并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
“伊芙。”
他低聲喚道。
少女回過頭來,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回來,”方鸻答道:“不用再找了。”
“不是,”少女一下急了:“艾德先生,你讓我再找一下,只要再有一點點時間,我一定能找到足夠的水晶的。”
她一邊說,一邊手足無措地捧著手中那幾枚不起眼的灰水晶。
但方鸻輕輕搖了搖頭:“不用找了,已經有足夠的水晶了。”
少女楞了一下:“在哪里呢,艾德先生?”
方鸻將目光移向身邊——在他與彌雅、與R交談之時,忽然之間理清了思路——他用手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的黑水晶,答道:“這不就是?”
他們完成那個封印需要用到灰水晶。可眼下不是修補封印,這些隨處可見的黑水晶——或者說尼可波拉斯的龍之鱗,不正是蘊含著強大魔力的結晶產物?
少女更是呆住了。
下一刻,她一急道:“可是……它們是蘊含著黑暗力量的水晶,只有……只有最為骯臟之人,才會去沾染這些東西啊……使用黑暗力量的人,都是無可饒恕之人……”
方鸻也呆了一下。
他有點意外道:“誰告訴你的?”
“大……大長老他是這么說的……”
方鸻大搖其頭:“那他錯了。在《以太概論》第一章上黑紙白字寫著,艾塔黎亞的魔力具有四色屬性,而再加上最為上位的神之以太,光水晶,一共是五類魔力。”
“學者們早已發現,不同屬性的魔力,也只對于人的魔力適性有不同要求而已,哪有什么高貴、骯臟的說法?”
他搖搖頭:“難道用光以太的信者,比使用四色屬性魔力的魔導士們更高一等嗎,從來沒有這樣的說法。黑暗魔力也是一樣,它們只是具有侵蝕屬性的魔力而已。”
“我們一般不使用它,只不過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具備黑暗以太適性,而且侵蝕屬性的魔力,對于一般人的身體負擔太大而已。所以一般來說,只有那些得黑暗眾圣眷顧之人,才會使用這些魔力。”
“你可以說使用黑暗魔力的人,多是邪神的信徒,可這不代表,使用黑暗以太的人就一定會墮落啊?”他感到對方這說法簡直匪夷所思:“再說了,使用魔力的是魔導爐,魔導爐作為一具機械,怎么會墮落?”
少女竟然怔住了。
她怔怔地、小聲問道:“……真的?”
“真的,”方鸻拿出一本書來:“這是《以太概論》,無論是煉金術士、魔導士還是元素使,這都是最基礎的教材,我隨身帶著呢。不信你可以看,這個理論是由一千多年前的大煉金術士,艾德本人提出來的——當然,那可不是我,而是一位偉大的努美林精靈。所以,你也可以說它是努美林精靈的理論。”
少女好像沒聽到一樣,只用低低的聲音問道:“黑暗魔力……真的不是不好的魔力嗎?”
“魔力本身具有屬性差異,”方鸻并沒注意到少女的神情,只認真地糾正道——這可是基礎中的基礎,卡普卡的大工匠們反復重申的:“黑暗魔力,只是對于具有侵蝕屬性的魔力的一種稱謂而已。”
少女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但方鸻卻站了起來,打斷了對方的話頭。
他側耳傾聽,似乎從黑暗之中聽到了什么聲音。
“一個夜鶯。”
但他還沒分辨出來。
R的聲音就已經從光頁之內傳來。
“老師,”方鸻有些吃驚:“你怎么知道?”
R輕輕笑了一下,看向一旁的彌雅。
彌雅則答道:“艾德,控制聲音是夜鶯的基本功,你去聽是聽不到他們的。但夜鶯也一樣需要使用魔力,需要使用魔導爐,你應當知道魔力是會互相影響的。”
“在戰場上,影響太多——但在這里,只有你們兩個人的情況,你的魔導爐的光芒剛才暗了一下,那時候我和R就察覺到有人靠過來了。”
R這才說道:“一般來說,作為尖兵的,只有夜鶯,要不就是刺客。不過刺客,多半還是會注意這個小細節的,所以來的人多半是夜鶯沒跑了。”
他停了一下,才問道:“還沒問你,你現在這個樣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鸻卻沒回答,忍不住問道:“可你們這么說的話,夜鶯這個職業豈不是一無是處了?”
“當然不會,”R答道:“在一般的小隊、團隊戰斗中,隊友的魔力也會互相干擾,所以這個小技巧你平日也用不上。而就算是單挑,稍微高端一些的夜鶯,也會注意這個細節,想辦法消除。”
“所以這一招,你拿去對付一下那些學藝不精的家伙,倒也是不錯的。”
方鸻這才恍然。
他搖了搖頭,答道:“我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但他們有一個小隊……”
R也沒問來者是何方神圣,只向彌雅問道:“你來還是我來?”
“我來吧,”彌雅輕聲答道:“艾德,你受了傷,接下來的戰斗——你聽我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