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流浪者與小女孩經過身邊時,方鸻下意識握了一下‘孤王之傲’,兩臺能天使鏘一聲交錯雙刃,護在他與艾緹拉之前。但想象之中的危險并沒發生,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如同先前馬扎克與米蘇的幻影一樣,從他與艾緹拉身體之中穿了過去。
他下意識回過頭,但兩人的身影也和之前一幕一模一樣,漸漸消失在那個方向黑暗之中。這一幕與先前馬扎克與米蘇女士的幻影又有些許不同,從頭到尾,流浪者與小女孩也沒有任何交流。
方鸻松開了手中的金焰之環,不由有些疑惑:這又是什么?流浪者與小女孩代表著什么樣的意像?小女孩會是伊芙嗎?那流浪者又是誰?
她的父親?
可看兩人的關系,又并不太像。
而且流浪者手上所拿的那把包裹著破布的長劍,總讓他想起艾矛古堡之下的摩亞圣劍。他不由自主猜測起這兩者之間的聯系,只是從時間線上來看,并不太對得上號。
早在龍魔女出生之前,血薊林地便已經發生了那場劇變,倘若真是有人在那之前就把‘摩亞圣劍’送到那古堡之下,那眼前這小女孩無論如何也不會是伊芙。
“艾德。”
方鸻回過頭去,精靈在黑暗之中有獨特的夜視能力,艾緹拉的目光在微光之下閃閃發光,像是貓的眼睛一樣。她記起來一件事來,開口道:“剛才那兩個人,你還記得不久之前天藍遇上的一件事么?”
方鸻沉吟了一下,也想起那件事來。“你是說我們在長湖之畔,金岸一帶的廢墟之中駐營那一夜,天藍聲稱在森林之中看到鬼魂那件事嗎?”
“天藍看到的鬼魂,其實就是一個流浪者與一個小女孩。”
“她其實并不能確認那是男孩還是女孩。”但說完這句話,方鸻也沉默了下去。男孩還是女孩只是旁枝末節而已,重點是天藍看到的兩個人與今天所見的這一幕有驚人的相似。
在艾塔黎亞,故作神秘的流浪者比比皆是,為了避開弗洛爾之裔與軍方的耳目,他自己就扮演過一段時間這樣的形象。但帶著一個小女孩在野外出現的冒險者,可并不多。
短時間內遇上兩次這樣的情形,有這樣的可能性么?
而且天藍所見的究竟是幻影還是真實所在呢,也同樣令人懷疑?
只為這眼前一幕,方鸻心中已充滿了疑惑與不合情理,但他并未說太多,只看了看前方黑洞洞的通道,對身后的精靈小姐說了一句:“先繼續前進吧,艾緹拉小姐。”
精靈小姐默默點了點頭。
才進入黑牢便遇上了這么一檔子事情,讓方鸻不由對手上的龍之金瞳究竟能為他們帶來什么樣的真相充滿了好奇。他此刻每再向前一步,都有一種更加深入百年之前歷史的錯覺。
他甚至干脆一言不發地舉起手中的金焰之環,讓它散發出的光芒充當照明水晶,引導兩人一步深入。
金星之火的光芒,大約是千百年來第一次在凡人的手上,用以扮演照明前路的角色——
為此那些在與黑暗巨龍的對抗之中付出生命的人們……
那些無辜的犧牲者。
或許也要微微嘆息一聲。
那些原本象征著毀滅的意味的,但最終也在此刻獲得了象征著希望的意義。
或許那正是這場人與龍之間戰爭的真正含義。
只是方鸻舉著手中的指環,默默前進了才沒多久,前方的黑暗深處,幽幽回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啜泣聲——那幽幽然的哭聲,像是從地牢最深處傳來。
那哭聲中,并沒有太多怨天尤人,與對于自身處境的怨恨——只有無盡的哀怨與無助。
方鸻停了下來,駐足而立。
因為這一次他聽清楚了,那不是其他人的聲音,正是伊芙的聲音。是少女低沉而細微的聲音,她低聲哭泣著,仿佛這偌大的地下空間之中,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方鸻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時,是少女在黑暗之中細細地歌唱著,那聲音宛若夜鶯,猶如一線破曉的光芒并足以洞穿漆黑的地底。
而這一次,他同樣聽著這聲音,但那更像是一只折翅的鳥兒。它經歷過猛烈的暴風雨之后,只靜靜停留在那兒,用盡了最后的力氣,也要發出一絲悲歌。
這之間的意味有如此大的不同,而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改變,才能塑造出同一個人前后截然不同的面貌?
他還沒上前,但艾緹拉已聽著這聲音向前走了兩步。
一幕景象便在兩人面前展現出來。
像是徐徐拉開的帷幕一樣,前方的黑暗之中憑空出現了光。
一個胖乎乎的男人,站在監牢的門外,黑暗中的光,正來自于對方手上的蠟燭。他端著那蠟燭,站在過道上,看著鐵柵欄門的里面——頭上戴著一頂軟軟的氈帽,上面粘了幾枚銀球。
看來不是市政廳內的官員,便是本地的貴族。
男人開口道:
“別哭了,我幫你問過了,那個什么約修德短時間內不會回來的。我聽說巡禮者去了北邊,也可能去了戈藍德,你指望他收到消息回來救你嗎?”
“小姑娘別太天真了,男人就是喜歡花言巧語,別太相信他們說的鬼話了。我建議你還是找點更可靠的人來幫你,你不是有一個養父嗎?我聽說他這些日子一直在城里為你奔波。”
他稍稍后退一步:“我也是可憐你,才為你說這些。小姑娘,外面的人都稱你是‘龍魔女’,但我不這么覺得,我覺得你只是一個可憐的小丫頭罷了,和我女兒一般大。”
他一邊說著。
卻并沒有‘注意到’,方鸻與艾緹拉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兩人聽到黑牢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雙蒼白的手抓住了欄桿。
少女的聲音楚楚可憐地傾訴道:“好心的官員先生,我、我并沒有殺人,人不是我殺的。”
她一邊說一邊又哭了起來:“可我養父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流浪冒險者而已,籍籍無名,既無權又無勢,我知道他一直在為我辛苦奔波。可這又能有什么用呢?”
“要是約修德不能為我作證的話,執政官大人是不會相信我的……”
“啊,巡禮者是有這個影響力,可你怎么證明你和他真有這個關系呢,讓他可以為了你不惜一切?”官員也嘆息一聲:“遠水解不了進渴啊,小姑娘。”
他搖了搖頭,看了里面一眼,然后向外走去。
官員面前就是方鸻與希爾薇德,但對方對此完全視若罔聞,只像是一道透明的幽靈一樣,穿過兩人,然后化為虛無。他離開之后,黑暗中又沉靜了片刻,少女才無力地跪了下去。
又可憐地哀哭了起來。
方鸻不由自主回想起了地下世界所見的那個,心地純潔,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伊芙小姐。不管那是不是龍之魔女,他都于心不忍,下意識便上前一步,總而言之先打開這牢門再說。
但艾緹拉從后面一把抓住他,并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精靈小姐看向后方。
方鸻注意到她尖尖的耳朵微微地顫動著,也不由自主向那個方向看去,黑暗中傳來沙沙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才看到那里一道身影緩緩地走了出來。
那身影不是別人——
正是之前兩人所見的那個流浪者。
只是眼下這一幕中,對方又蒼老了許多,更像是一個風燭殘年,垂垂老矣的老者。他仍舊背著那長條形的包裹,滿頭白霜,不知什么時候跛了腳,一腳深一腳淺地緩緩走了過來。
對方沉默不語地穿過方鸻與艾緹拉之間,一直走到那牢門之前,看著監牢之內,自己的養女。
“阿爾特先生……”
“再等等,伊芙,”流浪者開口道:“我會把你帶出去的,他們對你的誤解,流言與謾罵,終又一日會不攻自破。我也會幫你通知約修德,請相信他,相信你們兩之間的承諾——”
這是方鸻第一次聽到哪個聲音,沙啞低沉,不疾不徐,像是在闡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相信自己,伊芙,他一定會回來的。”
“在審判日之前。”
這番話讓少女稍稍重拾了一點之前為那位官員打擊得近乎半點不存的信心。
她擦了擦淚花,答道:“是的,我明白,阿爾特先生……約修德他一定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的。”
流浪者一言不發,只默默傾聽著自己養女的敘述,她叨叨絮絮地,說起的無非是那些方鸻之前聽過的事情——她與約修德之間那些美好的記憶。
毫無疑問,正是這些記憶,才支撐著她獨自堅守在這黑暗之中,沒有徹底崩潰。
“對、對了,大長老呢?”
“大長老也在為你的事情奔波,所以沒機會來見你,大家也都是,他們只委托我來看看你——要不是這樣,我也進不來這個地方。”
“原來大家都在為了我的事情奔波……”少女有點感動:“明明我在龍之鄉時,為大家帶來這么多的麻煩……原來大家對于我的討厭,也只是停留在口頭上而已。”
“正是這樣,”流浪者答道:“等你離開這里,一切誤會都會自然冰雪消融。”
“真、真的嗎,阿爾特先生?”
流浪者并未回答,只說道:“另外關于你父母的事情,我也有一些眉目了。”
哐當一聲。
少女一雙手緊緊抓住了鐵柵欄,有些激動:“我的父母!?阿爾特先生,您說的是真的,你真的幫我找到了我的身生父母,他們在什么地方!?”
“我聽說他們有很高的身份,但對于當年那件事也深有悔意。”
流浪者的聲音靜靜的,但在黑暗中,卻讓方鸻感到一絲不寒而栗:
“當年他們是不得已才拋棄你,你應當明白在那樣的環境下,對于他們會有多大的壓力,但他們其實一直都還記得自己的孩子。若有機會的話,他們會愿意與你相認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少女帶著哭音說道:“我其實一直沒怪過他們,因為都怪我有這樣一雙令人厭惡的眼睛,我要是沒有這惡魔的雙瞳該多好啊。”
“原來我真的有親生父母,那些人說我是惡魔的孩子,這一定不是真的……我早該想到的,我可真蠢。他們還愿意見我嗎,您能告訴他們嗎,我一點也沒恨過他們。”
“我只羨慕那些有父母的同齡人,我不止一次想過,要是我也能有父母在家中等著我,那該多好啊……”
“會有的。”
流浪者聲音沙啞地答道。
“謝謝你,阿爾特先生,”少女流著淚答道:“我不知該怎么感謝你才好。”
流浪者默默地看了少女一陣,才開口道:“他們留給我的時間不多,我得走了。下次有機會的話,我再來看你,等約修德回來,我們便一齊帶你離開。”
少女連連點頭。
但方鸻與艾緹拉看到,流浪者并沒有從原路返回,而是頭也不回地,從另一個方向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方鸻聽著對方的腳步聲走遠,又默默看了一眼黑牢之中的少女。
他并不清楚這位曾經的‘龍之魔女’究竟犯了什么錯,要被關押在這個地方。但少女經過這一番對話之后,明顯心態要輕快了不少,她甚至擦干了眼淚,站了起來,在自己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來回走了兩圈。
她握了一下拳頭,還梨花帶雨,但卻忍不住笑了一下,想是想到了離開這黑暗的地下,與約修德一起,與大家重歸于好,與父母相認的情形。
只是方鸻作為一旁觀者看著這一幕,心中卻生出些許的不安。
他當然明白,歷史是如何進行的。
黑牢之中的身影一點點消散了。
如同殘留于此的記憶,當執念消退之后,最終只化為一聲輕輕的嘆息。
方鸻一言不發,并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他只放下手,默默地繼續向前走去——他心中當然明白,眼前所見的這一幕應當并不是結束。
而是一個開頭而已。
他與艾緹拉,還有在一旁黑暗之中穿行的黛麗絲女士,與它背上的妮妮一齊,默默繼續向前走去。
不多時,前面便傳來一陣激烈地爭執聲。
“你騙人,先生,”那正是伊芙的聲音,她在辯駁,但聲音之中依舊聽不出一絲火氣。或者不如說,是弱弱地據理力爭:“可我明明收到了約修德的信,在信上他說已經抵達了都倫,你怎么說他還沒有離開戈藍德呢?”
官員仍舊是那副裝備,手中端著蠟燭,他看著少女可憐的樣子,嘆了一口氣忍不住搖了搖頭。
伊芙以為他無話可說,仍不住有點小得意:“你無話可說了吧,先生?”
“好吧,如果你愿意這么相信的話……”
官員嘆息一聲,他后退一步,想要離開。
但剛走開一步,卻但又于心不忍,回頭道:
“聽我一句勸,小姑娘,執政官在欺騙你。據我所知的消息,根本沒有任何人去通知約修德先生。”
“他才接受了國王陛下的接見,我聽說卡拉圖大人很欣賞他。他參與了四月的游園會,馬上就要前往艾爾帕欣,并從那里乘船至寶杖海岸一帶巡禮。”
“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你要是仍找不到可靠的人幫你送信的話,一切都晚了。”
說完,官員后退一步。
他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才壓低聲音道:“別告訴其他人,是我告訴你這一切。歐林在上,我是看在自己的女兒的份上,才告訴你這些東西。”
言畢,他便急匆匆轉過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而在他穿過方鸻與艾緹拉之間時。
方鸻留意到,對方身上的裝束,那件赤紅的長袍,讓他有一絲眼熟。
但他回過頭,看向前方的牢獄之中——似乎短短一段時間之內,少女換了一個監獄,這地方的環境,比之前要差上了不少。而聽了那官員的話,少女第一次顯得有點猶豫。
她站起來,又坐下,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本能感到那官員并沒有騙他,可一邊是自己的養父與同伴們,她又應當相信誰?只是正當她急躁與焦慮之時,而一道悄然無聲的身影,又一次出現在了她面前。
方鸻只默默地看著這一幕——
那身影‘多日不見’,又佝僂了些許。
“阿爾特先生,”伊芙看著那個人,顯得有些焦急:“約修德他真的收到了我們的信了嗎,我已經等了這么許久的時日,可還是音訊全無。”
“執政官大人,究竟什么時候才會赦免我的罪?”
“不,”她搖了搖頭,有點神經質地說道:“我、我沒有罪……”
“別著急。”
但流浪者的聲音只是不疾不徐,甚至都沒有太多變化:
“再等等,已經很快了。”
方鸻聽到這里,終于按捺不住。
他一握拳,下意識上前一步。但他剛準備介入這一幕,卻聽到‘哐當’一聲,什么響動正從自己身后傳來。
他不禁下意識回頭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