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漫天星光向流浪者墜落之時,后者卻仍舊顯得無動于衷。他只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舉起右手,身后空間像是扭曲起來,暗色的能量形成一片錯位的風暴,當風暴與星光交錯而過,金色的發條妖精便在半空中一分為二或者一分為三,弧形殼體切開之后形成一個個蹦跳的銅環,如同雨點,叮叮當當滾落一地。
方鸻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法術,但也看得出來是強大的以太力量掌控了空間,錯位的空間形同一把把鋒利的刀刃,將他的發條妖精切割開來。
這有點類似于大氣系元素使風刃集群,但攻擊力不在同一條世界線上。
但他也早料到西林絲碧卡伯爵不會坐以待斃,想要一擊而盡全功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方鸻馬上舉起左手,同時用雙手操控自己的發條妖精。他五指一張,黑暗之中,發條妖精晶狀瞳孔之內紅光微微一閃,帶著一道紅色的光痕轉折變向——尚幸存下來的每一個發條妖精,皆在同一時間之內,以不同的軌跡,向四面八方分散開來。
黑暗之中一片金色的流光穿梭著。
它們在方鸻引導之下,動作靈巧地穿梭于錯位的風暴之間。而下一個剎那,方鸻雙手向下一沉——在他指示之下,一片金色的光芒也同樣隨之向下一沉,沉入風暴下方,然后立即向前方流浪者尖嘯著奔襲而去。
流浪者看到這一幕,眼中也閃過一道異光。
若此刻方鸻的操控手套上每一個構裝構件、每一枚嵌入其中的魔力水晶所產生的細微震動、其中所產生的每一個操作指令,皆可以細化為一條與發條妖精之間的連線的話——
他一定可以看到漫天的連線,正連向每一個發條妖精,而那漫天的連線,正是此刻天才的寫照。方鸻正讓每一個尚存的發條妖精,皆好像是活了過來一樣,產生了自主的意識。
而那漫天的金光,正是他手中的,正揮向這個方向的一柄金色利劍。
不遠處的年輕學者張大了嘴巴,眼中看到了一閃即逝的光芒,他雖不是工匠,但戰斗工匠風行于世,讓他大約也了解這一幕的含義。即便是他在銀之塔見過最天才的年輕人,其也不過如此——
但兩者之間,又有許多的不同。
在他眼中的是似乎是一位一往無前的少年,去注定挑戰那不可逾越的高山。
那猶如一束璀璨的禮花,綻放于夜空,照亮一時。雖美麗,卻短暫……
他不可能勝利,并注定失敗,但對方可能已經作好了犧牲的準備。少年之前對他說過的話,此刻從他腦海之中一閃而過:
“會出什么狀況?”
“別問,看就是了。”
現在他看到了。
對方明明可以向往更好,更高的成就,這么年輕的年紀,為什么要作此選擇呢?
可無論在什么時代,英雄的氣概總是可以感染人心。一道熱流從年輕的學者心底生出,竟讓他暫時忘卻了畏懼,他哆哆嗦嗦從懷中掏出一副眼鏡帶上,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精靈女士。
對了,自己還有承諾尚未完成——
“別擔心,我會完成的!”他咬咬牙,對自己說了一句。也不知從那里生出一股勇氣來,埋著頭向那個方向沖了過去。
方鸻沒看自己身后。
正如流浪者欣賞的目光也只落在他身上一樣。他的欣賞更像是對于少年勇氣的贊許,又帶著一絲淡淡的嘲弄之意。從龍魔女時代以來,有多少人敢于這樣從正面向自己發起挑戰了?
他從方鸻身上看到了一種熟悉的氣質,那感覺就像是約修德,竟讓他對過去那個時代有點淡淡的懷念。
雖是敵人,但他也欽佩于對方不含雜質的純粹。兩人的分歧,其實來自于對于生命與力量的認知不同,但他并不認為自己有何不對,也不認為對方有何不妥之處。
彼此無法說服,就用力量來交談——這正是他的邏輯,失敗了,沒什么可說的。流浪者的目光回到現實,幽深瞳孔深處閃念的一剎那,時間幾若靜止,又透出一絲可惜的意味來。
只可惜約修德已經死了,這便是永恒的含義。而面前這少年,力量還是太弱了一些。只不過相較于普德拉與王國之內那些人,他輕輕搖了一下頭,那些人連一個孩子都不如。
他舉起手來一擋。
方鸻手中的‘金色利劍’,便斷得四分五裂。
后者抬起頭來,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在半空中崩裂的發條妖精,零件叮叮當當散落下來,只落了一地。
他第一次感到有點手足無措,他還有能天使,可在對方面前有何意義?不過是玩具一般。方鸻咬了一下牙,定了定神,看著對方,再一次舉起手來,向下一壓,加固手套之內鑲嵌的每一枚共振水晶齊齊共鳴。
一尊巨像,從半空中打開一道光門,直墜而下。
奧爾芬的雙子星手持巨盾,帶著千鈞之勢向著流浪者一盾壓下。
但流浪者只舉起右手,伸出食指,向上方一點。
指尖接觸盾面的一剎那,凹陷由一點化為整個面,厚達兩寸的精鋼巨盾猶如一張紙一樣,折皺下去;巨大的沖擊力,不僅僅使盾面變形,后面的巨像,也一并飛了出去。
方鸻聽到‘咔嚓’一聲裂響,加固手套內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共振水晶齊齊粉碎。但他用力一握拳,半空飛出的巨響一分為二——手持長槍的無畏者,向流浪者一槍刺去。
而手持巨盾的巨像橫飛而出,撞在坑緣發出一聲巨響,連地面也震動了一下。
流浪者連眼神也沒波動一下,用手輕輕一揮,一道無形之力從側面擊中無畏者,后者在半空一個急停,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倒飛而回,步了巨像的后塵。
只是一擊未完,兩道銀光映入他眼簾,兩具銀色的天使構裝一前一后,兩柄狹長的利劍,向他直刺而來。西林絲碧卡伯爵第一次反手撥劍,一道光華閃過,其中一具能天使立刻從中折斷倒下。
但另一臺能天使一閃即逝,閃爍至他后方。
流浪者反手背劍,仿佛背后長眼一樣擋住能天使一擊。
他再反手一斬,那能天使也步了前者后塵。但他還未收回長劍,又是兩團銀光出現在面前,同樣兩柄狹長的利刃,正映入他眼簾——流浪者一怔,面無表情抽回長劍一斬。
但這一次,兩臺能天使齊齊后退一步。
劍尖只在其中一臺能天使腰腹處外殼上劃開一道細細的口子,而另一臺能天使則毫發無傷。它們一退再上,再一次向流浪者發起進攻。
避開了——
流浪者第一次有些意外。
對方追上他反應了?
但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意識到這不可能。雖然自己還沒拿出十分之一的實力,可也不是對方追得上的,他忽然產生了一絲明了——對方是預判了他的反應:記錄了上一次交手的數據嗎,反應這么快?
有點意思。
可沒用,你有多少能天使呢?
他心中想到,并干脆伸手一指,兩點光球,一前一后,擊中兩臺能天使。由于暗色光球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方鸻根本沒反應過來,他只來得及讓一只發條妖精穿梭過去,繞到能天使之前。
但無濟于事,流浪者伸手一揮,發條妖精便憑空四分五裂。
兩臺能天使倒下,半個發條妖精也骨碌碌滾了回來。
方鸻這一次是真再沒一點辦法了,這II型發條妖精已經是他最后的儲備,平時里他都舍不得用于戰斗之中,只用來偵查,或者是在隊伍之中傳遞信息之中。他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第一次感到一種無力。
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握緊了雙拳,在之前的戰斗之中,他借著一系列操作的掩護,其實已經靠近到了距離對方不遠的距離。
可這點兒距離,真的有用么?對方太強了,比之前遇上的龍騎士還要強悍,他早已看出流浪者未盡全力,可即便如此,還是一點機會沒有。他目光短暫與廣場中央的少女交匯,伊芙臉色蒼白,含著淚水向他搖了搖頭。
“艾德,回來……”
艾緹拉也終于可以發出一絲聲音。
年輕的學者正來到她身邊,大聲對她說道:“他讓我帶你走!”
精靈小姐恍若未聞,只直勾勾看著方鸻的背影。
方鸻向前了一步,右手向前一伸,孤王之傲脫手飛出——但偏離了方向,飛爪帶著索纜,從對方身邊飛了過去。流浪者只一動不動,無動于衷地看著這一幕。
而從之前開始,他一直未斷掉咒文,廣場之上一行行文字的光芒正越來越盛。
方鸻又發射出左手的飛爪。
流浪者舉起手來,‘咔’一聲接住飛爪,輕描淡寫如同方鸻將飛爪送到他手上一樣,然后再輕輕一握,冥女士送的飛爪立刻粉碎。但方鸻來不及心痛,因為這一刻,另一邊的孤王之傲已擊中了流浪者身后一根斷裂的柱子。
方鸻用手一抓,魔力引擎立刻啟動,維持著超載狀態之下的魔導爐,已散發出一陣陣白煙,近乎達到極限。高溫甚至燒穿了灼熱層,讓方鸻感到身后一陣鉆心的疼痛。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線纜‘嗡’一聲繃直,當流浪者丟開手中飛爪那一剎那,孤王之傲正牽著方鸻向對方直飛過去。
他從順手從靴子上抽出短劍,反手一劍向著對方揮了過去。
但想象很美好,事實卻很殘酷。
也沒見流浪者如何動作,便出拳一拳打在他小腹上,他手中短劍還未遞出,便已經橫飛回去,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只是對方明顯未出全力,否則只剩下血皮的他,對方只要輕輕摸一下,就可以當場去見艾塔黎亞的眾神。說不定還見不到,只能見到白森森在陽光之下折射著光芒的巨大星門。
方鸻意識到戰斗已經失敗了。
但他滿臉是血,還是咬著牙從地上爬了起來。
年輕的學者仍未說服艾緹拉,他抬起頭來看著這一步,忍不住后退了兩步。
要不是自己的緣故,龍之祭文也不會破解,沒有龍之祭文,就不會有今天這么多的事情。他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卻又無能為力,學者這一職業擁有淵博的知識,可知識在戰斗之中不起作用。
流浪者看向方鸻,舉起右手。
“你不能殺他,阿爾特先生,”伊芙留著淚懇求道:“你答應過我的。”
流浪者猶豫了一下,才又放下手來。
方鸻看了一眼伊芙,再看了一眼流浪者,由于失血過多,只感到一陣暈眩襲來。但他還有一次機會,他還有一臺持劍人沒有召喚出來,那為他改造成火巨靈的持劍人,因為太過特殊,自從芬里斯一戰之后就再未用過。
可是持劍人不比能天使,沒有閃爍突襲的能力,在對方面前顯得太過笨拙。必須要想辦法,讓持劍人靠近對方身邊,同時不為對方所破壞才行。
他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任何辦法。
只憑著一股子執念,搖搖晃晃向對方走去。
流浪者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幕,但心下已經作出決定,只要方鸻靠近到一定程度,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動手——無論他是否與伊芙之間有過約定。
“艾德先生,”伊芙當然明白這一點,忍不住流著淚說道:“離開這個地方吧,等將來再想辦法。約修德、約修德當年也是這么做的,你沒必要一定要在這里分出勝負。”
方鸻停了下來,有點茫然地抬起頭。
他知道自己可以等。
可他看了看淚眼摩挲的少女,看了看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正處于危險之中的德麗絲,看了看艾緹拉,看了看正手足無措的年輕學者。
他看了看漫天的火光,與倒垂的星空——那蒼穹之上,璀璨的星子,像是遵循著一個古老的誓言,一一陳列著——那是眾圣的眼睛,仿佛從先古的時代開始,便注視著這大地之上所發生的一切。
一個個悲劇,在這里上演。
它跨越了百年的時光,仿佛昔日依舊,今天的一切如同昨日的重現,宿命一般不會有任何改變。
“伊芙小姐,”方鸻輕輕開口道:“……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掌握的不是黑暗的力量,尼可波拉斯并非是你的倒影,過去的人們,他們錯怪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伊芙含著淚光直點頭。
隨著法陣的光芒越來越盛,她的身體正一點點透明。
他真的可以等嗎?
方鸻握緊了拳。
他來到這里,是為了實現自己所追尋的夢想。在之前的那個時代之中,星門的第一代自由先行者們在這個世界之上締造的許多傳奇,而那些熠熠生輝的事跡當中,充滿了人性的光輝、正義與邪惡的對立,單純而夢幻的色彩。
或許那只是一種宣傳的手段。
或許他人會笑他過于天真。
可他喜歡,不是嗎?
追尋自己所喜歡的東西,又有什么錯呢?他并非選擇成為英雄,而是作這樣的事情,讓自己從內心之中感到安寧。
正如大貓人所言——只問本心。
而本心的回答是什么呢?
方鸻抬起頭來,黑沉沉的眼睛里面,像是有一道明亮的光芒。
你真的做得到嗎?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正在詢問他。但關于這個問題的回答,方鸻自己也沒有任何答案,他只知道自己還有一線機會。只是這機會是多少,值不值得?
他并不清楚——
流浪者心有所查,后退一步。
“你好像對我有很深的誤會,”第一次,他終于開口道——但說話的,并非是他自己。而是他身后的德麗絲,德麗絲抑揚頓挫地說道:“利夫加德的力量終歸會回到這個世界上。”
“而我所作的,不過是順勢而為而已。你或許看到它帶來了許多傷害,但你無法看到的是另一個結果,”他答道。他并不擔心面前的少年,但唯一的顧慮——是自己的女兒。
因此他才緩緩開口道:“如果不是我,黑暗巨龍的卷土重來,勢必帶來更多的損失。因為一個可控,而一個不可控。”
“你以為我仇視的是凡人嗎,還是自己的女兒?皆不是,”他看向伊芙,“你以為我是安德洛,還是利夫加德的傀儡?也不是,年輕人,凡人主宰自己的命運,這并無什么可以指責的。”
“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其實我并不陌生,”他靜靜地看著方鸻:“而我與約修德最大的區別,在于我并不糾結于這個過程的正義與否。也與加西亞不同,我并不從中得到任何樂趣,只關乎于我所追尋的目的。”
“而你,又有什么資格審判我呢?”
德麗絲正一字一頓:“我,經歷過你所經歷的一切。但你,卻不了解我的過往。你那點可憐的正義感,并不值得在我面前炫耀。”
“——要不是看在你的勇氣之上,我甚至都不會與你說這番話。”
“但總有一天,你會省悟過來。”
“我們是一類人,年輕人。”
方鸻抬起頭看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