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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落星 VII

  暮色未盡,然而街上已然人流匯聚起來。慶典的氛圍,仿佛于悄然之無形間彌漫開。

  當然了,這場沙漠之日的慶典,遠不如他在都倫冬日祭之中所見的那一場熱鬧與喧囂——伊斯塔尼亞人對于慶典,似乎有一套自己獨立的看法。沙塵覆蓋的街道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手中各捧著一枚發光的水晶,便已悄然無聲向王宮的方向匯聚過去——黑暗之中,宛若一條光龍。

  世人常常把火焰、干燥與炎熱放在同一個語境之下。同樣的,火在于沙漠文化當中也有特殊的含義,它與辛薩斯蛇人的創世神話仿佛一脈相承——世界從火焰之中誕生,萬物又終將歸亡于一場大火之中。

  火是神圣之物,是安卓瑪的圣徽,而燭火則成為它的一個象征。過去沙漠之民們總是攜帶者燭光參加這樣的慶典,但經歷過許多次火災之后,逐漸改換成了光水晶,火與光相輔相成,猶如一對雙子。

  行走在這樣一條光流之中,便能清晰感受到伊斯塔尼亞文化的與眾不同。

  但方鸻漫無目的地順著人流向王宮方向走去,并不帶著任何想法看著這一幕,心中卻只反復揣摩著之前法里斯主教與自己的那番對話。

  他從魯伯特公主那里接受委托的具體理由是什么呢?

  當然是各取所需。

  選召者完成委托還能有什么別的含義?

  但更詳細一些,應當是為了七海旅人號吧,或者進一步說——是為了完成許久之前對一位女士許下的承諾。

  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張言笑晏晏的面容來,沉靜美好的眸子之中,像是安眠著一位公主般的恬靜,那夢中應有蔓延的玫瑰與薔薇,也有刺人的荊棘。但她只淺淺一笑,一切皆化為午后動人的陽光,猶如茶盞之間的一本鋪開的書,娟秀的文字之間寫滿了溫柔。

  他從來沒想到一個人可以在自己心中占據如此重要的位置。

  好像是不經意之間,就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他輕輕撫了一下自己的領口,好像那只纖柔的手仍在那個地方似的——

  方鸻心中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蠢動與不安,獨處之時的心更像是一葉漂泊不定的孤舟,在這些日子中時起時落——魯莽與沖動,擔憂與焦慮并存著,卻又不得不時刻冷靜下來。因為明知這只不過是自己的妄想——縱使一時失去了其他人的消息,但他們有什么危險的可能性其實并不大。

  或者不若說這種殘存的理智,壓制著他沒有作出什么出格的舉動,但隨著時日的推移,他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旁若無事的裝下去多久。

  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方鸻不由自主輕輕嘆了一口氣。

  嘆完氣,他才微微怔了一下。

  原來自己已經擔憂到了這個程度?

  但這些想法從他腦海之中一一經行過之后,又重新回到了之前那個問題上,他當然明白法里斯主教問自己這個問題,本意并不是這個回答。

  對于冒險者來說,完成任務并不需要什么特別的理由。

  “但總須得有一些抉擇的因素,不是嗎——”

  大殿之中,法里斯目光中閃爍著淡淡的光芒,那淺棕色的蒼老的眼睛中,旁人很難藏得住什么真正的秘密。“難道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委托,冒險者們也義無反顧嗎?”

  “那當然,”方鸻覺得對方這個問題純粹是多此一舉。“冒險者公會也……”

  “但那樣的冒險者的確存在,對吧?”

  方鸻楞了一下,對方這么說是意有所指么?

  但老主教看著他,帶著微微的笑意,似乎并沒有指責的意思。

  他想了一下,才緩緩點了點頭敗類什么地方都有,冒險者也并不比其他職業高尚一些,甚至更良莠不齊。

  但七海旅團絕不會如此。

  忽然之間,方鸻明白了過來對方的意思。

  契約的雙方的確是互相選擇的,他也有接受委托與否的權力,之所以看中這個任務,一方面的確是因為報酬豐厚。但更重要的是,不要說是大公主——那怕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對于自己母親離奇的死耿耿于懷,要求昔日的兇手付出代價——這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從本質上來說,正是因為自己的認同,才會接受這個任務。

而聽了方鸻的回答,法里斯目光微微一笑  “所以你認為,你的選擇是正義的,才會同意公主殿下的請求,對吧?”

  “正義也說不上吧,”方鸻答道。“但至少說不上是錯誤的吧?”

  “為何這么肯定呢?”

  這還有為什么么?

  既不違反《星門宣言》,也不違反伊斯塔尼亞的律法,也不與人們所認知的普世價值相悖。

  各取所需或許也說不上多高尚,但怎么也說不上是錯誤吧?

  但法里斯主教仍舊是那副平淡的樣子,指出這一點來“是么,但伊斯塔尼亞的律法是由沙之王譜寫的,你今日沒有違反,明日呢?況且艾德,而今你處在沙之王與公主殿下的夾縫之間,若他們二者對立起來,你幫那一邊呢?”

  “沙之王才是伊斯塔尼亞的主人,是考林—伊休里安認可的盟友,自然也是‘你們’認可的伊斯塔尼亞唯一合法統治者。倘若公主殿下旗幟鮮明地反對自己的父親,甚至不惜分裂這個王國,你介入這之間,是不是違反了你們的宣言呢?”

  方鸻張了一下口。

  他一時間竟有點啞口無言,因為從來沒從這個方向去考慮過這個問題。

  在他看來大公主與沙之王之間的矛盾,怎么也不會上升到民族與國家的層面,不過是王室內部的矛盾而已。

  但他忽然發現自己想得簡單了,王室內部的矛盾又何來單純一說?考林王室的內部斗爭,如何會鬧到而今的境地,不是前車之鑒,歷歷在目么?

  他不由呆住了。

  “但是……”他有些猶豫道“我們和大公主只是雇傭關系……也不會……”

  “也不會介入得如此之深?”老主教反問道。

  方鸻點了點頭。

  “但你的同伴們呢?”

  “他們還深陷其中吧?”

  方鸻皺起眉頭。

  老主教搖了搖頭,緩和了口氣“……我不是說有人要拿此事逼迫你站隊,但你而今的行事,難道不是已經作出了選擇了么?”

  “你雖然不想介入其中,但事實如此。”

  面對老主教淡然的目光,方鸻竟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但對方又緩緩說道“你是不是認為自己明明是對的?”

  “你的確沒做錯什么——無論是不是利用,沙之王都踏入了禁區。而公主殿下不過是只想要一個關于自己母親的死的真相而已,聽來也是人之常情,她并沒有利用你們,甚至可能一開始她自己也不知情。”

  “……你們不過是因為一個誤會,而卷入其中。”

  方鸻聲音有些啞然地問“法里斯主教認為我做錯了么?”

  但他內心中并不這么認為。

  他自問自己的決定,都過得去自己的良心一關。

  法里斯看了他一眼,意外地也搖了搖頭“你內心中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方鸻驚訝地看著對方。

  法里斯緩緩答道“我猜你身邊一定有相識的,女神大人的騎士吧?”

  “他們一定也和你說過對于正義的定義,對嗎?”

  老主教眼中閃爍著意義不明的光芒。

  方鸻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許久之前。

  那還是艾爾帕欣,大貓人的確與他說起過類似的話。

  馬爾蘭的從者所追尋的正義,無外乎是不違本心而已。追尋自己所認為的正確,只要堅持底線,就不會失卻方向——

  可法里斯主教在這當口為什么要和自己說起這些呢?

  他有點不解地看著對方。

  老人卻像是讀出了他眼中的迷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女神大人也無法預知未來,作為她的信眾自然更不行,關于一件事當中的是非曲直,不是當事人都不敢說盡知曉。而當你深入其中,感到迷茫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你只要記起今日此刻所想,至少不會失去立場——”

  “只要記住——女神大人事實上是公正的追尋者,而非仲裁者。”

  “你不是問你想問女神大人的許意么,這便是了。”

  方鸻不由聽得呆住了。

  他一直懷疑圣殿的意圖,進而懷疑瑪爾蘭女士指自己為神選,也是懷有什么目的。

  因為他一直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免費的午餐,一位俯視眾生的神祇,又怎么會平白無故看中他,給予他好處?

  但法里斯的話卻一下盡數解釋清了他心中的疑惑,原來對方從一開始就沒有騙過他,瑪爾蘭女士選中他,只是因為他的行為符合其教義的定義。若他堅持初心,他所行的一切,亦是瑪爾蘭想要見到的結果。

  若有一天連他自己也變了,那位女神的眷顧自然會離他而去。

  方鸻不由苦笑起來。

  這位女神大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但他偏偏不得不接受,自己總不能為了反對而反對吧,何況這對于他來說也是有好處的,也算是一種雙贏吧。

  不過他明白,那位女神大人肯定贏得更多一些,這世界上行為與其教義相合的人只有他一個么,當然不是。遠的不說,大貓人,迪克特爵士,都遠比他更正直得多,也更加有能力,但女士為什么偏偏不選擇他們?

  方鸻心中清楚,還不是因為自己掌握著蒼之輝的緣故。

  畢竟禍星將臨,神戰已至——

  歐林眾神們一定在準備著,那些越是靠近禍星降臨這一條線的人,也越是得眾神的青睞,然后他們再根據這些人的品性,從中找出自己教義相合的人,并劃分出自己的神選來。

  想必事情即便與此有些差池,但也不會相差太多。

  不過方鸻搞清楚了圣殿的態度,至少知道自己背后不會有一個居心叵測的勢力之后,心中也算是放松了些許,無論如何,這也勉強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吧。

  雖然他總覺得,法里斯主教與自己最后那番話之中,總有些話中有話。

  所以說這些宗教人士,說話總是神神叨叨的,有時候實在令人頭痛。

  懷揣著雜亂的想法,等方鸻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隨著人流一起抵達了王宮區域——當然,正如阿勒夫所言,是王宮的外圍區域。穿過了有守衛把守的三道內城門之后,后面是一片相當空曠的廣場。

  棕櫚樹叢與低矮的灌木,與遠處閃爍著微光的溪水所圍繞起來的一片皇家園林,一片開闊的草地,草地中央架起了一個巨大的篝火,只是還未點燃。

  更遠一些的地方,棕櫚樹叢之后的土丘之上,便是伊斯塔尼亞的禁宮,那里建起了一個白色的高臺,據說待會沙之王與他的后妃子女們,便會出現在那個地方。方鸻下意識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阿勒夫是不是在這個地方,不過想來今天對方應當很忙,不會出現了吧?

孰知他才剛剛開始這么想的時候,對方便一閃身從人群之中出現,向他揮了揮手  “艾德,這邊。”

  今天的阿勒夫一身寬大的長袍,顯然也明白自己混跡在這個地方,不能讓其他人認出自己的身份。方鸻有點無語地看著這位王子殿下,與他身后的兩個騎士——仍舊是之前的那兩個。

  那兩個騎士,倒是一副正常的裝束的樣子,畢竟奎斯塔克除了王室,許多大貴族也會帶著隨從出門。

  對方走了過來,然后不由分說地將一些東西塞到他手上,開口道“這些是我從王宮中帶出來的食物,待會慶典會舉行到大半夜,民眾都會自己帶來食物在篝火邊聚餐——我猜你不是本地人肯定不知道這些。慶典開始之后我肯定過不來,所以先把這些東西送過來。”

  他微微笑了笑,棕色的眼睛中卻顯得有些憂郁。

  “其實這是我母親專門準備的,她聽說了你的事情,讓我好好感謝你,這也是她提醒我的,要不然我可記不起這一點。”他指了指自己的兩個侍從。“本來我是打算讓他們送過來的,但母親讓我最好親自來一趟。”

  方鸻看著手中精致的糕點,這才意識到這是一位王妃親手制作的,一時不由有點受寵若驚。

  他其實也帶了食物與糕點,因為就算法里斯主教日理萬機沒有在意這些瑣事,但瑪爾蘭的圣殿之中又不是人人都是木偶人,自然早有人和他提過這個了。

  不過這是對方母親的一番心意,他總也不能推拒,于是便只點了點頭。

  但他看了看對方,照理來說這位王子殿下為這一天準備了多日,應當有些興奮才是,但阿勒夫此刻緊繃著一張臉,十分緊張的樣子,眼神之中竟微微透著一絲不安之意。

  他才不由有點奇怪,沙之王巴巴爾坦難道有這么嚴肅與可怕,不過是過個生日而已,竟然給自己的子女這么大壓力?

  雖然感到對方作為沙漠之民的傳統有時候讓人感到過于熱情,不過方鸻還是認可這個自己在奎斯塔克新結識的友人,他開口詢問了一下對方的狀況。

  而阿勒夫微微一搖頭,表示自己無礙,可能只是這些日子有些過于勞累了而已。

準備禮物能有多勞累?方鸻微微一怔,但他還沒開口,而阿勒夫卻已失笑道  “艾德,我的兄弟,你其實不用太介意——我母親其實只是從伯勒德大師那里聽說了你的事情,希望能幫我找一些助力而已。但我知道你意不在此,很快就會離開奎斯塔克,所以也不必介意,把這個慶典當作是一個放松的機會好了。”

  方鸻這才明白過來對方是什么意思,看起來那位王妃想讓他留在奎斯塔克——或者進一步說,是招攬他作為宮廷煉金術士。

  若是原住民,方鸻或許還考慮一下,有些公會煉金術士也會兼任宮廷煉金術士,或者充當顧問,在某地停留一段時間。畢竟煉金術士也是要生活,要賺錢,要恰飯的。而各地的王室與大貴族,無疑是他們最好的服務對象。

  不過他是選召者,自然無心于此。

  他再點了一下頭,表示自己明白。

  “那你在這里,”阿勒夫放下心來。“我馬上就得回去,等慶典結束了,有機會我們再見面。”

  “不用了。”方鸻趕忙搖頭,他今天晚上還有自己的事情,巴不得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才好,怎么可能等慶典結束之后還找誰侃大山?“等結束之后我會直接返回圣殿,我還會在這里停留一段時間,有機會再說吧。”

  然后他在心中補充了一句,如果有機會的話。

  因為若是今晚行事順利的話,他說不定就要帶其他人逃出奎斯塔克,怎么可能還留在這個地方。

  不過阿勒夫顯然沒有察覺,點了點頭。“那也行。”然后便帶著兩個隨從消失在人群之中,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顯然其他人也沒察覺,居然會有一位王子混跡在平民之中。

  前方此刻火光一亮。

  廣場上的篝火終于被人點燃。

  慶典開始了——

妙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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