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伯特公主從昏昏沉沉之中蘇醒過來,輕輕掃動了一下睫毛,下意識伸出手去,在瓦礫之間摸索自己的佩劍。但她指尖剛剛觸及冰冷的十字柄,忽然停了下來。
在張開了一線的眼簾之中,她看到了那道華光,璀璨,耀眼,湛青如碧,猶如一支翠玉的長槍,刺穿了利夫加德張開的影翼。手持長槍的高大身影,像是一位鋼鐵所鑄的騎士,流線型的肩甲之后,伸出四支鋼刺,在黑暗中閃爍著黯淡的光芒。
巨龍尖叫一聲,猶如被那束光芒牽引著,龐大的身軀偏向一側。但它仍拍打著殘缺的翼影,用另一側的利爪,向騎士掃去。
騎士身后立著方鸻。后者黑沉沉的眼睛里正倒映著那逐漸放大的爪子——第一趾上的爪子缺了一截,斷口光滑如鏡,正是能天使的杰作——他一動不動,騎士轟然舉起左臂。
鋼鐵的手臂穩穩接住了利夫加德的爪子,騎士后退一步,右足踩入地面,地板片片碎裂。一些飛起的石子,甚至打在了方鸻身上,撲撲作響。
但魯伯特公主看到他夷然不懼,只伸出手,輕輕擦了一下自己臉上的灰塵。
鋼鐵的騎士又在一聲低號聲中舉起右臂,而利夫加德一擊不中,伸出左爪。‘砰’一聲響,騎士的右手接住了它的左爪。
那仿佛是一聲尖利的低嘯,公主看到那高大的構裝外殼之下幾乎所有的可動部件,緩沖裝置,皆層層下移,散熱片齊齊張開,并從下面的孔隙之間噴射出一道白色的尾流。
但它毫不后退,穩穩接住了這一擊。下一刻她聽到方鸻的聲音,“就是現在。”鋼鐵騎士身上每一枚水晶,每一道魔導引路在那一剎那齊齊亮了起來,那四支立起的鋼刺正變得明亮異常。
它左足向前一步,‘轟’一聲巨響,雙手抓著利夫加德用力向前一推,那從主核心水晶之中洶涌而出的無可媲美力量,正通過每一道管線,通過每一道閃耀著的魔導引路,傳導至它雙臂之上。
以太的光芒閃耀著,竟從修瑪雙臂之上揮發出點點閃光,如同飛舞的螢火蟲,四散溢入黑暗之中。
那來自于龍魂,來自于魔導技術的最高杰作的力量,正排山倒海地涌向前方,在利夫加德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將它推飛了出去。
它撞斷了石柱,撞開了石壁,明亮的光芒從外面涌了進來,淌入黑暗的大廳之中。利夫加德哀嚎著與碎石一起滾落山崖,它拼命揮動著折斷了一只的影之翼,揮舞著爪子試圖抓住什么,但只抓住松軟的泥土,與崩塌的山崖——
第二道陰影映入了魯伯特公主的視野之中,那是另一頭她叫不出名字的黑暗巨龍。她張了張口想要提醒,但才發現自己竟虛弱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嘴巴里全是鐵銹一般的味道,而胸口好像撕裂一樣痛。
然而在低沉的轟鳴聲中,鋼鐵騎士已經轉過身來,頭盔之下暗紅的光芒,猶如一道目光。灰焰尖叫一聲扇動著翅膀,從半空中噴出一道漆黑的烈焰。
騎士身前出現了水紋一樣的波動,像是一層護盾,漆黑的龍焰觸及水紋的一剎那,便偏折了方向,向兩側分開。
“還有十七萬四千護盾值,騎士先生。”塔塔小姐的聲音,像她的心一樣安靜。
方鸻點了點頭。
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
他只知這是全盛狀態下的‘修瑪’,比之艾爾芬多尖塔之上那座傷痕累累的古物,這才是它曾經面對尼可波拉斯時的真正樣子。
用來對付一道幻影,說實話有些殺雞用牛刀了。
高大的騎士立起長槍,向前一步,分開烈焰,猶如一支利箭射向半空中的灰焰。在后者反應過來之前,騎士已經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
它由上向下,用力將灰焰向下一貫。后者發出一聲尖嘯,轟然一聲墜入地面,那一刻大廳的地板都好像為之一晃,魯伯特公主背靠在石柱之上,也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
高大的騎士借力躍上半空,輕輕旋轉了一圈——它面甲之中狹長的視野,也在方鸻的眼簾之中旋轉著。但方鸻只靜靜地立在那里,鏡頭之內飛旋的視野,并不干擾他清晰感受到四周每一個細節。
騎士在半空中以一個完美的姿態轉過身,手持長槍,目光中映出正爬起來的巨龍的背脊。它雙手舉起長槍,下一刻,一束流星墜地。
灰焰哀嚎一聲,那道銀光由上向下,直刺向它的背脊,讓它再一次重重地趴了下去。它龐大而漆黑的身軀幾乎無法維持實體,邊緣化為煙塵,升上半空。
而騎士從它背脊上一躍而下,用閃爍著金屬寒光的護手,抓住它的一支犄角。然后再一次舉起長槍,從那里一貫而入,槍尖從后腦直透咽喉,金色的血液漫涌而出,落在地上,化為火焰,又變成點點黑塵,消散不見。
魔龍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雙翼無力地撲在地上,身上升起裊裊的黑煙,不再動彈——
魯伯特公主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看著巨龍哀嚎著滾下山崖,直到碎石與瓦礫皆消失不見,葉華才與星一齊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塞尼曼。
兩人再看到一道淡淡的影子匯聚在這位侍奉者身后,并漸漸形成了魔龍灰焰的樣子,葉華忍不住笑了一下:“塞尼曼,看起來你的計劃并不太成功。”
他一邊說,一邊回過頭與星互視了一眼,然后再看向圣殿的方向,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欣賞的光芒。
塞尼曼冷冷地看著這兩個人。
葉華以為能從對方臉上看到驚怒,懊惱,或者至少是意外的神色。但這一切都沒有,這位左大臣看著他們反而輕蔑地笑了笑。
葉華怔了一下,略微有點意外。
“怎么,不打算繼續進攻了?”塞尼曼輕蔑地笑著反問道,“我神笛卡就在那里,你們真打算讓那兩個小家伙去見它。”
“塞尼曼,別故弄玄虛了,”這時星開了口:“你們三個侍奉者的力量,能把我和葉華留在這里已是勉強,此刻妄圖語言干擾我們的判斷,好讓你們騰出手去攔住艾德與魯伯特公主,你們覺得可能奏效么?”
塞尼曼用枯瘦的手撫弄了一下灰焰的鱗片,用冰冷的目光看著兩人:“妄圖?看起來我明白你們的打算了,你們打算在這里盯住我?”
“不僅僅是你而已,而是你們,”葉華答道:“塞尼曼,你應當明白沙之王巴巴爾坦早清楚你們的打算。你們三個侍奉者既然合力于一處,又還抽得出其他人手去阻止那位大公主殿下么?”
“你真是如此以為的,葉會長?”
此刻一個聲音從山谷之中傳來。
葉華微微一怔,回頭看去。只見森林之中,白光閃現,在那里忽然打開了一道道的光門,一個個穿著黑色長袍的蒙面人,正從那里走了出來。
他看清楚對方斗篷之上的徽記,不由微微吃了一驚。那黑紅相間的盾徽,與其上巨龍之焰的陰影,不是艾爾蘭塔那場鬧劇的主角——龍火公會是誰?
南方同盟雖然不在彩虹灣一帶發展,但多里芬事件之后,通過星門港這個公會的大名早已傳遍了第三賽區。南方同盟也曾私下與軍方合作,自然清楚多里芬當時的內幕。
否則他也不會那么容易認出方鸻來。
當龍火公會的人一一走出光門之后,塞尼曼才看著那個方向,冷聲發言道:“葉華,你以為只有巴巴爾坦才有外援么,你們圣選者內部真是鐵板一塊?”
葉華沉著臉看著那些人,一時間也未開口。
塞尼曼冷笑了一下,繼續說道:“你們真以為我不知道那小子是誰么,梵里克發生了什么我的確沒有親眼所見。但你們也不想想,是誰先讓他們與大公主殿下接觸的?”
星微微一愣,那張沉默的面孔上不由眉頭緊皺。
“經歷過多里芬一事之后,龍火公會的人早清楚是誰在背后搞鬼。何況梵里克一戰之后,那年輕人又橫生枝節阻撓了計劃——你們真以為他們是傻子,對此一點也沒有察覺?”塞尼曼提高了聲音:“葉華,我當然知道巴巴爾坦對我們有所懷疑,甚至也更清楚你們的打算;拉瓦克,你和德蘭這十年間的謀劃,真以為一點也沒走漏風聲?”
星抬起頭來,面色一變。
“你們可能不清楚,我們為什么會選擇他們與大公主接觸,正是因為知道你們一定會與他聯絡,畢竟你們在都倫有過一面之緣,不是么?”塞尼曼繼續說道:“而且拉瓦克,我很清楚你與德蘭不可能會無視蒼之輝的持有者,果然如我所料。說來我還得感謝你們,要不是你們的話,我還很難讓他進入這個世界……”
葉華看了看一旁的星,沉聲開口道:“你們想對艾德干什么?”
“一來是為了復仇,”下面龍火公會的人群之中,此刻走出一個人來,抬起頭看著上面的星與葉華二人,揚聲道:“第二,兩位應該明白蒼之輝對于笛卡的意義吧?”
塞尼曼聽到后者直呼盲神笛卡的名諱,微微挑了一下眉尖,但沒有開口。
那人又繼續說道:“葉華會長,那個小家伙是你們帶他進入這個世界的,總不會眼睜睜看著對方去送死吧?其實,我們也不是不可以放棄復仇。”
葉華默默聽著對方的聲音,總隱隱覺得有些耳熟。
那人見他不開口,又道:“葉華會長,我問你超競技聯盟如此針對你們南方同盟,可這一年來,星門港又可曾出來主持過正義?”
“再或者,把時間延長到這半個世紀以來,那些人壟斷著星門的一切產出,似乎早已經忘記了人類打開星門的初衷。可現在星門又是什么?是各大資本集團壟斷的工具,是大國之間爭霸的舞臺而已。”
“……葉華會長,可你應該還沒忘記,星門應當是兩個世界之間,所有人共同的財富,不是么?”他用極富有感染力的聲音說道,“它不應該掌握在某一些人手中,成為用來傾軋自由選召者的武器——我們都是反抗者,理應當并肩作戰,不是么?”
“只要你愿意加入我們,我們也愿意和你的小跟班兒盡棄前嫌……”
葉華看著這個人,沉默了片刻,才開了口:“原來是你們,白城的事情,也是你們在背后插手吧?”
那人聳了聳肩,“這只是一種尋求自保的策略而已,抱團取暖,這是生物的本能。”
但葉華搖了搖頭。“生存本能只是最低的需求而已,而一般來說,人的追求要高遠得多。”
“高遠又有什么用,若無法生存,又何談高遠?”
“這就是我們的差異之處了,”葉華看著對方,淡淡地答道:“有些追求,我并不一定要親自看到它實現,何況你所說的那個小家伙,他也不是什么我的小跟班——”
“……他會自己決定應當去干什么,而且他可以做到的事情,比你們想象中更多。至于星門未來會如何,我相信會一改今日的局面。”
“這就是,”葉華淡淡地答道:“我的答復了。”
那個人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所以這算是談崩了?”
“你可以這么認為。”
而正是這個時候,一旁的中年煉金術士開了口:“葉華。”
葉華回過頭去。
那個中年煉金術士正有點嚴肅地看著他:“艾德他們可能會有危險,我掩護你突圍——”
“不用了。”
葉華輕輕收起彎刀,從身后取下長弓。
“你注意你自己的安全。”
“公主殿下,前面就是主殿了。”
方鸻抬起頭來,看著遠處那高聳入云的圣白建筑群,回過頭去,對身后的魯伯特公主說道。自從離開了之前那座圣殿之后,他們這一路上十分順利,再沒遇上任何敵人。
這座圣殿也不知為何人所建,又建于何時。雄偉的建筑群落之中卻看不到任何顯眼的標志,墻上沒有一幅壁畫,空白一片,立柱之上也沒有雕塑,大廳之中既無圣像,也無神徽。
這仿佛是一座空空如也的,沒有主人的圣殿。而島嶼之上翠野遍布,圣殿群中也風景優美,可優美的風景之下也總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古怪。
方鸻仔細想了一下,才察覺出他們這一路走來,好像除了植物之外,沒有見到任何生物。大到飛禽走獸,小到一只蟲豸,也渺無影蹤,圣殿之中一片空寂,除了空海之上的風聲并無半點聲響傳來。
雖然明面上看來生機勃勃,但總給人一種暮氣沉沉的感覺,那種感覺仿佛是這座圣殿位于某個時間的盡頭,它空空如也正等待著一位真正的主人來臨。
方鸻大約可以想到,那個主人是誰。
難怪塞尼曼會說這里是笛卡的神國,或許過去不是,但未來一定會是。當然,他的任務就是讓這個地方,在未來最好也是這么死氣沉沉下去,甚至分崩離析更好——
魯伯特公主聽了他的話,抬頭看了看前方,目光中映出那座如雪的山峰,與半山之上的圣殿群。
她自從之前開始便有些沉默,此刻低頭看了看自己握著長劍的手,正微微有些顫抖——她之前用一張布條將手與十字劍柄緊緊纏在一起,上面浸此刻滿了鮮血。
她忽然抬起頭來,口氣有些堅定地說道:“艾德團長,待會要是再遇上之前那樣的麻煩,你不用管我。只需要一個人突圍,去找到笛卡,阻止它復生。”
方鸻回過頭來,看著這位大公主,“可葉華大神他們給我的任務,是帶你去主殿,公主殿下。”
魯伯特公主苦笑了一下:“艾德,你真認為我有什么用么?在剛才那個等級的戰斗之中,我根本插不上手,也幫不上任何忙,只能成為拖累而已。這場戰斗關系到奎斯塔克的生死存亡,我不愿意成為我父兄與子民們的拖累……”
“可你剛才救了我一命啊,公主殿下,”方鸻想了一下,答道:“怎么沒幫上忙了?”
“那是之前,可你現在用不上我幫忙了。”
“可那也未免有點太不近人情了,”方鸻搖了搖頭:“我可干不出那樣的事情來,公主殿下。”
“艾德團長,這算是我的請求——”
“但我不接受。”方鸻心中其實也有一些疑惑,不太明白為什么葉華與星質疑要讓大公主來這個地方,但這對他來說,不是任務不任務的問題。
他回過身,看著對方:“如果有必要,我會把你留下,但那是在確保你安全的情況之下。”
魯伯特公主聽了這句話,也不再反駁,她抬起頭去,眼中忽然映出一點寒光。仿佛是下意識的反應一樣,她伸手將面前的方鸻用力一推。
一聲尖嘯,一支利箭從兩人之間射了過去,篤一聲射入后面的石柱之中,灰白的尾羽,竟在微微搖晃著。
方鸻回頭看著那箭羽,心中微微一怔。飛馬之羽在箭矢之上并不罕見,但在箭羽之上用煉金術進行二次附魔的,一般只有選召者才會這么干。
而他心中還在狐疑這件事,公主殿下便一把抓著他的領子,將他往旁邊一扯,扯進花壇后面。“有人埋伏。”魯伯特公主壓低聲音對他說了一句,然后轉過身去,手按長劍,用銳利的目光看向那個方向。
方鸻在花壇后面撞了個七葷八素,好容易才回過神來。
“公主殿下,你又救了我一次。”
“艾德團長,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么?”
“我的意思是,葉華大神還是有些先見之明的。”
“他們出來了。”公主殿下打斷了他的話。
方鸻那一刻也看清了走出來的人,那不但是選召者,而且居然是他的老熟人。他在看到對方的一剎那,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驚訝,而是有些無語——
這人怎么陰魂不散的。
那來者不是其他人,居然是龍火公會的大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