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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六章 其所追尋的遠方 XXXV

  葉華緩緩看著那從風雪之中墜下的星辰,銀色的光輝,璀璨如華,它一層層落下。他伸出手,將皮質的指套,輕輕按在了長箭尾羽之上。

  在流動的風中,雪花只如同一層細細的粉末,浮動著輕柔的羽毛。但另一只手,套著覆了一層白霜的、金屬的手套,從其后伸了出來,按住了他的手。

  葉華動作一停,回過頭去。

  兩道燈光正穿過雪風,勾勒出其后高大的構裝,映出飛舞的雪沫,直射入前方茫茫黑暗之中。葉華看著星覆滿風雪的臉,而后者堅定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輕輕向他搖了搖頭。

  “還不到時候,葉華。”

  “星,放開。”

  “葉華,相信我,我還沒被復仇沖昏頭腦。”

  風呼嘯著。

  方鸻感到自己正在下墜,并沉入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之中,但他知道那是風雪遮住了陽光,遮住了一切。

  公主殿下,笛卡化身的三只巨首,那個黑衣的少女,此刻皆盡消失了。他只看到一片雪霧,與凜冽的寒風,混沌未明之后,巨大的陰影浮動而過——那是一道觸手。

  但很快,觸手也消失了——

  他眼中的銀色光焰正在逐漸暗淡下去,好像失去了力量一樣。他想,公主殿下成功了么?但四周的景物并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失敗了?

  方鸻輕輕吸了一口氣,看著自己呼出的白霧,轉瞬之間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他盡力了,或許那位大公主殿下也盡力了,他忽然生出一絲疲憊,但那倦意不是從身體之上產生的,而是從心靈的世界之中產生的。

  他還能干什么呢?

  方鸻想到了自己的龍魂小姐。

  “塔塔小姐,我們還有機會么?”他在心靈之中呼喚著。

  但妖精并沒有回答,只是有那么一刻,她忽然看向一個方向。

  在那里的雪風背后,另一道銀光,忽然破開了翻卷的雪花,映入了方鸻的眼簾。

  他下意識回過頭。

  他看到了一頭龍,一頭銀色的龍,正張開雙翼,向自己飛來。

  他差一點以為自己看到了安洛瑟,但那其實是龍后瑪格麗特;巨大的龍形構裝正展開雙翼向這個方向俯沖而至,然后用平坦而廣闊的背脊輕輕接住他。

  一個轟鳴著的聲音,從這臺冰冷的金屬機械體內傳來,“抓緊了,小家伙。”

  “瑪格麗特女士?”

  “我更樂意你叫我阿萊莎,”那個聲音轟鳴著答道,龍后抬起頭,用水晶的眼睛看向云霧之上:“我載你上去,倒是你還能想辦法對付笛卡么?”

  方鸻有些沉默。

  但下一刻,他心中好像產生了一種悸動。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將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胸口,在那里,一道無比璀璨的光華,忽然刺穿雪風。那青色的光輝,正如夢似幻。

  他好像聽到了一個聲音:

  “孩子,幫我一下。”

  那個聲音,像是阿菲法的。

  但他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感到了一絲意外。

  一縷陽光破開了沉沉的烏云。

  卡珊宮外,城頭之上好像一下子沸騰了起來,喧嘩的聲音,甚至一直越過棕櫚林,傳到大廳之內。正緊皺著眉頭的阿勒夫,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子,看著那個方向。

  宮門‘砰’然一聲被推開來,一臉激動之色的賽舍爾從外面走了進來,抬起頭來看著這位未來的王儲殿下,老人張了一下嘴巴,但第一時間竟未能說出話來。

  他停了片刻,勻了一口氣,才說道:

  “他們回來了!”

  映入宮墻之上疲憊不堪的衛兵眼中的,正是徐徐如林的銀色洪流,銀色的盔甲,褐色的長袍,如林的長戟,斧刃之上閃耀著陽光,雪亮一片。

  騎士們出現在了內城的另一側,正在越過之前沙盜們打開的那個塔樓的口子,他們如同站在那里的天際之上,在外城的城頭之上形成一條亮銀色的細線。

  而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了騎士們的身畔。

  愛爾娜扶著自己破破爛爛的構裝,從地上站了起來,她用力擦了一下風鏡,以確認自己并不是看錯了。但她忽然之間,張開了嘴巴。

  是他們回來了。

  一旁的拉瓦莉早已含著淚花,當一聲手中彎刀也落在城頭之上,她緊咬著嘴唇,回過頭去,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眼角。

  身形高大的努爾曼伯爵正回過頭去,看著自己身畔的騎士們,他有些沉默,面前是一片狼藉的奎斯塔克,是搖搖欲墜的卡珊宮,是自己生死未卜的女兒。

  是半空之上那孕育的邪惡力量,那一位正在降生的黑暗神祇,是漫天飛舞的怪物,與地面上如海如潮一樣的扭曲生物。

  但他只沉默著拉下面罩,拔出鞘間的彎刀,指向前方。

  沉默無言,但卻像是在述說著他心中的話語——

  ‘去吧,我的孩子們。我要求你們去救我的女兒,如同拯救自己的女兒。’

  ‘去吧,年輕人們,我要求你們去救國王的兒子,如同拯救伊斯塔尼人的兒子。’

  ‘去救下今日這里的所有人,抑或戰死在這片土地上,而我等將頭枕在刀刃之上,只如同安眠。’

  ‘伊斯塔尼人曾為榮譽而戰,而今日亦然。’

  正如詩篇之上所描述,那昔日的偉大戰爭之中一樣。

  騎士們一排排動了起來,他們正放平手中的長矛,如同瀉地的水銀,從塔樓廢墟的缺口之上,從人們視野的邊際之上,一瀉直下。

  在黑沉沉的,有扭曲的生物構成的海洋之上,伊斯塔尼亞人的旗幟,在徐徐前進著。

  所有人都看到了。

  “陛下回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第一聲,那接二連三的歡呼,便響徹云霄。

  “是陛下回來了!”

  遠遠的聲音,一直傳入了內庭之后。

  德蘭聽著那個聲音,并回過頭去。而身畔的少女,正柔弱地靠在那張巨大的椅子之上,偏著頭,低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也一動不動。

  她肌膚蒼白得好像是雪花的顏色,吹彈可破,而安靜得好像一個夢境,正沉沉睡去,任誰也叫不醒來。那巨大的椅子,則像是一只王座,其上長眠著一位純潔無瑕的公主。

  直到輕輕的腳步聲好像分開了人群。

  大臣之中傳來議論紛紛的聲音,但這些聲音皆一一低沉了下去。

  巴巴爾坦穿著一件染滿鮮血的斗篷,走到那庭院之間,他看著那安靜地睡去的少女,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溫柔之色。

  他輕輕停下了腳步,好像生怕吵到了自己的女兒一樣,脫下斗篷,交給一旁的侍者。而他的小女兒正立于一旁,手中捧著自己母親的木像,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奇特地看著面前那睡去的少女。

  她心中原本還曾有一些不滿與嫉妒,對于這位由自己父王所取名的,與自己同名的少女。

  可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過是來自于那位記憶已經有些模糊的母后。

  看著那張安靜的面龐,小公主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絲奇特的感覺,鼻子尖竟隱隱有些發酸,眼睛好像蒙了一層霧氣。

  那畢竟是她母后的面孔啊——

  那過去的記憶,好像是靜靜流淌入她的心中。

  巴巴爾坦輕輕來到少女身邊,將手放在她的如雪的額頭之上,那輕柔的動作,如同在撫摸自己女兒的面龐一般。

  他并未開口,但一個聲音先從身后傳來。

  “父親,”阿勒夫也帶著賽舍爾從人群背后走了出來,“德蘭先生已經和我說過了,但阿菲法小姐本身并不是這個錯誤的一部分,她沒有必要為了任何人而犧牲自己——”

  “真正應當為此負責的,是我們,”他停了一下,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還記得你從小就教導我,要保護好弟弟與妹妹們,何況我也是伊斯塔尼亞人,有義務守護這片土地。”

  “所以,我也是您的兒子,請允許我來替代阿菲法小姐……”

  但巴巴爾坦并未像是過去一樣,打斷對方,而是看著這位自己的長子,等對方說完之后,才搖了搖頭:“阿勒夫,你是這片土地未來的王者,你清楚一位國王應當盡到什么樣的責任么?”

  阿勒夫也少見地反駁道:“可是……”

  “阿勒夫,”沙之王的語氣緩和了下去:“德蘭也沒有告訴你,并不是每一個佩內洛普王室成員,都握著那把鑰匙——”

  “魯伯特的母親,早已安排好了這一切,”巴巴爾坦回過身去,淡淡地答道:“回去吧,阿勒夫,把這里留給我。”

  阿勒夫不由看向德蘭,但德蘭也只默默地看著他。這位王子殿下眼中閃過一絲難言的神色,但最終也只能嘆了一口氣,轉過身,走出了人群。

  巴巴爾坦默默看著每一個人走出庭院。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女兒身上,蹲下身去,輕輕撫摸了一下她腦后的發辮:“阿菲法,你也去吧……”

  “父王……”小公主有些不安地看著他,她雖任性,也仍單純,但從自己父親與兄長的對話之中聽出了一些什么。

  她總覺得自己離開之后,或許會永遠失去什么,而看著長椅上那沉睡著一動不動的少女,她語氣之中不禁帶上了些許哭音:“你、你是不是要丟下我和姐姐了……?”

  沙之王溫聲問道:“為什么會這么以為,我的女兒?”

  但小公主含著淚,說不出話來。

  這位王者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忽然之間明白過來了什么,他輕嘆了一聲,忍不住眨了一下眼角。

  他輕輕用手拭去自己女兒腮邊的淚花,罕有地溫柔地回答道:“對不起,阿菲法,十年之前,我沒看照好你們的母親。”

  “對不起,我沒盡到一位父親,與一位丈夫的責任。”

  “但十年來,這一切終當有一個結尾,”他含著淚說道:“這是我和你們母親的約定,是她留給你們最后的祝福——”

  他輕輕拍了拍自己小女兒的肩膀,然后站了起來,“父王——”阿菲法在后面哭喊著。

  但兩名騎士已經走了上來,‘輕輕’將這位小公主請了出去。巴巴爾坦轉過身去,看著這庭院之中唯一剩下的德蘭。

  “陛下。”德蘭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忍的光芒,輕輕張了張口。

  “她選擇你當騎士,證明了她的眼光,”巴巴爾坦開口道:“你始終忠誠于你的職責,十年以來,從未有一天動搖過。”

  “德蘭,我愧對于艾默伊本家族,也愧對于你和你的兄長,但是,今天之后,阿勒夫一定會給予你們應得的一切——”

  他將手伸向胸口,從那里拿出一枚熠熠生輝的寶石,放在德蘭的面前。那寶石之上璀璨的光輝,映襯在兩人的眼底深處。

  那光,翠如夢境。

  “這是我和她約定好的,德蘭。”

  “你知道。”

  “那枚碎片,其實不止有一個主人。”

  “阿菲法小姐她……?”

  方鸻正意外地聽著心中那個聲音。

  那是一個無比溫柔的聲音,只是柔軟的話語之間,又可以聽出一絲理性與自信,“孩子,那個小姑娘已經虛弱到了極致,她正在燃燒自己的意志幫助我們,否則你甚至可能聽不到我的聲音……”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孩子,你想救下阿菲法,對么?”

  方鸻心中微微一沉,看了看縈繞的風雪,與上方正壓下的一道觸手。龍后載著他一側身,與那道觸手交錯而過。

  他忍不住問道:“可公主殿下她……?”

  “星告訴你們的方法是對的,孩子……只是魯伯特她,并不能殺死笛卡的化身——”

  “這之間有什么區別么?”

  那個聲音平靜了下來,忽然輕輕地說道:

  “孩子,你應當已經從魯伯特那里,知曉了十年之前發生的一切……在那場襲擊之后,巴巴爾坦便將我的靈魂放入了一枚寶石中——”

  “而那枚寶石,自然就是翡翠之星……那是我與他共同的約定,我們幾乎想盡了一切辦法,試圖從這些碎片之中找出努美林精靈們,鍛造蒼之輝的辦法……”

  “但我失敗了……我找出的那個掩映在翡翠光芒之后的世界,其實并不是通向傳說中的第三世界的大門……”

  “孩子,你應該已經猜到了這一切了吧?”

  方鸻輕輕點點頭。

  從之前葉華告訴他那一切的真相之后,他其實便已知曉了答案——那個,盲從者們十年之前,襲擊公主殿下生母的真正的原因。

  王妃從寶石掩映的光芒之中,找到了通向‘那個世界’的道路。而‘那個世界’,正是盲從者們數百年來苦苦追尋而不得的——笛卡長眠之后的世界。

  翡翠之星,這種來自于禍星蒼翠之上的碎片,其中本就蘊含著黑暗力量的本源,邪教徒們想要依托于它找到那場戰爭之后失落的黑暗眾圣。

  而魯伯特公主的生母,卻在歪打正著的情況下,在尋求蒼之輝的道路之上,無意當中發現了那個空虛死寂的世界當中,笛卡的‘墳墓’。

  一場有預謀的襲擊無聲無息地到來,只是王妃身死,但在德蘭拼死的保護之下,那枚翡翠之星卻遺留在了現場。

  這便是一切的開端。

  那個輕輕的聲音忽然又問:“孩子,你是叫艾德這個名字,對么?艾德,你是否曾聽說過,關于這片沙海之上古老的預言?”

  方鸻一下想到了龍之鄉的傳說。“是關于黑暗巨龍的么?”

  他手正緊緊地抓著瑪格麗特的背脊,而龍后正在從低空拔起,穿過重重的觸手,沖出風雪。

  “是同一個,那昔日之敵必將重臨……但那個傳說遠遠不止于守誓人之間流傳的那一部分而已……”

  “……預言之中說過,有朝一日禍星將會重臨于艾塔黎亞,而盲從者們的神祇——笛卡也會回到這片土地之上,當那一天到來,這位復仇的暴君將奪取伊斯塔尼亞人的一切。”

  方鸻不由自主想到了當下。

  禍星已將臨,笛卡也終于要從黑暗之中回歸了么,一如這個古老的預言之中所描述?

  而那個聲音繼續述說了下去:“艾德,巴巴爾坦將我的靈魂封入那枚碎片之中,并以此為契機,他又召來了盲從者,并從中創造出了一位少女——”

  “你明白這一切的緣故么?”

  方鸻忽然之間怔住了。

  “這是……”

  “這正是我和巴巴爾坦所追尋的一切,艾德先生……因為沒有任何預言,可以決定伊斯塔尼亞人的命運……”

  “這沙漠之上古老的國王,一定會去追尋屬于它的未來與遠方……”

  “伊斯塔尼亞人,從來學不會放棄。”

  盲從者們尋找著那枚翡翠之星。

  只因為其中蘊含著他們的神祇,邪神笛卡復活的秘密。但他們是否真的知曉,巴巴爾坦將自己妻子靈魂,封入這枚水晶之中,是為了什么?

  這枚碎片原本應當只擁有一個主人。

  而現在這個精神世界之中,卻打下了第二個靈魂的印記。

  他不由自主再一次回想起了之前的那次問話:沙之王巴巴爾坦,是否真的知曉這一切?知曉這一切關于這個世界之后的秘密?

  那時葉華點了點頭。

  那么眼下,當然也只剩下一個答案而已。

  那個印記,或許注定改變一些什么。

  “那么我們,現在應當怎么做?”

  “小家伙,”龍后正發出低沉轟鳴的聲音,“抓穩了。”

  方鸻抬起頭來,看著上空那層層密布的陰云。而心靈之中的那個聲音停了片刻,然后才開重新口道:

  “去想辦法去破開笛卡的化身——”

  “在正常的情況下,笛卡掌握著這個世界的力量,無論任何人也不會是它的對手。”

  “但這一次,我會幫助你,那個小姑娘已經快到極限,我會在關鍵的時候給予你這個世界一半的力量,你必須抓住那個瞬間。”

  “孩子,你明白了么?”

  方鸻沒有答話,只是黑沉沉的眼底,閃過了一道決然的光芒。

  他將手,輕輕放在了瑪格麗特的背脊之上。

妙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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