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與愛麗莎一起爬下梯子,來到大拱窗邊,將手放在窗框玻璃上,向外看去。與造船廠只隔著一條街道,此刻外邊兒忽然出現了不少揭示之眼的術士,正將行人驅離開來。
他微微一怔,立刻意識到夜鶯小姐的預感是準確的,恐怕有麻煩了。因為這些秘術士正在包圍船廠,他轉過身去,此刻已陸陸續續有不少人匯聚了過來。
“艾德先生,出了什么事?”
“怎么有那么多揭示之眼的術士?”
人們有些疑惑地詢問著,而發問的多是船廠的工人。
方鸻先示意眾人稍安勿躁。他心中也滿心疑惑,秘術士明顯來者不善,可他們一直在造船廠也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啊,難道說帕帕拉爾人真把人家的金庫給偷了?
但考慮到迄今為止帕帕拉爾人大部分計劃都還只停留在口頭上,這件事發生的概率幾近于零。
“難道是大公主殿下反悔了?”愛麗莎自己都有點不可思議地問了一句。
但她想不出對方這么做,又有什么好處,以那位公主殿下的為人,也應當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與公主殿下沒關,”方鸻看窗外的情形搖了搖頭,“秘術士內部也分為兩派,三個守殿人之中,至少有一個是偏向于星與月議會的,我說的不是伊斯塔尼亞王都的那一個。眼下來的,正是這些人。”
“怎么看出來的?”
“領頭的人我認識,正是那一派的人。”方鸻答道。
愛麗莎作了一個了然的神色,沒有再問下去。她回過頭來,換了一個話題:“總之,船長大人,現在我們該怎么辦?”
方鸻正要回答,但忽然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正從船工之間,向自己這邊走了過來。“愛爾娜女士!”他立刻向那邊喊道。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坦斯尼爾工匠協會會長,她巨靈裔的血統,身高在人群中鶴立雞群。只是此刻這位女士正眉頭緊蹙,聽到方鸻的喊聲,才向這邊看來。
她看到窗邊的方鸻與愛麗莎二人,立刻走了過去,開口道便:“艾德,出事了。”
“外面那些秘術士是怎么回事?”方鸻心下一沉,問道。
“是考林人向他們下的令,”愛爾娜的目光在人群間搜尋著某位貴族小姐,但最終沒找到。她上前幾步,來到方鸻與愛麗莎面前,聲音放低了一些,“考林人的使節團知道希爾薇德她在這里了,奎斯塔克的王公貴族們出賣了我們。”
“……考林人昨天便已從奎斯塔克出發,但今天信息才傳到坦斯尼爾,公主殿下信不過其他人,專門看了下讓我來向你們傳信,”她目光越過玻璃,看向窗外,秘術士正在驅離行人,“考林人通過星與月議會向這些人下令,他們的任務是拖住你們,考林人的一支艦隊正在趕來。”
方鸻越聽越是心沉。他知道當初在面對沙盜之王時,為了盡可能幫他們爭取時間,貴族小姐利用自己的好友,耍了考林人一把。
可畢竟誰也不是傻子,看起來考林人回過神來之后,也利用當日留下的線索,找上了門來。
好在七海旅人號已經大體完成,大公主殿下與阿勒夫王子也靠得住,才讓他們不至于此刻身陷絕境,眼下至少還有翻盤的機會。
他當即回頭對夜鶯小姐說道:“愛麗莎,七海旅人號上層甲板的進度如何了?”
“基本完成了,只是——”
“能開出去么?”
“問題不大,可是船尾的火炮還沒裝上,魔藥培育室與苗圃也才完成了一半。”
“那就夠了,”方鸻當機立斷,“讓巴金斯和羅昊他們用最快速度把帆裝上,并盡可能帶走物資……至于補給……之后再考慮吧。”
因為原本計劃在一周之后起錨進行第一次試航,因此底倉內還沒裝多少食物與飲水,但眼下再準備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不過這時候也顧不得這個了。
只是此時愛麗莎聞言卻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她回過頭去,看了看船廠內的工人們。
——只有他們幾個人的話,顯然也開不走七海旅人號。
船還在船塢之上,要讓它飛起來,非得這里的所有人通力合作不可。
可他們眼下正為考林人抓捕,而伊斯塔尼亞本是考林—伊休里安同盟的一部分,不再是王室座上賓的他們,這些工人們還愿意在眼下這個當口為他們承擔責任么?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這時愛爾娜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看著一眾工人們,忽然開口說道:“各位,大公主殿下眼下仍舊支持艾德團長,我出現在這里就是證明。而你們,是愿意站在大公主一邊,還是考林人一邊?”
但方鸻聽到這里,這時忽然伸出手來,制止這位會長女士后面的話。
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所處的立場,大公主自然可以毫無保留地幫助他,但他卻不能這么坦然接受。
因為大家代表的早已不是自己——
他不能把阿勒夫與大公主殿下推到考林人的對立面去,才剛剛安寧下來的伊斯塔尼亞,決不能再一次陷入紛亂之中。他不能讓沙之王巴巴爾坦與王妃殿下,白白犧牲。
他默默看向其他人,看向造船廠內的工人們,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緩緩開口道:
“各位,誠如愛爾娜女士所言,我仍希望你們能為這艘船最后再搭一把手……”
“畢竟,它也是你們這段時日以來,日日夜夜心血的結晶。”
“但這并不是以什么朋友的名義,也不是命令,我甚至也無法向你們承諾什么……但只能向你們保證,絕不會因此而留下后患。我會給各位,一個完美的答復——”
他說完這段話之后,船廠內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工人們有些面面相覷。
而直到有一個人,小聲開了口,“其實我們明白你的意思,艾德先生——”
“但你盡管放心,只要你需要的話,我們一定會幫忙的。”
“正如你所說,它也是我們一手一腳造出來的啊,我們當然希望它能翱翔于云海之上。”
“畢竟船工們親手造的船,就像是我們的女兒一樣啊。”
“而且艾德先生,你對伊斯塔尼亞人的恩情,我們可不會忘記。”
“真正的伊斯塔尼亞人,從不會忘記他人給予過的幫助,只會千百倍地回報。”
“所以艾德先生,你只管放心。”
“考林人又算什么?”
工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忽然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原本寂靜一片的船廠之內,一時間竟變得十分熱鬧。
面對這一幕,方鸻不由張了張嘴巴——
船工們看他這個樣子,也不由笑了一下,但也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嗓子,“好了,大家還愣著干什么?抓緊時間,該干嘛干嘛去!”
人群立刻一轟而散,自主地四散開來,每個人像是上了發條一樣,自覺地去找自己的活兒。有些人在搬運木料與纜索,有些人在展帆,有些人則開始為船塢前面的滑軌上油,有條不紊。
之前還空空閑閑的船廠之中,此刻已是一派熱鬧的景象。
方鸻有些怔然地看著這一幕,他其實想過自己會得到的回答,但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一旁愛麗莎也有些意外地看著這一幕,但她笑了以偶洗啊,回過頭看著自己的船長,輕輕指了指窗戶,“船長大人,船廠內這么大的動靜,要不要把簾子遮上?”
“遮上更惹人懷疑,”方鸻這才搖搖頭,“去找姬塔來,讓她想辦法弄一個障眼法。”
愛麗莎果斷地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而愛爾娜這時也開口道:“那么我去拖住外面的人,艾本尼那邊也聯系好了。”
秘術士的三個守殿人,至少艾本尼是沙之王那邊的人,而當今的沙之王,正是阿勒夫,所以也可以算作自己人,這方鸻是知道的。
他看著這位巨靈裔的會長女士,心中明白這一別之后,下一次再見對方,也許又不知是什么時候了。
選召者漂泊不定的冒險,究竟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多深刻的痕跡?或許他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后很久,也仍舊會有另一個世界的人仍舊記得他們,而也或許,他們早已被淡忘。
冒險者很難在一個地方停下腳步,那一處處他記憶之中的名字——旅者之憩,艾爾帕欣,戈藍德與梵里克,那里所認識的人們,而今還過的好么?
他們還記得自己這個曾經的過客么?
或許有一天,自己在這片銀色沙海之上的故事,也會成為過去。而他在這里所結識的朋友們,那時候還會記得他么,記得那一天所發生的一切?
而這千言萬語,最終也只化為了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語:“愛爾娜女士,保重。”
愛爾娜看著這個小了自己好幾歲的少年(按人類的生理年齡來說),此刻也點了點頭,“你也一樣,艾德。”不過末了,她又補充了一句:“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的消息,出現在協會的通告之上。”
那是希望他,能夠成為真正的大工匠,與大探險家。
再前往第二世界——
方鸻笑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魔力注入數正在回升。”
“風元素生成值持續上升——”
動力室內,每隔幾分鐘,就會傳來洛羽肅然的計數聲。有時候也會是箱子的,與一片嘈雜的、操縱拉桿與各類水晶的聲音。
羅昊正在滿頭大汗地檢查鍋爐,與各處管道的密封性,本來這些工作是要分兩三天完成的,但眼下也不得不擠在一起。
這個來自軍方的胖子幾乎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生怕因為自己的一個疏忽,而讓才新造好的七海旅人號出什么問題。
出點小問題還好,要是在天上炸了鍋爐,那他們這幾個月來的辛苦,恐怕都得付諸東流。而且怎么規避考林人的抓捕,還是一個未知數。
如此重要的責任壓在每一個人的肩頭,讓大伙兒都有一些喘不過氣來。
“靜思室檢查完畢——”
“神圣能量儲備正常,”傳音筒內傳來天藍的聲音。
這個才被從禁閉室放出來的小姑娘一點也沒抱怨什么,只在那邊長長出了一口氣,還慶幸道:“還好我和艾緹拉姐姐提前準備了,否則就出大麻煩了……”
方鸻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戴著手套,一頁頁翻看著面前的航海日志與地圖,才短短一段時間,上面已經標注了密密麻麻的信息。
他只拿起傳音筒道:“天藍,別占用頻道。”
“喔——”
那邊傳來委屈的聲音。
“這條航線怎么樣?”方鸻這時指著地圖上用鉛筆劃出的一條線,抬頭問道。
希爾薇德看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那巨幅的地圖之上標注出的是坐標、航線與路上可能出現的一切狀況,而他正與正對面的艦務官小姐核對每一處信息——包括可能的補給點,備選的路線,與航線之上近一段時間以來的天氣狀況。
這些過去都是由艦務官小姐一個人獨立完成的工作,但自從成為一個真正的船長之后,他也開始學習掌握這些東西。
成為船長絕不是簡簡單單發號施令那么簡單,畢竟在大陸之上,每一條商道都是由前人所開辟出來的,相對安全的通路。
在這些商道之上旅行之時,只需要借鑒過去的經驗,以及注意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附近地區野生動物、魔物的動向即可,這些消息都可以在最近一段時間附近地區冒險者公會定時發布的通告之上得到。
但一旦離開大陸,對于一個新手船長來說便是一片未知的領域,雖然空海之上也有航線,與前人的經驗。但相對于早已探索得差不多的大陸地區來說,云海之上還是一片未知的處女地。
更何況,他們此次初航還是一次逃亡之旅,這注定了他們不能選擇那些過于通常的航線。
女仆小姐正抱著一摞地圖與日志推門走了進來——門外大貓人與巴金斯與一眾工人們正抓著纜索,將安裝好,卷起的帆從桅桿之上一一垂下來。
“艾德,”希爾薇德看著那個方向,忽然輕輕放下手上的小星軌儀與圓規,開口道。
方鸻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這一次我給大家惹了不小的麻煩。”艦務官小姐的聲音輕輕的。
方鸻搖了搖頭,按住她的手,“這不關你事,希爾薇德。”
“但你有沒想過,考林人……”
希爾薇德話說一半,忽然之間啞然失笑,她輕輕眨了一下眼睛,說道:“謝謝。”
方鸻臉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紅,改口道:“其實還少一個專業帆手,我原本打算在這邊招募來著,眼下也只好擱置了……”
他停了一下,又慌忙補充道:“我不是說這有什么問題,其實也不算什么事。”
希爾薇德眼睛更彎了。
這時傳音筒內正傳來更多的雜音——
“大表哥,空戰甲板檢查完畢,一切正常呢——”這是艾小小的聲音。
“廚房明火已熄滅,一切東西收納完成,我們的船長先生。”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艾緹拉小姐的聲音也顯得十分鎮定。
“錨、錨室檢查完畢,沒有問題。”帕沙的聲音。
“底艙檢查完畢。”帕克嚷嚷了一聲。
“鍋爐也檢查完畢,有一條管道可能有點小問題,但問題不大。”羅昊也長出了一口氣,抹了一把汗,一下癱坐在了地上。
“哥,起居倉這邊也檢查好了。”
隨著最后一個聲音傳來,大貓人從桅桿之上倒垂下來,隔著窗戶向他揮了揮手,“帆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放下來。”
船工們也一一下船,在下面向他們揮手示意:“艾德先生,一路保重!”
方鸻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看著那一個個熱情洋溢的笑容,一時間不由有些凝噎。而這一刻船廠的閘門,也正緩緩打開來,一縷陽光,從那下面滲入了船塢之中,照在滑軌之上——
傳音筒內傳來一個有些輕的、肅穆的聲音。
“艾德,魔力注入數到達閾值。”
“風元素生成進入臨界狀態。”
船閘之外的陽光已經完全映照了進來。
一片耀眼的光芒,正映在明亮的雪帆之上,落在所有人的眼底,仿佛令這個世界驟然一明。那一刻方鸻輕輕拿起通訊水晶,輕輕開口道:
“打開掛鉤。”
一聲輕響。
船工們齊齊推動著絞盤,鎖鏈一節節向上滑動,拉動著后面將七海旅人號卡死在滑軌之上的掛鉤,‘咔’一聲彈開來,高高揚起。
失去了鎖定的風船,正在重力的作用之下,緩緩向前,沿著傾斜的滑軌,向船廠之外緩緩開去。
“愛麗莎,”方鸻感受著腳下七海旅人號的移動,再一次開口:“帶姬塔上來。”
夜鶯小姐收起通訊水晶,轉過身去,她才從懷中拿出一件小物什,交到一旁那個正抹著眼淚,猶如看著自己女兒出門遠行的老父親狀的,老矮人的手中。
那是大公主派來督造這艘船的三個工匠之一,是七海旅人號的主導者,只有這個老矮人才明白,這艘小小的船,真正意味著什么——
“烏諾大師,”愛麗莎開口道,“請麻煩把這件東西交給愛爾娜女士,勞煩她幫忙轉交給大公主殿下。”
老矮人不明就里地收起那東西,低頭一看,才發現那是一枚殘破了的相框。至于相框里畫像上的人,他好像認識,但一時間又記不起來。
他點了點頭,又抹了一把淚,粗聲粗氣地說道:“你們可得好好對待這艘船。”
愛麗莎微微一笑:“這我自然明白,保重了,烏諾大師。”
“你們一路順風,塔羅斯大人會保護你們的。”
愛麗莎點點頭,這才轉身,向正在維持法術的姬塔沖了過去。
但博物學者小姐看到她,好像忽然之間想起什么一樣,喊了一聲:“愛麗莎姐姐,等等!”
她收起魔導書,快步沖向一邊,從那里的箱子背后抱起一個小盒子,然后才快步跑了過來。通訊水晶內此刻已經傳來方鸻急促的聲音:
“愛麗莎,快一點。”
愛麗莎一把抄起博物學者小姐與她手中的盒子,她看了一眼,才看到那盒子里冒出一個小小的,長著犄角的腦袋來。
夜鶯小姐楞了一下這才記起這小東西的來歷,博物學者小姐說這是一只角蜥蜴,但天藍堅持認為這是一只仙女龍——雖然大伙兒的確也沒見過仙女龍長什么樣子——不過這小東西,其實就是灰巖先生平臺之上那個不請自來的住客。
自從灰巖先生離開之后,它就一直和大伙兒住在這座船廠之中,雙方互不干擾,以至于大家都差一點忘記了這小東西的存在。
“它也是七海旅團的成員,”姬塔細聲細氣地說道:“艾德哥哥說過的。”
“是是是,”愛麗莎點了點頭,“艾德團長說的都對。”
此時七海旅人號已經要經過那道閘門,夜鶯小姐一個箭步上前,一只手摟著博物學者小姐,一把抓住垂下來的軟梯。
“愛麗莎和姬塔她們上來了!”
傳音筒內傳來艾小小歡呼的聲音。
方鸻這才松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通訊水晶。
一片嘈雜的聲音之中,時間的流動仿佛放緩了,他也聽到天藍正在尖叫的聲音:
“啊,船上好像有老鼠!”
“我我我剛才看到它從我面前跑過去了!”
但方鸻已經不在意那個了,他回過頭去,看著七海旅人號緩緩經過船閘,將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拋在了后面。
一片雪亮的陽光,正在映入所有人的眼簾之中,他透過窗戶,看著那個方向。看著姬塔離開之后,籠罩在整個船廠之上的幻象正在緩緩消退。
而船廠外面的秘術士,這一刻才終于發現他們被戲弄了,紛紛沖開阻攔在前面的愛爾娜一行人,向著船廠這邊沖了過來。
但他們的動作是如此的遲緩……
因為七海旅人號正在緩緩加速。
一縷從空海之上吹拂而來的,悠揚的風掠過了船頭,雪白的帆,正輕輕揚起。巴金斯靠坐在桅桿之上,從大衣里面拿出了一只扁壺,看著前方正徐徐展開的云海,不由自主地一笑。
這時方鸻低下了頭去。
他對著傳音筒輕輕地開口道:
“各位——”
“揚帆,啟航。”
一聲輕輕的蜂鳴聲,七海旅人號修長的船身微微一震。
在那一刻,所有人幾乎都感到,自己的身體為之一輕,仿佛飄上了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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